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難始終

淮陽城三個城門外都搭了粥棚,也用茅草搭起許多臨時住所,災民們都被安置在這裏。

正午時分,粥棚爐竈裏開了火,開始煮粥。災民們捧着粥碗,早早地就在外邊排隊等候。

江逝水引李重山在城外看了一圈,走得離災民遠一些了,才試探着看向他,輕聲道:“将軍,江府所剩的糧食已經不多。我前幾日與隔壁州郡的陳府、崔府通了信,想來他們那兒的糧食也所剩無幾,途中還要耗費些時日,将軍帶來的……”

一路行來,李重山總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目光不曾挪開片刻。此時也是如此。

那樣炙熱的眼神,看得江逝水有些不舒服。想來李重山根本沒有在聽,他也就住了口。他往邊上挪了挪,沉下臉色,再正正經經地喚了一聲:“将軍。”

李重山這才回過神,卻一把抓住他的手,眼中帶笑:“我帶你去馬場騎馬。”

說完這話,他就把江逝水拽走了。江逝水一句話也來不及再講,只能朝老管家擺了擺手,讓他不用擔心,也不用跟上來。

江府在淮陽城外有馬場。從前李重山還是江府的馬奴時,就跟着師傅在馬場裏馴馬。江小公子騎的第一匹馬,就是他馴的。也是他牽着缰繩,護着江小公子走了一路。

只是今冬大雪,百姓都沒有糧食,遑論馬匹。

災民湧到淮陽城外時,曾經闖入馬場,與馬匹争食草料。江逝水知道之後,便吩咐只留下運糧的馬匹,其餘馬匹宰殺殆盡,就連江逝水自己的坐騎也不曾幸免。

所以現今的馬場裏冷清清的。

李重山站在馬廄外,看向江逝水:“我從前給你的那匹小紅也沒了?”

“小紅”就是一匹棗紅色的駿馬。那是李重山做馬奴時,馴得最好的一匹馬。原本野性難改的一匹小馬,被他馴得溫順乖巧。馴好之後,就給了江逝水。

就是前幾日,江逝水連這匹馬也沒有留下。

要說實話,李重山肯定會不高興。于是他斟酌着道:“它年歲大了,去年就病死了。”

李重山忽然笑了一聲,擡起手,手掌貼着他的側臉:“一匹馬而已,殺了就殺了,你何苦為了它騙我?也怪我,要是我早些來,就不用殺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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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逝水說不出話。

原來李重山一直都派人盯着淮陽,江逝水有什麽事情,他一直都知道。

他的臉頰被北風吹得有些冷,李重山手心溫熱,捂在他的臉上就變得滾燙。他再用拇指按了按江逝水的唇角:“你別這樣不高興。”他擡頭望了望天:“你陪我到太陽下山,我就讓他們帶着糧食去隔壁州郡。”

江逝水點點頭:“那好。”

将他的小尾巴準準地抓在手裏,李重山心情頗好地勾起唇角。

馬場簡陋的屋檐下并排擺着兩張圈椅,高案隔開,上邊擺着茶水點心。馬廄被重新打掃過,李重山的手下人正将帶來的馬匹牽進馬場。

事情辦妥之後,副将吳易上前回禀:“将軍,都辦好了。”

李重山微微颔首,轉頭朝江逝水揚了揚下巴:“去挑一匹。”

江逝水起身要走,卻又被他踩住衣擺。李重山讓人拿了件石榴紅的披風過來,給他披上。

握慣了刀槍的手,這時幫他系着衣帶,手繭時不時擦過他的下巴。江逝水有一瞬失神。

他很快就回了神,退開半步,轉身去看馬。他心不在此,也沒有仔細看,随便指了一匹。

吳易要上前牽馬,卻被李重山擡手屏退。他親自上前,解開缰繩,牽着馬走到江逝水身邊。

早上才下了雪,馬場裏積雪覆蓋,一眼望不到邊。

李重山将江逝水扶上馬背,自己卻沒有要騎馬的意思,只是牽着缰繩,帶着江逝水閑逛。他比江逝水還要熟悉這裏。

江逝水開始還有些不自在,而後發現李重山沒有要說話的意思,也稍稍放松一些,望着天邊落日,若有所思。

日光給石榴紅的披風塗抹上更豔麗的顏色,李重山看着他,看見他拉着缰繩的修長的雙手,又看見他抹了胭脂似的雙唇,恍惚被迷了眼。仿佛從前一般,要不了多久,這個人就會轉過頭,胭紅的嘴唇微張,便喊他一聲。然後說時候不早了,要一起回家去。

李重山心思微動,拽着缰繩後退半步,動作利落地翻身上馬。江逝水吓了一跳,慌裏慌張地就要跳下去,最後被李重山拉住了腰帶。

他低聲提醒道:“陳家、崔家的糧食還夠嗎?”

