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鹿鳴長情
樓轅想,他該回劍南路了。因為後面的事不論如何,都和他沒什麽關系了。
大祭司手刃了虺柰娘,他的沈伯伯沒有阻止。苗秀兒呢?大概是大祭司故意放走的吧?也可能是他的沈伯伯幫了什麽忙。這段恩怨,或許還有後續。
但後續和他終歸是沒什麽關系的。也或許會有關系,比如又是二十年後,或許就有另一個獨龍壇,或許就有一個漂亮而又滿是風韻的紅衣女子,會千裏迢迢去取他性命,報今日他冷眼旁觀之仇。
不過,那就太遠了。
樓轅想着,卻見大祭司又轉向了他。
“樓公子,沈鹿鳴有話要對你說,要在下幫忙知會一聲。”
樓轅微微一愣,繼而是釋然淺笑。沈伯伯自然是有話該對他說的。
點點頭,驅動輪椅往蠱牢方向去。霍湘震欲跟上,大祭司卻微微伸手,阻止了他:
“霍公子,沈鹿鳴只找樓公子。”
霍湘震微微蹙眉,看了看樓轅。樓轅對他微微一笑,颔首,輕聲道:
“放心吧。”
他知道霍湘震不安的原因。因為聽他說了沈鹿鳴的誓言。但他知道,沈鹿鳴不會傷害他的。不是因為什麽誓言,而是因為他對沈鹿鳴的了解。
一個太重情的仙。一個脫不了凡塵俗性的——仙。
樓轅獨自慢慢驅動輪椅,沿着小路到了蠱牢門前。連八哥,都沒有跟來。陰陽妖瞳掃到門前那片空地,一怔,停了下來。
虺柰娘此時倒坐在龍龜小白的背上,背倚着沈鹿鳴。雙目微閉,紅豔豔的衣衫已被血色浸透成了暗紅,唇角還有一絲血跡。她頭倚着沈鹿鳴的肩膀。
沈鹿鳴此時微微回頭,看着她,臉上神情溫柔,似乎只是個溫柔多情的戀人。
可是太多情,結果往往不是傷人便是傷己。
樓轅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霍湘震會給他講一些話本故事。他記得有個故事好像是叫“天龍八部”吧,裏面有個叫段正淳的男人,多情得簡直是濫情,以至于處處留情。可那些女人,每一個他都是真的愛的。
現在的沈鹿鳴,就讓他想起了故事裏那個叫段正淳的人。
他的愛,美好真摯,卻總是在機緣巧合或被逼無奈裏傷人傷己。
沈鹿鳴此時微微側過頭,看到樓轅來了,便一笑:“轅兒,過來吧。”
他的手還是握着虺柰娘的手,似乎是恩恩愛愛的模樣。可是樓轅凝眸注視,便看得清,虺柰娘分明是已經沒了呼吸。
想來也是,大祭司那種性格,出手怎麽還會留生機。
“沈伯伯。”樓轅微微嘆了口氣,輪椅慢慢前行,到了沈鹿鳴身邊。
沈鹿鳴看看樓轅,印象裏那個少年,向來是文文弱弱的。沒加冠的時候,頭發是簡單束起的,看上去好像乖順安靜的小貓。
和他的母親很像。
現在這個少年,只是一支簡單大氣的楠木簪,和一條玄色的浩然巾,卻已經再也不像一個可以随便讓人摸摸頭的小貓了。
他已經長大了吧。
沈鹿鳴想,唇角淡淡苦笑,而後道:
“轅兒,沈伯伯愧對于你。”
樓轅聞言只是微微垂眸,繼而是淡淡地一抿唇角,不是嘲諷的笑也不是不滿,只是繼而開口,語氣怎麽不是平日那般雲淡風輕了:
“這話卻又是從何說起的呢?”他的話裏,沒有絲毫抑揚頓挫,也就沒有了絲毫的情緒。就像一塊油鹽不進的石頭:
“沈伯伯,你對我是再造之恩,我不會辜負這份恩德。”
終于忍不住,低低嘆了口氣。慢慢到:
“這次的事情,趙宋這裏,知情的,只會是我,我師兄,和吳大夫。”略略一個停頓,繼續道,“大祭司說苗姑娘已經走了,這是南诏國的事情,我不會插手。齊家那邊,我想他們一時半刻也不會再聯絡苗姑娘的。”最後是淡淡地苦笑,“沈伯伯,你想說的,是不是就是讓我不要為難苗姑娘?我不會的。”
沈鹿鳴看着樓轅,這個孩子眼裏似乎是淡淡的委屈。忍着忍着,最後也也沒忍住那一口怨氣,尖酸刻薄了出來。
于是沈鹿鳴伸出食指,輕輕地點了一下樓轅的眉心。
樓轅蹙眉看他,終于是說了最想說的那句話:
“沈伯伯,四年前你已經修為大損,現在這次大劫你還熬的過去麽?你擔心這個擔心那個擔心趙宋國運擔心苗秀兒……你有沒有想過你自己啊!”
