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嬰屍(二章)

女人,最是一種貪得無厭的生物。當物質得到滿足,便會貪戀精神上的,愛情、親情、有情全部都想要,而這其中愛情是必須的,當品嘗過那一瞬的悸動,便終身不忘,一世苦求,但好在,女人總有一天會變成另外一種生物——母親。

當孩子在她的身體裏孕育,她全副心腸總有百分之九十九牽挂着那個還比不過蠶豆大的小不點,男人、愛情,都暫且放到一邊吧,什麽都阻擋不了母性的覺醒。

而對于呂姣這個孤兒來說,這個身體裏流淌了她一半血液的小不點,是她真正意義上的唯一親人。

這個孩子帶來了微妙的改變,再見妧時,她便找到了自己的立場,至少心裏不再心生愧疚,對公子重,抓在手裏,松開了一指,留出了一條縫隙,像沙子捧在手心裏,一粒一粒的往外掉,她學會了一點從容,知道了一個淺顯的道理,是你的別人搶不走,不是你的緊緊握在手心裏,含在嘴裏總有一天也會消失不見。

愛情的消散,是不可抗力,雖然能夠努力的挽留,可是卻把握不了結局。

而孩子,終其一生都是自己的,血緣的牽念,誰也無可更改,除非死亡。

這孩子,是他的嫡長子,他知道這消息的時候,背手在後做面無表情狀,輕輕的“嗯”了一聲,坐在床榻上,握着她的手,靜靜的看她的肚子,這一看便好像打算看到天荒地老,她這才知道,這人是激動的過了頭,傻了。

她望着他,就那麽淺淺的笑,忽覺幸福。

懷了崽子,當夜晚來臨的時候,她便不能伺候他了,她不強迫他留下,只是用希望他能在身邊陪伴的目光看他,每當他回到寝殿,便像個小尾巴似的跟前跟後,幫着遞一塊手巾,捧一杯酒,他那瞅向旁人的目光就老老實實收了回來,做一本正經狀。

男人呀,有時候氣人的可愛,還有掩耳盜鈴的絕技。

庭院裏,那一束束的桃花凋零之後,在不知不覺間長滿了紅紅的大桃子,每當在樹下閑逛,渴了,一擡手就能摘下一個,不過這些桃子表面都帶着一層毛,噌在肌膚上就癢,于是,他便命人在每顆桃樹下準本了一盆清水,随時吃随時洗。

咬一口果肉,笑眯了眼眸。

只這麽吃是吃不敗的,剩下的她便讓人都摘了下來,加上野生的蜂蜜制成了果肉幹,當桃樹上的葉子由綠變黃的時候,他似乎忙碌了起來,幾天幾天的不見人影,但她知道,他就像一顆大樹一樣,撐開了傘蓋罩在她的頭頂,給予了她一種現世安穩的感覺。

這情,至此,便是最好的,不能再深一些,也不能再淺一些。

然而,這個時代,現世安穩只能是假象,來自君上的申饬終于是到了,那一日她沒在前殿,沒有親耳聽到申饬的內容,但從公子重陰晴不定的神色來看,這一趟申饬是傷了他的心了。

月上中天,這一夜,他一夜未眠,清晨起床,将她抱了抱,再次出去,又是幾日不回。府中的氣氛一霎凝滞了一般,奴仆們大氣不敢出,往來食客胥吏,神色匆匆,還有一些食客被贈送了金帛財貨,打了包袱,拱手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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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姣沉吟少許,遂即也命烏和靜女等人準備能夠長久保存的幹糧,她則把魯驷找了來,經過公子重的同意,将府中所有車輛全部改裝,至此她知道,離開绛城的時候不遠了。

庭院裏的桃樹變的光禿禿只剩下枝條了,某一夜秋風驟起,秋雨忽來,天涼了,人們紛紛穿上了厚衣。某一日,太陽高高升起,溫風和煦,烏把她的狐裘翻了出來晾曬,翌日清晨,不經意的往屋檐上一瞧,便發現,青瓦上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霜,捧着隆起的肚腹,忽生感慨,“原來日子過的這樣快。”

“在看什麽。”公子重大步走來,笑問。

“看那兒。”她一指瓦上霜,“冬天快到了呢,夫主。”

公子重眸色一暗,憂慮的望了呂姣的肚子一眼。

“可是有事?”

