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小瀛洲

從月落到日升,江逝水逃了一夜。

日出時,他們抵達一個偏僻的小鎮。在一家簡陋的客棧門前下了馬,引路的人把累壞了的馬匹交給相熟的夥計,又要了點吃的,便引着他與老管家進了門。進門之後就将門掩上,他指了指角落裏的胡梯,對江逝水道:“小公子上樓去吧,樓上有人在等小公子。”

江逝水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應了:“好。”

胡梯陰暗窄小,他再囑咐了老管家幾句話,就扶着牆一階一階慢慢走上去。

客棧二層一條長走廊,兩邊許多房間。江逝水還沒來得及問一問,便聽見嘎吱一聲,有個人從最末一間房探出腦袋:“小公子?”

是梅疏生的小厮,照顧他許多年了,江逝水也認得他。

看見認識的人,江逝水這才松了口氣。小厮打開門,謹慎地看了看四周,才側身讓他進來。

房裏也不是很亮,案上擺着一個小銅香爐,梅疏生正坐在案前壓香灰。擡眼見江逝水來了,溫笑道:“你看,時間正好。”

江逝水根本沒聽見他說了什麽,只看見梅疏生的面容在昏暗中格外溫柔。江逝水癱坐在他身邊,長舒了一口氣:“兄長,我餓死了。”

梅疏生看了一眼小厮,小厮便退出去了。他再摸了摸江逝水的頭發,一路行來,他的發上還沾着晨露,冰冷冷的。

“苦了你了。”

江逝水苦笑,不願意多說,一歪身子,就倒在地上不願意起來了。

這一夜逃跑,可真是累壞他了。他從來沒在馬背上待過這麽長時間,下了馬還覺得地面是晃的。

直到小厮拿了吃的過來,江逝水才從地上爬起來,開始吃東西。梅疏生幫他舀了一碗湯羹:“慢點吃,吃好了就去好好睡一覺。”

江逝水捧着碗,擡起頭:“可是……”

“不要緊,先得在這兒躲幾天才能走。等你睡醒了,我再跟你說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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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着梅疏生溫和而堅定的眼神,他自然而然地放下心,低下頭,繼續專心吃東西。他确實是餓壞了。

房裏點了凝神香,在客棧粗陋的被褥上,這些天來,江逝水頭一回睡得這樣安穩。

沒有做夢,也不用擔心睜開眼睛就看見李重山坐在旁邊看着他,用那種發着綠光、好像是看所有物的眼神。

這一覺睡到下午,他睜開眼睛,還賴在被窩裏不願意起來。隔着帳子,梅疏生的聲音悠悠傳來:“要是醒了就起來吧。”

被褥上最天然的陽光香氣十分好聞,江逝水把臉埋進被子裏,伸了個懶腰,過了好一會兒,才肯爬起來。他掀開帳子,梅疏生還坐在原來的位置上,用小銅勺往香爐中添香。

梅疏生問:“餓不餓?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不用,我還不餓。”江逝水披上衣裳,在他身邊坐下,“兄長,我想知道……”

“建威大将軍喜怒無常,肆意把玩朝政,天下人無不憎惡,我也不過是順勢而為。”梅疏生将香爐推到他面前,他垂着頭,面上一片陰影,看不出表情,“當然,我與他也有私仇。你要說我有私心,我确實有。”

他說的是李重山指使人把他的手腳打斷這件事。他不曾在江逝水面前提過,不代表他不記得,也不代表他不想着報仇。

“我與幾個世家公子,這幾年一直在暗中謀劃。不是故意瞞着你的,只是怕你為難。前些日子周進造反,我也在暗中幫了他一把,他才能順風順水地到淮陽城外。你看,我是個雙腿殘疾的廢人,沒有人會懷疑到我頭上,就連你也想不到。”

江逝水把手按在他的手背上,搖了搖頭:“兄長不要這樣說。”他抿了抿唇,猶豫道:“兄長,昨日夜裏,也是……”

“是。”梅疏生仍是那樣溫和地笑,“驿館我早幾日就打點好了,昨夜有義士行刺,才給了你與周進逃出來的機會。”他嘆惋道:“只可惜行刺沒有成功,他沒有回來。”

江逝水驚道:“那周進也沒有回來。”

“你睡着的時候他過來了,就在隔壁。”

“那就好。”

“從前問你,以後該怎麽辦,你說李重山雷霆肅殺,給朝廷續上了百年的壽數,就是這樣,你在淮陽終老也無不可。如今你再回不去淮陽,我再問你,你以後該怎麽辦?”