他生氣了。
是真真的動了肝火,眉頭皺成了一團,好看的桃花眼氣的瞪起來,牙齒咬的緊緊的,就好像想吃人一樣。
人都說半妖冷血,那是因為沒人對他們好。樓轅這麽關心他,哪裏冷血了呢?
這小半妖,舍不得他啊。
沈鹿鳴笑了起來,又擡手拍了拍樓轅的肩。
樓轅微微蹙眉,想說什麽,最後卻也只是搖了搖頭。沈鹿鳴便收手,抱臂笑道:
“轅兒,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樓轅略略猶豫片刻,才問出口:“沈伯伯……你對虺柰娘,是因為情蠱嗎?還是真的?”
沈鹿鳴猜到了他會問這個問題,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這裏,不只是一個人。”
他說着,笑容裏帶着落寞:
“很多年前,久得我都不記得是多少年了,這裏有一個姑娘,喚做小羽。她在這裏的時候,我覺得我的心裏不會再裝得下別人,她逝世的時候,我覺得這裏疼的都感覺不到心的存在了。”
小羽……?樓轅想起來,當年沈鹿鳴是為情出家入道的,這個姑娘,應該就是起因。
但他沒有說話,因為沈鹿鳴繼續慢慢道:
“直到你娘出現,那是四十年前。直到那時候,我才感覺到,原來這裏——”他指指心口,“還是存在的。我和你娘相交十七年,之後她嫁入樓府,三年後生下了你。她心裏沒有過我,可我的心裏有她。”說着低低笑了一聲,“小羽也在,她也在。”
樓轅有些莫名地傷感,看看虺柰娘的屍身,低聲問:
“所以……她也是?”
沈鹿鳴颔首有幾分感慨:
“情蠱,的确有很大的作用。但他不是你想的那樣。”他搖頭淺笑,“無心生情,本就是不可能的。情蠱只能讓你更喜歡你本就喜歡的人,它改變不了什麽。”
接着又是苦笑:“我入道時,便沒有斬斷情絲,僥幸了升為散仙,卻一樣過不了情關。柰娘……也是我的情劫。她也在這裏。她只是被那個男人負了,才會有些偏激。苗鄉的女子都相信情蠱,卻沒人考慮過它是不是真的可信。”
說着,伸手,拇指摁在樓轅眉心,笑了起來:
“只是它對你來說,的确是有好處,讓你因禍得福。齊家的燼心也是柰娘制的,你這份情蠱,也是柰娘的配方。我剛才就看到你眉心這裏,燼心的蠱氣有所變化,現在果然是。以後克制燼心的藥你就不要再吃了,對身子不好。”
這話裏的意思是……他身體裏的燼心,真的因為情蠱而被清理了?!
樓轅有些驚喜,微微翹起了唇角。沈鹿鳴見狀,只低聲道:
“這裏沒有齊家的暗探,沒關系的。”
樓轅點點頭,唇角笑意顯眼了起來:“習慣了。”
這樣的習慣,倒是讓知情的人心裏發酸。沈鹿鳴微微嘆息,又拍了拍樓轅的肩。
樓轅便也只是笑,繼而慢慢道:
“沈伯伯這麽心疼我,受些罪倒也沒什麽。”
沈鹿鳴聽他這話,卻取笑了一句:
“真心疼你的可不是我,心疼你的那個不就在外面等着你麽?”
樓轅略是有些尴尬,低着頭眼睛看向一邊,卻帶着笑:
“我又不是個小孩子,更不是個柔柔弱弱的小丫頭,自己的事情自己自然能辦好,用誰心疼我麽?”
這孩子自己說的話都前後矛盾了。沈鹿鳴笑着颔首:
“那沈伯伯就只能祝你們,別像我這樣。”
樓轅微微是有些傷懷,卻很快回答:
“我心眼小,”說着指指自己心口,“這裏只能住一條妖龍,多的,就算是一根針,也都插不進來的。”
說着,竟笑了起來:“若真有一天,陰陽兩隔;是我先走了還好,若走的是他,我必定是要追過去的。就算不追,這裏也絕不會再有別人。”
這個小半妖,從一開始就不給自己留退路。沈鹿鳴想,不是誰走進他心裏,是他把一顆心都交了出去。偏激至極,于是交出心的時候,就想到了若陰陽兩隔要如何處之。
那便希望蒼天有眼吧,希望蒼天能夠憐惜一下這個偏激孤傲的小半妖。沈鹿鳴想。而後是伸手摸摸龍龜的頭:
“就說這些吧。小白。我們也該走了。”
龍龜小白移步,樓轅便忙叫了一聲:
“沈伯伯?!”
沈鹿鳴笑了笑,明明是超凡脫俗,卻苦澀難言:“我會好好安葬柰娘,而後為她守墓十年。”
說着仰頭看了看天空:
“至于空了的心口,會不會再遇到什麽人,我希望是再也沒有。”
樓轅微是怔了片刻,才慢慢颔首:
“我知道了……沈伯伯,轅兒接任了劍南路節度副使,有朝一日,沈伯伯可以去劍南路看我。”
“不會。”沈鹿鳴搖搖頭,笑着,“我會守墓十年,但你不會在那裏屈居十年。”
——三·苗疆卷·完——
四·劍南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