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一月
十一月份可能是一年中最适合用來思考生命跟死亡意義的月份。
人類一生百年到底有什麽意思,與蛇蟲蟻獸有什麽不同,與朝生夕死的蜉蝣又有什麽分別,活着與死亡到底有什麽區別。
人類在死亡前的一瞬間能夠看見什麽,會想要看見什麽。
何天玺一生自有記憶以來共體會過三次瀕死的感覺。
第一次是他十八歲生日過後沒幾天,現在可以毫不掩飾的說,因為邢從璟的事對他打擊過大,他渾渾噩噩了很長一段時間,下樓時直接滾下了自家樓梯,最後腦袋磕到了拐角的大理石柱上,他失去意識的前一秒看見的是他第一次見邢從璟的情景,是那個十三歲的邢從璟站在樓梯下擡起眼睛瞥他的第一眼。
他從醫院ICU醒過來後,第一眼看見眼睛泛紅的媽媽,滿臉擔憂的哥哥爸爸,爺爺奶奶、姥姥姥爺也都圍在他的病床旁,他有些茫然,只覺得自己像是做了很長時間的夢,夢裏昏昏沉沉的全是些前幾年的事情,大多是開心事,沒有不開心的事。
只是當時有些奇怪,他醒來不久才換了病房,邢從璟孤身一人來看望他,沒有跟幾個共同好友一起來,而且來得湊巧,他才換病房,邢從璟就知道了。
何天玺當時沒腦子能夠去細想那些,看見邢從璟推開門的第一眼臉就白了下來,而後包了幾圈紗布的腦袋也開始隐隐作痛起來。
當時病房有個看護,一直坐在病房沙發上看雜志,見有人來拜訪,借故就出了病房。
病房內只剩下兩個人讓何天玺更加緊張了,他都差點要喘不上氣,他怕邢從璟。
他怕邢從璟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個動作,邢從璟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詞在他那裏都變成了淬了毒的利劍,稍有點不注意,他就會萬劫不複。
邢從璟沒有說話,他搬了個凳子坐在病床旁,一言不發的幾分鐘後他從水果籃裏拿了個蘋果,又拿了個水果刀。
邢從璟每動一下,何天玺都不太能克制地會在床上抖動一下。
邢從璟在病床旁耐心十足的削蘋果皮,蘋果皮削成一長條,中途都沒斷一次。
何天玺以他十八年來從未有過的戰戰兢兢跟這個人共處一室,他過去有多喜歡跟這個人共處一室,那個時候就有多怕跟他呆在同一個空間下。
邢從璟削蘋果皮的時候很安靜,微垂着腦袋,神情專注的像是在雕刻什麽藝術品,隔了好一會兒何天玺才隐隐見到他抿了抿唇。
邢從璟日常表情冷冷的,大多笑起來的時候也帶着些尖酸刻薄的陰陽怪氣,那會兒嘴角抿出個十分淺淡的梨渦,看得何天玺十分沒道理的眼睛泛酸,他委屈得要死,受得委屈沒人說,也不敢跟任何人說。
他一會兒又恨起邢從璟來,覺得邢從璟不應該這麽對他,又帶着一種以當時情況看來幾乎有些羞恥的僥幸來期盼邢從璟能夠說些什麽,随便說些什麽,他想聽的、可以緩解他的委屈他的恨意的。
邢從璟只是削完蘋果放下水果刀,他咬了口蘋果,在嘴中慢條斯理地咀嚼了半晌才把視線轉到何天玺的臉上,他盯着躺在病床上的何天玺看了半晌,咽下口中的蘋果,開口道:“算了。”
何天玺的眼睛才微微睜開,就聽見邢從璟繼續道:“抵消,咱倆互不相欠,以後就算了。”
何天玺有些懷疑自己耳朵聽到了些什麽,他的難以置信瞬間轉變成了滔天的怒火,腦袋上的隐隐作痛也在這一瞬間變成了他的怒火。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他啞着嗓子,聲音中像是粘着一條繃得筆直即将斷掉的線條。
而始作俑者只是面色冷靜地看着他。
