第26章 :若使曉珠明又定

霍湘震這剛剛被吳積白趕出來,就見得樓夫人身邊的侍女面無表情地站在一邊,整個散發陰森氣場,吓得他一毛:

“你是……樓夫人身邊的侍女?咳,那個,有什麽事嗎?”

那侍女喚作琳玉,乃是在府上頗為出名的冰人,和樓宇寧的冷完全是兩種體驗,就算是樓轅都不敢離她太近。樓夫人也不知是出于什麽心态,把這侍女作為貼身的大丫鬟。此時琳玉也是冷着臉:

“霍公子,夫人請您前廳一敘。”

等霍大少爺到的時候,樓夫人是在前廳之內,手上一只繡盤正在繡花。霍大少爺一個粗男人,對繡花是沒有半毛錢興趣的,也就沒關心她在做什麽。

見他來了,樓夫人并沒有放下手裏的活計,而是微笑:“霍少俠坐,不必拘謹,不過是來唠一唠家常罷了。琳玉,看茶。”

唠家常?有什麽可唠的呢?想來只可能是暮皓的事吧?

冷着臉的丫鬟,上了一杯茶,就退到了一邊。樓夫人這時候才淡且慢地開口:“我也不多說什麽,霍公子也還是關心轅兒的吧?我也只是想起了一些關于轅兒的舊事,來和霍公子絮叨絮叨。”

果然啊。霍湘震想,點了點頭:“願聞其詳。”

樓夫人目光落回繡盤上,用回憶的語氣輕而淡慢道:“不過是四年前的事,回憶起來卻好像很久了似的……”

【四年前】

已是暮夜時分了,樓止至還未歸房休息,樓夫人不由得問了下人一句:“老爺去哪兒了?”

“回夫人,老爺在南院。”

那時候樓府還沒有搬到新京去,還是在汴梁舊京。樓夫人心下好奇是什麽引得老頭子半夜不知道回房安寝,便向着南院移步。未走出去兩步,突然停下,問琳玉:“可是小去夫人當年住的那個南院?”

“回夫人,是。”

這大半夜的,怎麽在那裏不回來?莫非是小去還魂了?可小去的祭日分明已經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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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夫人知道樓止至心裏是放不下小去的,但并不至于嫉妒。她也很喜愛小去,相比于陪嫁的侍女,她卻是更喜愛這個溫柔如水的歌女。至今還記得,那女子溫婉如水,淺笑盈盈,秀眉是遠山含黛,雙瞳似秋水清明。可惜實在是早逝,只和她相處了五年。樓夫人也是明白的,樓止至心裏最愛的還是溫婉的小去,即使她是妖。

若真是小去今夜還魂了,她也想去和小去敘敘舊情。也真舍不得這個好女子啊。時常會想,若是自己的幾個孩子都得過小去幾番教導,性子也必然是該溫和許多的,三丫頭也就不至于是偶爾潑辣了。

這般思量着,樓夫人也快走了幾步,走去了南院。南院是有名字的,“魚月小築”,原是小去作為歌女時的住所名字。樓止至娶她過門之後,特意整修了南院,建築小樓,開挖荷塘,架設小小木橋,讓小去不至有何不适應。小去雖是煙花之地的歌女,又是百餘年修為的一只貍貓,卻并不見任何邪氣,反倒知書達理,好些自幼飽讀詩書的大家閨秀們竟也會自愧不如。那麽溫婉可人的小去,願意為她贖身的不在少數,她卻只看中了樓止至。

那時候樓止至不過二十餘歲,有家室,也不是樓家家主。或許當年小去愛的是樓止至眼裏的清氣吧?那麽坦誠的一個人,滿身都是正氣。好景不長啊,五年……太短了。

小去是難産而死的,那孩子一出世就被匆匆送走了。孩子出生在黃昏,是個虞淵氏。太陽落下的地方是虞淵,虞淵又是魂魄輪回轉生的地方。于是黃昏出生的孩子,就叫虞淵氏。那是某個魂魄轉生的孩子,也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孩子。

那個小虞淵氏她也只看到了一眼,記得那孩子有些可愛。

此時南院的主房之中,正亮着燈。樓夫人收斂了思緒,小步快走上前,在門前喚了一聲:“老爺?”

門很快就開了,開門的卻是樓軒。眼見他一臉喜色:“娘!你來得正好!快來!”

怎麽軒兒也在?是什麽大喜的事情?

樓夫人滿心是疑惑,跟着樓軒進去正房。布局還是沒變過,一垂絲簾分開內外隔間。遠遠看見內間床上有人坐着,樓止至正在和那人說話。

那人是誰?

樓軒掀開了簾子:“娘!是五弟!”

五弟?

小去的孩子,确實也是排行第五……

只是那孩子,不是……

樓夫人心下茫然,心說難道這父子倆被什麽別有用心的人騙了?自己可得留個心眼。

然而她見到了那孩子,也無比認定了那就是小去和樓止至的孩子,那個十六年前被抱走了的虞淵氏。

因為實在是太像了。

遠山含黛眉,潋滟桃花眼。粉嫩的膚色,以及蝶翼一樣的輕睫……那麽多細節都是和小去或樓止至相似。眉比小去濃一些,或許是來自樓止至;披散着的頭發烏黑,和小去一樣是看上去仿佛上好絲緞。眼睛一青一黑,眼底帶着些悲,還有些沉重。

小去有孕在身的那些日子裏,也是這般的眼神。有些神秘的愁,有些莫名的憂。現在回想起來,仿佛小去是早就知道了自己會難産身亡一樣。

此時,那個虞淵氏,就坐在床上,腿上還蓋着被子。

見她進來,孩子噤了聲,樓止至回頭,向她笑:

“夫人,來,這是小去的孩子。”又向那孩子道,“這是你大哥的生母,你的嫡母。”

樓夫人走了過去,仔細看那孩子。奇怪,為何這孩子坐在床上,不懂禮數嗎?可是看起來沒有缺教養的樣子。

樓止至拍拍孩子的肩膀:“不用怕。”

那孩子這才開口,有些怯生生的:“樓夫人。”

樓夫人看着孩子,輕輕微笑:“孩子,”說着,拉起來他的手,拍拍手背安慰他,“你今年是十六歲?”