還沒來得及考慮這件事情,江逝水怔怔的說不出話來。梅疏生反手握住他的手:“要不了多久,李重山的人就會搜到這裏。他若執意要找你,恐怕你一輩子都得躲躲藏藏的。”

“兄長的意思是?”

“明日便有船經過此處,南下去小瀛洲。小瀛洲雖然還未開化,但是民風淳樸,溫飽不愁。隔着海,你不用害怕李重山會找過來。”

江逝水遲疑了一會兒:“我再想想。”

“也好,你自己選,兄長不勉強你。要是有更好的去處,兄長也送你去。”

話音剛落,外邊就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有人厲聲喝道:“閃開閃開,封城了,封城了!”

梅疏生有些驚愕,江逝水登時面色慘白,猛地站起身,将臨街的窗子推開一條縫,向外看去。

他們的動作竟這樣快,連這樣偏僻的地方也找到了。

發現江逝水逃跑的那個晚上,李重山一邊踢翻桌案,一邊讓吳易傳令下去,整肅啓程,在最近的勾承郡落腳。

勾承郡守連夜整裝迎接建威大将軍,恭恭敬敬地請大将軍在自己府中下榻。這一行人就像是行軍來的,早已配好了武器,整裝待發。李重山猶是,他神色陰沉,目光陰鸷地盯着前方,叫人膽寒,扶在佩刀上的手一下一下地撥弄着,仿佛随時都會拔刀出鞘。

開了正門,李重山大步跨過門檻,在正堂坐下。郡守大人侍立一旁,還沒來得及說些客套話,那邊就有人将羊皮的輿圖捧上來。

那輿圖上以驿館為中心,用朱砂筆畫了一個圈。圈起的地方,就是日出時最快的千裏良駒能到的地方。在來勾承郡的路上,李重山就派人去封鎖各個關口城門。

他用手指點着桌案,逃不了,逃不了。

勾承郡守不太明白這是在做什麽,悄悄去問吳易:“這是要打仗了嗎?又有叛軍造反了?”

吳易好心提醒他:“別問別管,更別往将軍面前湊。”

勾承郡守連連點頭,朝他感激地笑了笑。但是很快的,他身後傳來李重山冷淡的聲音:“給青樂的探子傳信,讓他們看看姓梅的在不在。”

開春回暖,臨江的城鎮早生蚊蟲。小客棧的門大開着,夕陽斜斜地照進來,小夥計坐在門前臺階上,一面吹着口哨,一面有一下沒一下地揮着衣袖,驅趕小蟲。

兩個士兵與本鎮衙門的衙役從街頭走來,挨家挨戶仔細搜查,每一處縫隙都不肯放過。那小夥計見了,也站了起來,有些緊張地捏着衣袖。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他面前,相識的衙役用刀柄拍了拍他的背:“你怕什麽?又不是來抓你的。”

小夥計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珠:“小的哪裏見過這樣的陣勢?一時間吓傻了,幾位官爺見諒。”

幾個人不在意地笑了笑,大步跨進店中,領頭的士兵似是随口問道:“今天一個客人也沒有?”

小夥計跟在後邊陪笑道:“是啊。咱們家靠江吃江,要有大船過來,才有生意做。今天沒船來,就沒生意做,都閑了一天了。”

士兵點點頭:“原來如此,沒客人正好。都是替上邊辦事,你多擔待。”

“官爺請便,請便。”

于是士兵讓人将客棧的前後門都鎖上,才開始慢慢地搜查。從一樓至二樓,再到長走廊上的最後一間房。房間已經被整理過了,榻上也換了幹淨的被褥,看不出有人睡過的痕跡。

把這裏也搜了一遍,那領頭的要走時,忽然回過頭,皺了皺鼻子:“什麽味道?”

小夥計一頓,很快笑着解釋道:“這後邊靠着江,蟲子多,就燒香料熏了熏。”

領頭的點點頭,又帶着人去看了看後院。臨走時最後問了一句:“你這兒沒有地窖什麽的吧?”

“沒有。”小夥計看了一眼他的腳下,“後邊就是江,一挖地窖,不就滲水了嗎?”

