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月第四周
何天玺時隔兩個多月的時間,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房子裏。
當初離開的時候沒有想到會這麽久不回來,因為邢從璟平時不太喜歡阿姨到家裏來打掃衛生,兩個多月時間家裏沒一個人上門,所有的家具上面都積了一層薄灰。
地板上也積了層薄灰,大門才打開就給人一種近乎窒息的孤寂感。何天玺站在這個算不上多大的三居室大門口,他的手在門把手上反複摩挲,傍晚時分,屋子內一片空蕩昏暗,他從門口方向望過去,整個畫面都是灰蒙蒙的,好像在某個角落存在一只随時準備吞噬人的巨獸。
這種近乎恐懼的逼迫感,讓何天玺的腳沒辦法往前再挪一寸。他的手捏着大門的門把手,垂着腦袋,很久都沒再動一下。
樓道間傳來電梯門打開的聲音,這種突兀的聲音猛地拉住了何天玺的下墜,他收回自己捏在門把手上的手,很勉強才恢複了自己的呼吸。
賀佳琳在電梯口小聲埋怨他:“讓你等我停車,你幹什麽不等我?”
何天玺沒說話。
賀佳琳走過來,她推開只開了條縫隙的大門,率先一腳先踏了進去,她伸手按開客廳的大燈。
燈光晃得何天玺閉上眼睛往後退了一步。
賀佳琳開燈後蹙了蹙眉頭:“沒有阿姨打掃嗎,這麽髒?”
何天玺閉着眼睛啞着嗓子回了句:“他不喜歡家政在家裏沒人的時候上門。”
賀佳琳沉默了片刻,她回身,故作輕松地開口道:“你這地太髒了,沒法下腳,不然今晚去我那住一晚上,明天我找兩個家政上門打掃一下,你再回來睡?”
何天玺睜開眼睛,他揉了揉自己很久沒打理過亂糟糟的頭發,也做出了一副十分輕松的表情:“算了,別麻煩了,我就睡一晚,看看收拾點東西,過幾天搬回家,正好下個月我媽過生日,她老人家肯定得請不少人。”
賀佳琳擡手抹了把桌面上堆積的灰塵,她對着何天玺擡了擡自己沾滿了灰的手指頭:“我晚上在這陪你?”
何天玺搖頭,甚至還開出了玩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我以後還怎麽找對象?”
賀佳琳懷疑地看了他兩眼,突然一下沒辦法分辨這個人确實是大哭了一場心情舒暢了,還是在這裏故作輕松,賀佳琳還想說話,何天玺深呼吸了一口氣,總算踏進了這間久沒回來過的房子。
他轉頭四顧了下自己房子的格局,分明兩個月沒回來,卻陌生得像是別人的家,是這個世界上随便任何一個人的家,反正不是何天玺他熟悉的那間房子。
何天玺伸手擦了下自己的額頭,又笑道:“不然姐,你給我把衛生打掃幹淨再走也行。”
賀佳琳條件反射順嘴就回:“我是你保姆?”
何天玺笑,他臉色不太好看,唇色也偏白,笑起來帶着點病态。
賀佳琳捋起袖子,拿了家裏的吸塵器就真的給他打掃起了衛生。
何天玺也沒阻止,他走到單人沙發上,穿着鞋子也沒脫就踩到沙發上,整個人縮在了沙發裏。
吸塵器嗡嗡的聲音在他耳邊吵鬧不停,他縮在沙發上啃咬着自己的指甲,他隐隐約約聽到賀佳琳跟他說話的聲音,聲音忽遠忽近,他聽不大清楚,咬自己的指甲咬得越來越用力,直到他的手指傳出細細密密的疼痛感。
他好像聽到有人在問他。
——“疼不疼?”
——疼。
“說什麽?”賀佳琳帶着吸塵器的嗡嗡聲走到了他身邊,聽見他的嘀咕聲出聲問他。
何天玺把手指縮進自己的手心裏,轉頭看向賀佳琳,勉強地調笑出來:“說您老這打掃衛生的動作太慢了,不麻利。”
賀佳琳白了他一眼,又見他穿着鞋踩在沙發上,一時間不知道該罵他沙發上全是灰,還是鞋子底很髒,猶豫了半天,讓他起身去也幫忙打掃下衛生。
何天玺搖頭。
賀佳琳一口氣沒上來:“……慣的。”她本來一口氣吐出句話,話到嘴邊把前面那個名字給咽了回去。之前這個名字總是在她吐槽何天玺的時候拿出來用,都幾乎給她造成了條件反射。而且也确實挺好用的,但凡何天玺做了什麽事或者不想做什麽事,她總愛調侃說是“邢從璟慣的”,何天玺就會氣嘟嘟地起身把事情給做了,他像是個永遠都長不大的處在叛逆期的小孩,只要這個世界上有人拿邢從璟說他,他一定跳腳反駁。
她過去很愛逗他。夜裏喊他出來吃夜宵,何天玺呆在家裏不大願意出來,賀佳琳就笑他——“怎麽了,你們家老邢給你禁足了?”