翌日,江逝水果然看見李重山的手下将糧食裝車,運往隔壁州郡。

又過了幾日,江府的餘糧也吃完了,江逝水去找李重山。原以為沒那麽容易,卻不料這回李重山很是幹脆,同他說定了明日一早就開倉取糧,粥棚絕不會熄火。

有了這句話,江逝水便放下心,起身作揖道謝,卻聽見李重山淡淡道:“月底就啓程回京。”

江逝水下意識擡眼看他,蹙了蹙眉。不知是真是假,卻是一副聽不大懂的模樣,說了兩句客套話,就要告退。李重山坐在他面前,沉吟着不開口,右手食指貼在茶盞上,劃了兩下。

仍是不明白的懵懂樣子,江逝水作揖告辭。

從院子裏出來,正巧碰見一個背着藥箱與鬥笠的白須老翁。

江逝水側開半步向他作揖,老翁亦是俯身行禮:“老夫孟葉樸。”

孟葉樸是當世有名的神醫,他從前在戰場上救人,戰事結束之後,就在建威大将軍府上做事。江逝水也有所耳聞。

問了聲好,孟葉樸又道:“将軍讓我來淮陽為江小公子的世兄看看腿疾,老夫初來此處,先為将軍請過脈,再與江小公子同去。”

李重山好像是提過這麽一句,江逝水也不便推辭,只能點頭應了,然後在外邊等着。

孟葉樸推門進去,見了禮,放下藥箱:“就算将軍不召,老夫也是要來的。”他從藥箱中拿出一個小葫蘆:“老夫計算着時日,将軍的安神丹應該用完了。”

李重山将蓮花形狀的玉盒拿給他,孟葉樸接了,正要往裏邊填補新的藥丸,卻看見玉盒裏靜靜地盛着十來顆殷紅的藥丸。

“這?”孟葉樸掐指算了算時日,驚道,“将軍來淮陽之後,就不再用藥了?”

李重山點頭:“當天晚上用了幾顆。”

“請讓老夫為将軍把脈。”

吳易搬了個小板凳過來,孟葉樸掀袍坐下,手搭在李重山的左手上,半眯着眼睛,細細診脈。

不多時,他睜開眼睛,面有喜色:“不錯不錯,将軍可是尋到了什麽良方?”

李重山不答,唇角卻有淡淡的笑意。吳易搶道:“您老有所不知,這間房原本是江小公子的房間。”

孟葉樸往門外望了一眼,江逝水的身影正好投在窗紙上,清瘦又挺拔,像一竿青竹。他捋着胡須,了然點頭:“原來如此。”

吳易又道:“對了,将軍前幾日還騎馬了,您老看看要不要緊。”

聽聞此言,孟葉樸面色一凝,作出嚴肅的模樣:“怎麽又騎馬了?不是說好這幾年都不要騎馬的嗎?”

李重山仍是不語,又是吳易代答:“那日是陪江小公子騎馬。”

孟葉樸無奈道:“老夫再看看腿。”隔着衣料,他探了探李重山的腿骨:“這可不是鬧着玩的,骨頭歪了怎麽辦?”

這回倒是李重山自己開了口:“我心裏有數。”

他看着門外清瘦的身影,眼裏藏不住的欲念。

沒多久,孟葉樸就從房裏出來了。江逝水還在檐下等着,望着天邊出神。

孟葉樸喊了一聲:“江小公子?”

江逝水回頭:“老神醫。”

“走吧,去看看那位病人。”

“好,馬車已經備好。”

江逝水擡起手,引他走出院落。孟葉樸打量了他好幾回,最後笑着道:“江小公子性子軟。”

他假裝沒聽清,只道:“梅世兄前些年被人打斷了手腳,請了幾位名醫看過,雙手算是保住了,但是腳筋被挑斷了,還要請孟神醫多費心。”

說到正事,孟葉樸也正經起來:“這可有些難辦。”

馬車停在府門前,江逝水扶着他上了馬車,又吩咐老管家去準備診金與謝禮。

人到底是李重山喊來的,給大夫的診金,給李重山的謝禮,自然要提早準備好。

只是可惜,腳筋斷了,就連孟葉樸也無能為力。

他為難地搖了搖頭:“實在是對不住。”

梅疏生倒也不失望,溫笑道:“有勞您老跑這一趟,我送送您老。”

他搖着輪椅,也不要人推,将人送到門前。

江逝水送人回府,替他安置好住處,付了診金。回到自己房裏,到底心中不安,獨自一人從偏門出去,去了桐文巷。

他去時已是午後,梅疏生吃過飯,在院子的梧桐樹下曬太陽,才捧起藥碗,聽見腳步聲,偏頭看去:“你怎麽又過來了?”

“我……”江逝水說不出口。害怕他難過?怕他想不開?亦或是因為他的腿是李重山害的,所以要過來看看?

他說不出口。最終只是搬了把椅子,兩個人并排坐下。

也不知過了多久,江逝水小聲道:“他月底就要回京了,到時候兄長就可以搬回去住了。”

“好。”梅疏生停了停,“你是怎麽想的?”

“他回去之後,一切如常。”

“往後呢?”

“往後……往後我與兄長一同護佑淮陽平安。”江逝水轉頭看了他一眼,又望着天,“旁人都說他陰晴難定,殘暴不仁。其實幾年前那場勝仗,與如今的雷霆肅殺,也算是為朝廷續上了百年的壽數。百年之後,我與兄長埋入黃土,便再也管不着這些事情了。”

沉默良久,梅疏生最後問道:“你喜歡他嗎?”

“我愛他年少英武,稍有莽撞也是不當之勇。”

“而今呢?”

江逝水輕嘆道:“兄長,這世上原本少有善始善終的事情。”

話音方落,老管家就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公子,那吳易帶了一群人,闖進公子的院子,說是奉李将軍的命令。”

“他們要什麽?”

“他們要幫公子收拾進京的行李!”

作者有話要說:  不順心意就會犯病·歇斯底裏·瘋批症·患者:李重山

為了督促更新,胖胖生決定固定一個更新時間,中午十二點

如果十二點沒更,那就是那天沒有了(不過這幾天應該都會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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