“跟我有什麽關系,跟我有什麽關系,跟我有什麽關系?!你憑什麽這麽對我?!邢從璟你憑什麽這麽對我啊!我做錯了什麽,我又欠了你什麽,我有什麽錯嗎?”他本來十分憤怒,那憤怒能帶着他立刻拿起旁邊桌上剛用完還沒蓋上的水果刀,這憤怒甚至能讓十八歲的他毫不猶豫的變成一個殺人犯。
他捏着水果刀的刀柄,渾身哆嗦。
始作俑者仍舊面色冷靜地看着他,他的憤怒便變成了一種他之前人生中從來沒體會過的痛苦,他一手捏着想要殺人的水果刀,一手捂着自己的臉,在話還沒說完的尾聲萬分崩潰的哭了出來。
邢從璟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時候,好一會兒伸手摸了摸他頭上的紗布,最後拿下他手中的水果刀,告訴他說:“好好活着,再見。”
“我恨你。”何天玺在他走的時候告訴他。
邢從璟沒反應,帶着水果刀以及他還沒吃完的蘋果從病房直接走了。
其後幾年時間,何天玺就再也沒見過他。
何天玺第二次體會過瀕死的感覺是在他二十三歲那年。
他二十一歲那年邢從璟突然又聯系到他,二十二歲那年出現在他學校旁邊住的房子裏。
剛開始見面那段時間何天玺有些怕他,整天整天都不想回家,每天跟同學在酒吧喝得爛醉如泥,邢從璟從來都不掩飾對于他當時生活态度的厭棄,偶爾周末來這邊呆兩天去酒吧撈他的時候說話也從來不好聽。
何天玺說話也不好聽,喝醉了在酒吧跟他大吵大鬧,說他是個狗,讓他滾,讓他滾離自己遠一些。
邢從璟脾氣不大好,提着他回家,捏着他的領子把他丢到浴室,打開浴室噴頭的水劈頭蓋臉地就沖他淋下來。
“清醒了沒?”
何天玺醉眼朦胧間,覺得邢從璟彼時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酒吧附近別人的嘔吐物,何天玺就吐了邢從璟一身,吐完帶着大仇得報的心态哈哈笑。
邢從璟皺着眉頭看他:“你真像個垃圾。”他語氣十分鄙夷,“你如果不是生活在你現在的家庭裏,你覺得你能享受你現在這樣的生活嗎,還有人跟在你屁股後面幫你收拾爛攤子嗎,你活得像是灘爛泥,放在任何一個普通人家裏都只會變成垃圾被丢進垃圾桶裏。”
何天玺坐在濕漉漉的浴室地板上,他伸手擦自己滿臉的水,聞言冷笑道:“仇富呗你,恨自己不是生在我這樣的家裏,對很多事情都沒辦法是嗎,明明看見我就惡心,因為我哥讓你來照看我硬着頭皮就來了是嗎?”
何天玺抹掉臉上的水珠:“你滾吧,沒人想要你來,我看見你也覺得惡心。”
邢從璟就盯着浴室亮堂堂的日光燈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何天玺繼續說:“我真的看見你就惡心,如果殺人不犯法,我恨不得一天捅你一百刀一千刀,你死了我都要鞭你屍一萬次。”
邢從璟聞言嘲諷似地笑了聲,随後轉身從浴室走了。
何天玺跌跌撞撞爬到馬桶旁開始吐,吐完抽紙擦眼睛。
晚上睡覺時候邢從璟捏着他的後頸掀他的睡衣,何天玺在床上撲騰,轉過身跟邢從璟打架,兩個人從床上打到床下,打到邢從璟按着他後頸剝他睡褲。
何天玺跪趴在室內地板上,他渾身哆嗦:“你放開我——!”
邢從璟說話聲音起伏都不變,顯得異常冷酷:“覺得我惡心?那也沒辦法,在你把自己變成個人樣之前,我只能一直惡心你了。”
何天玺拔高聲音口不擇言的罵他。
邢從璟置若罔聞,在他的罵聲中嘲笑似的吐出一句:“誰讓是你哥讓我來‘照顧’你的呢。”
何天玺就在這樣一句話中驟然失去了聲音,隔了很久他乞求的聲音從手臂的縫隙中傳出來。
“……求你。”
“……”邢從璟的動作頓了頓。
“求你。”何天玺說。
邢從璟松開了手,他身子都往後撤了撤,面無表情地問道:“什麽?”