何天玺罵了句“放屁”,二話不說立馬人就到場了。
淩晨十二點剛過就嚷嚷着沒意思要回家,賀佳琳調侃他——“怎麽,老邢讓你十二點之前必須回家,你是灰姑娘?”
他就罵罵咧咧,揚言不到早上八點誰離開誰是狗。
何天玺很長時間在賀佳琳眼裏都是個十分好懂的人,他別扭又暴躁,也十分容易看懂他這個人在想什麽。賀佳琳覺得邢從璟一定也很簡單就能看懂何天玺,她覺得邢從璟跟何天玺兩人之間的相處關系,也跟他們朋友之間一樣,邢從璟喜歡何天玺,也喜歡逗何天玺。
他們會在吃夜宵的時候偷偷給邢從璟發消息說——“天玺說我們不喝到明個早上八點不散場,你不來管管?”下面附上地址。
邢從璟有的時候會回說——“喝就喝呗,跟你們喝我還不放心,還能把他灌倒?”
有時候回個簡簡單單的“嗯”字。賀佳琳就拱火,把信息給何天玺看:“完了,玺子,你家老邢給回了個嗯字,是不是生氣了?”
何天玺眼睛瞪得圓溜溜:“你他媽有病啊,給他發消息幹什麽?”
然後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就會故意裝作自己一點也不在意,但是手下動作總頻頻地點亮自己的手機屏幕。賀佳琳總是會被他這副樣子逗笑,有時候還偷偷戳楊爾嶼跟孫跡一起來欣賞他這副心口不一的樣子,這導致何天玺說跟邢從璟分手這件事在她這裏沒有一點可信度。
賀佳琳覺得他太在乎邢從璟了,每次吵架都跳腳,然後找各個地方躲,不是在常住的酒店,就是到他們之中誰家住幾天。邢從璟也總是十分簡單地就能找到他,再隔個幾天找上門來,連話都不用說什麽,幾個人坐着吃完一頓飯,聊得也跟他倆吵架的事情沒任何一點關系,吃完邢從璟就領個放學等家長接的小學生一樣把何天玺領回家。
賀佳琳能懂何天玺,她作為旁觀者能看到的就是何天玺對邢從璟的在乎,當然也覺得邢從璟不可能不喜歡何天玺。
她跟何天玺認識二十八九年,跟邢從璟也認識了十多年時間。何天玺好懂,別別扭扭的但是也一眼能看明白;而邢從璟也确實是個聰明人,他還不是小聰明的那種。至少他們這幾個朋友跟他相處都很舒服且覺得他人也坦然,賀佳琳實在找不到哪種理由去想他這樣一個聰明人會因為恨一個人而跟另一個人在一起這麽長時間。
如果非要讓賀佳琳去想邢從璟恨一個人的方式的話,那也一定是他潇灑至極地把你這仇人從他的人生名單中祛除。不知道為什麽,反正在賀佳琳覺得邢從璟就是這樣的人,恨對他這樣的人是沒意義的,他不會因為恨一個人而荒廢他自己的人生。
賀佳琳知道何天玺跟邢從璟兩人在一起也有五六年時間,剛開始的時候也确實有過詫異,後來也能夠接受良好。她不知道他們兩個私底下所有的暗潮湧動,她不了解那些事情,只能從自己的眼睛來判斷他們倆之間的關系,她不了解何天玺為什麽說邢從璟恨他,賀佳琳想不到任何一種恨意值得邢從璟那樣的人浪費自己這麽多年的人生。
入了障的那個人一定不是兩個人中聰明的那一個。
賀佳琳的吸塵器在何天玺沙發附近來來回回,她想了很久才嘗試性地展開話題:“天玺,我可以問你一些問題嗎?”