聲音很輕柔,也或許是安撫的動作讓這個孩子放松了下來:“是,剛滿十六不久。”聲音柔軟,帶着些變聲期的沙啞,卻不會覺得難聽刺耳。或許是和小去一向的柔軟有關吧?樓夫人想起了小去,看到小去的孩子回來了,不由笑意更深:

“孩子,你叫什麽?”

“虞、虞暮皓……”帶着些怯怯,似乎有些怕人,“樓大人說,以後可以叫樓轅。”

樓夫人察覺到了這孩子的怯生,輕輕撫了撫這孩子的脊背:“不管是暮皓還是轅兒,不用這麽拘謹。回家了,這兒本來就是你家。老頭子就是你爹,我就是你娘。家裏一直準備着你回來呢。”

一直準備着的。有專門留着給樓轅的住處,有人打掃,被褥勤曬;春冬換季會多做出一身給樓轅準備的衣裳,從一歲半歲的到十五六歲的,年年不少;飯桌上一直空着一個位子,等樓轅回來坐……一切都準備好了,就等着今天、明天、後天、某一天,那個在外流落的孩子,回到這個等了他很久的家。

樓轅的眼睛裏有光閃了閃。他張張嘴,卻還是沒說話,似乎在猶豫什麽,又低下頭。樓止至看到了,于是只說:

“今日天色真是已經晚了,轅兒,你休息吧。這裏是你家,你不必這麽拘禮。軒兒,今晚你留下,照顧一下你五弟。夫人,我們先回吧,讓轅兒好好休息。”

雖然不明白樓止至這是什麽意思,樓夫人卻還是随着樓止至出了房間。一直無話,直到出了南院,樓止至才說:

“轅兒他身上有殘。我看他嘴上不說,其實心裏是覺得我們不會認他的。”

樓夫人一驚,回憶起那孩子始終坐在床上,才問:“他是,腿腳不好?”

颔首:“那孩子雙腿都廢了。是髌骨被人擊碎。”

“這!這是誰下的手!他才十六歲啊!”樓夫人想起那孩子怯生生的模樣,想來就是因為遭遇了這樣的事,才對人怕了起來。讓那孩子放下心裏的擔子,絕對不會是一天兩天的事。

樓止至嘆着氣搖頭:“問過,但他怎麽都不肯說。夫人啊,你是不知道,這孩子今日是撐着拐杖來的。我問過他,你信麽,他是從九嶷山一路走來的。”

九嶷山在何處,樓夫人不知道,但直覺那是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想起了小去,不由心疼那孩子:“發生了什麽事?那孩子怎麽要受這麽多罪?小去一輩子積德行善,怎麽孩子就遇到這麽多事!”

樓止至搖頭,苦笑:

“那孩子什麽都不說。白天讓積福侍候他沐浴,積福告訴我,這孩子一手都是血泡和老繭,估計是拐杖磨得。身上大大小小的全是傷,剛碰熱水的時候他眼見這孩子疼的臉都白了,愣是不吱聲,就咬牙生頂着。”說着又是嘆氣:

“今兒讓軒兒陪着他,軒兒這孩子厚道老實,說說兄弟情分,讓轅兒安安心心留下。夫人你知道麽,這孩子今天還跟我說過,如果覺得‘收留’他為難的話,他可以走的,有地方去。夫人,你說這像什麽話?他是我樓家的孩子啊!”

樓止至說着眼睛裏竟然有些濕了:“哪怕他缺手缺腳,他也是我樓止至的兒子!就算是養他一輩子又能怎麽樣?怎麽叫收留?本來就是我兒子,這是回家了,什麽收留不收留?他是我兒子啊!”

樓夫人說到這裏,嘆了一口氣。放下手裏的繡品,喝了一口茶。看霍湘震,他正低眉無言,眼睛裏是複雜的情緒。樓夫人把繡品從繡盤上取下來,原來是一方絲帕,蜜色的緞子,繡了冷竹寒梅。讓琳玉把這繡帕交給霍湘震:

“霍公子,我不知道你和轅兒是什麽關系,只是這四年下來,我也知道了轅兒是個什麽樣的別扭性子。他對你冷臉不一定是讨厭你,他天天對着你假笑那才讓人害怕。四年裏他沒對任何人發過脾氣使過性子,冷言冷語都是屈指可數的,可他對着你沒好臉色,我想,要麽是他真恨不得你走,要麽就是他只有對着你才能放心。”說着,搖頭:

“轅兒對我們不會使性子,那是他太克制,都不像一家人了。我知道他是覺得我們對他好,他就得對我們好。但這樣,真是讓人覺得中間隔着一層的。”

霍湘震接過繡帕,也不知是樓夫人這是何意。樓夫人便繼續道:“老爺說讓我幫着你一些,我一介夫人,也不知該怎麽個幫襯法兒。轅兒這孩子心腸軟,可是要狠的時候他也狠得起來,若是真鐵了心不理你,誰都沒辦法。這絲帕,原本是他娘做的,只繡了一半,就沒了。我替小去繡完,你把這絲帕給他,或許能讓他歡喜也不一定。”

這是要讨歡心麽?原來,他霍湘震也有要別人出手幫助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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