何天玺攙着床沿撐起自己的身子,他跪在地板上直起自己的上半身,隔了好一會兒,他挪動着膝蓋轉過身子,直面着邢從璟。
他跪在邢從璟面前咬了咬唇:“求你。”他說。
“……”邢從璟一言不發地看着他。
何天玺說:“我求你放過我好不好,邢從璟。”
“……”
何天玺伸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啞着嗓子開口道:“我替我爸媽跟你道歉好不好,他們不應該身上有點閑錢就想着去投資什麽建築公司,不應該投資完之後還想着建房子賺錢,不應該聘請不專業的人,不該招到不專業的團隊,讓你家剛買的新房子一住進去就塌了,讓你沒了家人。”
“……”邢從璟面無表情。
何天玺仍舊在邢從璟面前跪的筆直:“我跪着跟你道歉,求你原諒好不好?求你原諒,我爸媽不該在出事故按照法院判的付了賠償款之後竟然還活着,他們應該陪着你的一家人去死,人命怎麽能用錢來算,法院應該判他們倆死刑,最好判我跟我哥哥我全家都死刑,來賠償你失去全家人的痛苦。”
何天玺說話聲音幹啞,明明好長時間的委屈,說話的聲音卻幹癟、澀得像是沒有感情的AI。
邢從璟的放在褲腿旁的手指微微動了動。
何天玺仰頭盯着邢從璟:“他們也不該在知道你親戚拿了你的賠償款之後沒用在你身上,最後把你接到我家來住。讓你寄人籬下,讓你住在仇人家,每天都能看見自己仇人活得開心快樂這件事情,我跟你道歉,求你原諒。”
邢從璟的嘴唇抿了抿。
何天玺紅着眼睛盯着邢從璟:“他們恬不知恥地給你提供居住的地方,給你提供學習的地方,沒詢問過的你的意見,這件事,我跟你道歉,求你原諒。”
“……”
何天玺的嗓子抖了抖,哭腔冒了出來:“而我生為他們倆的兒子,身體裏流着他們倆的血液,我也錯了,我跟你道歉。”
“……”邢從璟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何天玺大聲說:“對,還有我哥。他仗着你養在我家裏幾年,知道你即将畢業還沒找到實習單位,讓你去他公司實習,還讓你來找我這個扶不上牆的爛泥,我也跟你道歉。”
何天玺紅着眼眶,幾乎惡狠狠地盯着臉上仍舊不帶什麽表情的邢從璟:“我們都錯了,我代替他們跟你道歉好不好。你之前那樣對我,是我作為我們家兒子應得的報應,可以嗎?那現在,我能不能求你放過我,我跪在這裏求你放過我好不好?”
“……”
“邢從璟,你他媽的放過我好不好。”
“……”
“你怎麽可以這麽對我……”
邢從璟當時站在旁邊聽他說完又哭完一通後,竟然嘆出了口氣,沉默半晌後才說出一句:“要想我不來找你,那你就不要總折騰到你哥讓我來找你。”
何天玺聽完這話,不知道為什麽覺得可笑萬分,邢從璟當真沒有一點心,他的情緒繃到了極點,這輩子所有的委屈羞辱恥辱都是從邢從璟身上得到的。
所有頹唐的生活狀态也是邢從璟給他帶來的。
這個人揮揮衣袖,不鹹不淡地說出一句不帶任何感情的話,來這樣結束這段畸形到可怕的關系,何天玺直覺得全身上下都冷靜下來,他覺得自己難看,沒驕傲沒尊嚴,什麽都沒有,真的像是一灘旁人看都不想看一眼的爛泥,他從地板上站起來,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擡手指着自己卧室的門,用自己二十多年的力氣來平平淡淡說出了一個“滾”字。
邢從璟看了他兩眼,就在何天玺以為他總該要說些什麽,總該要用他那張不吐人話的嘴說出一句人話來,邢從璟點了下頭:“好好活着。”
他不痛不癢地說完這句話,就拎着自己過來的包從卧室走了出去。
何天玺把床頭櫃處的臺燈朝門方向丢了過去,很久之後才洩了力般地坐在了床沿邊,他捂着自己的臉,覺得羞恥,更覺得自己惡心,他竟然在最後一秒都期盼着邢從璟說點什麽,随便什麽都好,不要再諷刺他,不要罵他,心平氣和又正常地交流上一兩句。
或者只要再說一句話。
只要那一句也行。
邢從璟自那次離開之後确實再沒來找過他,之前平均每隔半個月周末都會坐高鐵來住兩個晚上。
當然邢從璟沒來的原因,也可能是因為何天玺乖了,他不出去喝酒飙車了,整天規規矩矩在學校上課,規規矩矩放學,規規矩矩一日三餐,每天活得像個苦行僧。
朋友找他出去玩他也不去,他覺得沒什麽意思,生活就很沒意思,活着這件事就突然變得十分沒意思起來。
二十三歲那年,他因為長期失眠開始吃安眠藥,那一年十一月份他掐着正好的時間,坐在自己房子內的窗戶旁一粒一粒往自己嘴裏塞安眠藥,塞到不知道多少粒後,他給邢從璟打了個電話。
邢從璟第一個電話沒接,第二個也沒接,第三個接了,聲音中仍舊帶着點不耐煩:“怎麽?”