吸塵器的聲音在房間內顯得十分刺耳,何天玺食指指甲被他啃得坑坑窪窪,指縫裏填滿了一層仍舊在往外冒的血跡,何天玺垂着眼睛繼續摳自己那根坑坑窪窪的手指:“什麽?”
“你之前一直覺得邢從璟在你十八歲的時候強迫了你?”賀佳琳努力保持自己聲音穩定,像是在聊今天晚上吃什麽一樣平常的聲線。
何天玺開始撕自己手指縫隙裏的倒刺,他往下拉了一條,疼痛感讓他整個後腦勺都麻了一下,指縫裏的血流了出來,他說:“我當時罵他有病,讓他滾。他告訴我說他是個垃圾,說他煩我,讓我補償他。”
“……”賀佳琳沉默了好片刻,“雖然現在過了很長時間,那你有沒有想過你之後跟他在一起這麽長時間,乃至于你喜歡他,是因為他對于做的這件事情讓你生病了?”
何天玺伸手按了按自己的手指腹,讓手指縫裏的血鼓了出來,他小聲說:“我不喜歡他……”他隔了會兒又補充道,“我不敢喜歡他。”
賀佳琳說:“我之前看過一本書,書裏寫的那個被強迫的人,在被強迫之後為了讓自己心裏好受會強迫自己喜歡上那個人。”
何天玺歪了歪腦袋,他看向賀佳琳的方向,她手中的吸塵器還在原地工作着,持續地發出些刺耳的聲音,何天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埋怨道:“好吵。”
賀佳琳把吸塵器關掉。
何天玺長出了一口氣:“好煩。”他有氣無力,全身上下都像是卸去了力量,他縮在沙發上,覺得自己差點要像水一樣順着沙發流淌到地板上。
賀佳琳轉身把吸塵器放回原位。
何天玺的聲音就在她身後響起來了——
“邢從璟十幾歲的時候到我家來,給他準備的房間在三樓,我當時住二樓。因為我媽說會有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哥哥來陪我,阿姨整理房間的時候我把我幾個最喜歡的玩具拿到他房間了,他來的那天我還有些緊張害羞,站在樓梯上問他是誰,邢從璟當時臉色不太好,沒搭理我,我還生氣了好幾天,覺得他不識好歹。後來連續幾天他都在樓下幫阿姨準備早餐,收拾東西之類的,吃早飯的時候給我倒牛奶,我就不怎麽生他氣了。後來他還帶我玩,在家裏院子裏教我抓小鳥,我那個時候抓到了好幾只鳥。我爸媽把他學校安排好了之後,他放學回來總是給我帶小禮物,什麽東西都有。我小的時候覺得邢從璟可太他媽厲害了,他怎麽這麽厲害,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會,就喜歡粘着他。晚上我還總是偷偷跑到他房間跟他一起睡覺,邢從璟那個時候晚上睡覺會經常做噩夢你知道嗎,他晚上睡覺總是被噩夢驚醒,睡不好覺,眼睛下面總是挂兩個黑眼圈。那個時候我不敢問他,偷偷問我哥才知道他家裏人離世了,那我也不知道怎麽辦啊。他睡不着覺我就陪他聊天,陪他玩,陪他拼樂高,我不喜歡玩那玩意,但是邢從璟玩那東西的時候比較平靜,我就在旁邊搗亂,他也不說我,他小時候對我可好了。
“他小的時候對我可好了,你知道嗎?我摔跤了他急得團團轉,背着我走很長一段路。我媽不讓我幹着幹那的,他就偷偷帶我去,我想爬樹去看鳥窩,他爬樹後給我拍照讓我看……
“他就真的很好。我不知道他為什麽上大學之後就不愛理我了,我讓他回家看我,他敷衍我說他忙。我周末去找他,覺得他瘦了,我又不知道發生什麽了嘛,我十幾歲的時候不就是個傻逼嘛,我請他吃飯,給他買了好多衣服,他都不給我個笑臉,我覺得他這人腦子有病。他不搭理我也覺得他腦子有病,我之前跟他關系明明這麽好,他怎麽說不理我就不理我了,我真的不懂。
“我十八歲生日前幾天給他打電話,讓他來給我過生日,他說不來,我很生氣,我太生氣了,我就罵他了。後來隔幾天他來了,我還挺開心的,他沒給我準備禮物我也挺開心的,我挺長時間沒見到他的,我挺想他的。”
何天玺說了很長一段話後沉默了很長時間,又開始無意識地啃起了自己的中指指甲,他對着自己的指甲咬了好一會兒。