領頭的往後看了一眼,隐約還能聽見江水東流的聲音。他應了一聲,轉身離開。

殊不知他所站立的地方,腳下就是個小暗室。用造船的法子鋪就牆面與地面,施工時花了好多的心思,才沒讓江水流進來。裏邊沒有點燈,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一張桌案與幾個軟墊,簡陋得很。

梅疏生坐在黑暗中,認真地聽着地上的動靜,直到上邊重新傳來小夥計吹口哨的聲音。他的語氣仍舊平靜:“人走了。”

江逝水松了口氣,他掩着臉,說話有些悶悶的:“我不知道他這麽快就……”

話沒說完,梅疏生就一把将他抱進懷裏,拍了拍他的背:“沒事了。”

他的動作很快,卻抱得很緊,又在小厮點起蠟燭的時候,松開了手。江逝水想借着燭光看看他,他卻別開了目光:“你和周進還是要盡快離開。”

“那兄長呢?”

“你全身而退了,兄長才能放心。”

周進會凫水,等入了夜,就能悄無聲息地從客棧後邊的江流游走。

梅疏生曾邀他一同共襄大計,他拒絕了,說自己還太年輕,不知道如何謀劃。等過幾年,在外邊游歷得久一些了,或許才能懂。梅疏生也不強求,給了他一個假的戶籍,再給了他一些盤纏,就放他走了。江逝水跑得匆忙,身上沒帶什麽東西,最後給了他一顆并不起眼的小珠子。

“交白崔家家主頗有俠義之氣,他認得我的東西,要是落難,拿着東西去找他,他會照拂。”

周進将東西放在貼身的荷包裏,再向兩人抱了個拳:“救命之恩,沒齒難忘。來日再見。”

說完這話,他就跟着客棧夥計走了。

害怕晚上還會有官兵搜查,江逝水也沒敢再睡在客棧房間裏,把被褥鋪在暗室裏,準備就這樣湊合一晚上。他裹着被子,擡頭透過地面石板的縫隙,望向月色暗淡的夜空。

正出神時,原本睡在他身邊的梅疏生也坐起來了,他輕聲問道:“在看什麽?”

江逝水沒有回答,指了指老管家與梅疏生的小厮那邊:“他們倒是睡得很香,兄長的人還打鼾。”

梅疏生學着他的模樣仰頭看着,看了一會兒:“從前也和你這樣,徹夜守得梅花開。”他不自覺伸手擁住江逝水,而後覺着失态,又添了一句:“你這回去小瀛洲,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還能再見。”

他按着江逝水的肩,把他放倒在褥子上,最後幫他蓋好被子:“明日一早就要走,快睡罷。”

翌日天剛擦亮,江逝水便被喊醒。他換了身不起眼的粗布短衣,在南下船只經停客棧的片刻,被偷運上船,一句話也沒來得及和梅疏生說。

在遠處看着他平安上了船,梅疏生才讓小厮推他回去。時候還早,又在封城,街道上格外安靜,主仆兩人也一路無話。

沒走出幾步,吵雜的馬蹄聲就打亂了這份安寧。兩人轉頭看去,建威大将軍李重山帶着大隊人馬已經趕到,他們從東邊來,馬蹄踏碎一地晨光。

李重山身邊跟着的士兵一指不遠處的客棧,回禀道:“将軍,就是那家。那家用的香料不對,夥計說是驅趕蚊蟲的,可是我聞過孟神醫所用的凝神香,氣味相似。”

李重山騎在馬上,看了一眼偏僻破舊的小客棧,又将目光轉向梅疏生。

小厮下意識護在梅疏生身前,卻不想梅疏生拿起挂在木輪椅後邊的拐杖,支撐着站起來了。他微微颔首,算是行禮:“李将軍。”

李重山不曾下馬,睨了他一眼:“逝水呢?”

“臣不知……”

“我問你逝水人呢?”

話音未落,李重山腰間的刀已然出鞘,架在梅疏生的頸上。他發亂未梳,兩夜未眠,熬得雙眼通紅,看起來就像是殺紅了眼。

梅疏生全身的重量都壓在那根拐杖上,他也不曾晃動一下:“将軍何曾聽聞‘君子不奪人所好’。”

李重山嗤笑道:“逝水同你又不曾……”

“逝水房中那些詩箋書信,将軍難道不曾看過?”

“你住口!”刀刃往前推了幾分,李重山額上青筋暴起,“那又如何?他現在是我的人,你就算喜歡他喜歡上一輩子,也比不過我喜歡他一天的分量!他人呢?”

“我送他走了。”梅疏生平靜地看着他,嘴角笑意淡淡,“起碼我的喜歡比你坦蕩高尚得多。”

日出,李重山龐大且肮髒的心思,曝露在日光下。他一刀斬斷梅疏生的拐杖。

作者有話要說:  李狗惱羞成怒,胖胖生今天更得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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