何天玺呼吸沉了沉,他說:“救我。”
邢從璟那邊似乎愣了愣:“怎麽了?”
何天玺說:“我睡不着,剛剛不小心吃了很多安眠藥。”
邢從璟似乎呼吸一窒:“吃了多少?什麽時候吃的?”
何天玺就把電話給挂了,他盯着窗戶玻璃裏臉色慘白的自己想的是邢從璟在自己十八歲那年拉自己下地獄時對自己說的那句話。
——“別吵,我不開心,我就要拖着別人下地獄。”
何天玺腦子昏昏沉沉地想着——嗯,我也不開心,也要拖着別人一起下地獄,咱們誰也別想好過,活着死着都別想好過。
臨失去意識前好像又看到了邢從璟,還是十三歲的時候,站在樓梯下,跟自己只隔着四五級臺階,一雙眼睛十分認真地注視着自己。
他醒過來之後,沒隔多久邢從璟就搬來跟他一起住了,他不怕邢從璟了,整天跟邢從璟吵來吵去,罵邢從璟是個狗操的,他站在以自己性命為要挾的制高點上對着邢從璟頤指氣使。
要讓邢從璟從各方各面都知道,因為邢從璟對自己做的事情讓自己崩潰讓自己扭曲讓自己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且藥石無醫。
他折磨邢從璟,邢從璟也折磨他。
這可太完美了。
何天玺每次跟邢從璟吵完架,看着邢從璟皺着眉頭從家裏離開的時候都這麽想的。
反正走不遠。我恨他,他欠我。
他每次都這樣想。
人類在瀕死前究竟會想些什麽。
是關于自己一生二十多年的跑馬燈嗎,是一生中經歷的最幸福的時刻,還是這輩子恨到咬牙切齒的那個人,是後悔還是解脫?
對何天玺來說,死亡可能是茫然惶恐時帶來的意外,也可能是恨意滔天時對生者下的惡毒詛咒。
是無意義的生命,找到了一個也算不上多有意義的終點。
十一月的鶴城陰冷潮濕,連續下了三四天的雨,夜晚何天玺從窗口望過去,感覺自己像是看見了整個城市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棺木正在緩慢阖上。
剛搬回來那段時間,賀佳琳在他家住了幾天,幫他收拾家裏的一片狼藉,收拾進邢從璟整天呆着的書房,翻出些廢紙垃圾,最後從裏面翻出份體檢報告。
體檢報告時間就在七月份,離邢從璟出事沒多少天,上面标注着邢從璟身體各項指标都十分健康。
邢從璟十分健康。
他應該長命百歲才對。
賀佳琳拿着體檢報告故作輕松地跟他調侃了兩句,他接過體檢報告認認真真看了會兒,便跟着也調侃了一句。
邢從璟這麽健康,憑什麽活不長呢。
何天玺的第三次瀕死體驗是怎麽來的,他自己也都有些記不清楚。
他的印象分明還停留在自己獨自一人坐在客廳沙發上,盯着邢從璟留下的體檢報告認認真真地想着這個人為什麽會留一份體檢報告在書房。
賀佳琳說他書房收拾的幹淨,那為什麽會有一份體檢報告。
等回過神來,他頓時覺得天旋地轉,像是那個巨大的棺木“咚”得一聲,直接把他蓋進了墳墓裏,世界變得一片漆黑,呼吸也變得困難起來。
他分明沒有意識,卻又清清楚楚地見到自己跟邢從璟初次見面時的場景,他往下走,邢從璟仰頭看他,他嚣張跋扈地質問邢從璟“從哪兒來”,邢從璟不搭腔,他臉色不愉地下樓,經過邢從璟的時候讓對方“讓開,你擋着我了”。
邢從璟退後了兩步,對他說“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人瀕死前能看見什麽什麽人,又會想要看見到什麽?
是剛出生時從母親身體裏出來的那一瞬間,是自己十幾歲情窦初開時第一眼看見的那個人,是二十歲的戀人、三十歲的法定伴侶、六十歲時父母的葬禮,還是八十歲時那個跟你同床共枕很多年的人。
一生到底幾個瞬間,來遇見幾個人記住幾個人,來讓人能在死亡的前一秒去緬懷,能讓人在瀕死前仍心有不甘,心懷奢望。
他何天玺張牙舞爪十一年的所渴所求、所奢所望,在鶴城連綿的陰雨天裏“咚”像棺木終于被蓋上、像塵埃落了定。
不過是一句“對不起”。
一句來自邢從璟的“對不起”。
人這一生百年到底有什麽意義,與蛇蟲蟻獸又有什麽分別。
一生也不過幾個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