賀佳琳喊了他一聲,他的意識才有些回來,他慢騰騰地“哦”了一聲,血淋淋的手指在自己褲腿上擦了擦,而後伸手揪了揪自己額前的頭發,他眼神有些放空的還吐槽出了一聲:“佳琳姐,你好八卦。”
賀佳琳沒說話。
何天玺就繼續說道:“但是我傻逼嘛,反正我他媽就一直是個傻逼,你們也整天都在看我笑話。他來了我其實挺開心的,但是嘴上還故意諷刺他……”
何天玺說一句話像是需要十分多的力氣,他一句話還沒說話安靜了很長時間,才有些茫然地問道:“你說他是不是就因為這個生氣,恨我?”他這輩子從來沒有去回憶過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情,從來沒有仔細回憶過這些他經歷過了的人生,也從來沒有過對于自己的反省。
他有些茫然地自問道:“他本來就不喜歡我們家,他覺得自己寄人籬下,我還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他才會在我十八歲的時候跟我說他讨厭我,他恨我。”
賀佳琳覺得何天玺掉進了一個邏輯怪圈裏,在她對于邢從璟的認知裏,這并不是什麽值得記恨很長時間的事情,如果邢從璟想的話,他完全可以在未來的人生中跟何天玺再沒有任何一點交集,賀佳琳試圖安撫何天玺:“你想錯了。”
何天玺頓了頓,他手指摩擦着自己的褲腿縫:“他告訴我說他全家人都因為一場建築事故而離世,我當時不知道什麽原因,也不知道這個話題應該怎麽接下去。我過去從來都不敢跟他提這個話題,他晚上做噩夢的驚醒的時候有的時候都會哭,我不敢問他,也找不到方法去安慰他。”
賀佳琳頓了頓。
何天玺把腦袋埋到自己的膝蓋裏,他過了很久才悶着嗓子說出來:“他告訴我說是房子的開放商是我爸媽的公司,他這麽多年住在我家,可能對于他而言就是住在噩夢裏。”
賀佳琳遲疑了片刻,一時間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何天玺啞了嗓子:“可是,我是真的不懂。我跟他之前關系明明那麽好,我跟他明明那麽好。他為什麽突然說恨我就恨我了,他因為我是我爸媽的兒子而讨厭我,他因為我流着我們家的血而恨我,這沒道理啊對不對佳琳姐,那是不是我不是我爸媽的兒子就好了……”
何天玺是真的過了十多年的時間,仍舊不懂。這是一種連帶責任吧,對于邢從璟而言這是他名叫做何天玺的原罪,哪怕他之前什麽都不知道,哪怕他覺得自己十多歲的時候跟邢從璟的關系好到整天抱着睡在同一張床上,都無法去彌補這種他流着他爸媽血液的原罪。
何天玺沒有辦法,他成年之後沒辦法面對邢從璟,也确實因為這種茫然無措而萎靡頹廢了很長時間,他離開家,離開邢從璟身邊,可是邢從璟又偏偏要過來,來鄙視嘲諷他的生活态度,覺得他的那種痛苦不值一提,且讓他繼續受着。
——邢從璟的心太狠了,讓他沒辦法不認為這個人确實是在恨自己。在時隔幾年後還要找到自己讓自己去償還自己父母公司所造成的惡果。
賀佳琳說自己喜歡邢從璟,何天玺想一個人到底得賤到什麽份上還要去喜歡這樣一個人。
何天玺在邢從璟活着的時候是絕對絕對不可能會去承認這樣的事情,可是這種事情在邢從璟死了後好像一切都沒什麽意義了,之前發生的所有事情都不再有意義了。
何天玺從十八歲知道這個人恨自己的震驚、難以置信到二十出頭時候因為兩人關系轉變的傷心、頹廢,乃至于到二十九歲的此刻,他長長短短七八個年頭所有自以為是的反抗都再沒有了任何意義。
即使他心目中所有兩人之間的能結的果,都是他跟邢從璟這樣互相憎恨着活到兩人一起死亡,直到臨死的前一秒他可能才要勉勉強強反應過來才跟邢從璟講一句真心話,他還要嘲笑邢從璟——“傻逼了吧,你覺得你報複了老子一輩子,老子就是這樣跟你在一起了一輩子,現在服沒服?”
在他的設想中,他要在白布蓋下來的前一秒才會真心實意地問這個人一句——“邢從璟,你活在這個世界上,家中出變故之後哪怕有開心過一天嗎?”
到現在也落得個無人可問的下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