公子重搖搖頭,“走,我陪你去用早膳。”

“不是說去迎接君上嗎?”呂姣疑惑看他。

公子重自嘲一笑,“迎接君上的人多的是,他不屑用我。”

呂姣心裏一咯噔,憂慮的握住了他的手。

“無礙,你不是已命人曬制好了肉幹等食物。”

“嗯。”

夫妻二人心照不宣,靜等結果。

“被攆往封地也罷,我正不想憋屈在這,受人白白猜忌。”

靜女指揮着女奴們擺放好膳食,揮手示意她們退下,她自己則跪坐一旁,靜等伺候。

“夫主放心,我已都準備妥當了,不會拖累夫主的。”

“罷。”望着案幾上擺放出來的食物,他笑了,娶了夫人之後,他這幾個月來受益最深的便是種類增多的飯食,喝一口鹹豆漿,美道:“姣,我的珍寶啊。”

呂姣笑嗤一聲,為他布菜,勸道:“吃你的吧。用過晚膳後,我再給你看我改裝的一種獨輪車,我去奴隸舍看過了,發現裏面還有老弱幼小,這些人長途跋涉之後,能活下來的不知有幾個,我想着能活一個是一個,讓壯年的男奴推着他們吧。”

公子重放下切割生魚肉的刀,蹙眉道:“你打算帶着那些奴隸走?”

呂姣愕然,“不帶嗎?”

“會拖累行程的。”

公子重起身,來回踱步,望了一眼陰沉的天色。

“那你原本打算怎麽處置他們?”

“扔掉。”

呂姣張了張嘴,放下筷子,沉默不語,半響才道:“能賣掉嗎?”有個主子,至少比被扔在曠野要好。

“誰會買?”公子重嘲笑的望了呂姣一眼。

彼時,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了低沉厚重的號角聲,公子重一頓,知道君上的軍隊已進城來,“等我回來再說。”說罷,匆匆離去。

随着號角聲越來越近,呂姣的心就一直提着,走坐不安,忙命小童出門打聽。

對于晉國國人來說,這號角聲代表着勝利,但是對于呂姣來說,這號角聲代表着宣判,代表着他們一家将會被驅逐到何地。

刑不上大夫,更不上公子,對于公子們最嚴厲的光明正大的處罰便是驅逐出國,但此番公子重所犯罪責不至于被驅逐出國,最可能的結果便是被逐回封地,聽公子重說他的封地離都城不遠,物産富饒,在那裏做個大領主是極為不錯的。她正期待着自己當家做主呢,但這些的前提是君上的決定和公子重的導向一致才行。

吹號的人似是把氣提了起來,聲響悠長沉厚長達半分鐘之久,之後似乎換了曲調,偏向歡快的慶祝之樂。

有了孩子之後,胃口就大了,吃飽喝足之後,在烏的攙扶下散步,嗅着空氣裏濕潤的氣息,靜心等待。

“夫人,傳、傳主命,即刻收拾行囊。”小童奔跑而來,氣喘籲籲的喊。

呂姣心知肚明,也不問發生了何事,立即命烏和靜女将早已打包好的衣食用具裝車,奴隸舍那邊得到了消息,炸開了鍋,哭鬧開來。

老弱病殘也有壯年的兒女,活生生要被拆散了,怎能不哭,有那不服的大膽的就扯着嗓子哭號了出來,還有的殊為可憐老小抱在一起嗚咽啜泣,壯年的抱着自己的親爹娘死活不走,老弱幼小跟着嚎啕,幾乎不曾把奴隸舍的屋頂給掀翻了。

呂姣看的實在不忍心,猛一咬牙,厲聲一喝,“都不要哭了,全部跟着走。但我有言在先,路途遙遠,可能要翻山越嶺,若有跟不上大隊伍的,便會被棄在山野,被野獸蠶食,到時你們莫要怨恨主家狠心。”這話卻是對那些壯年的奴隸們說的。

“不敢。”壯年們一聽,紛紛跪地磕頭拜謝,滿目感激不盡。

“如此,還都愣着做什麽,還不快去收拾衣食。”

奴隸們又拜一回,這才一窩蜂的湧入奴隸舍,收拾自己積攢的那點東西。

等一回到主殿,烏便憂慮道:“夫人,主那裏如何交代?”

“我自有主張。魯驷何在,命他即刻讓人把獨輪車推來,一半用來裝載貨物一半留給那些老弱幼小的奴隸吧。”

“喏。”烏領命而去,不過一會兒魯驷帶領着他的十多個徒弟,推動着一種獨輪小車來到了主殿前的院子裏,排列站好。

站在走廊上的呂姣一一看過,一點頭,魯驷一揮手,獨輪小車的隊伍便分成兩隊各自去行事,魯驷上前來回禀道:“夫人,若再有些時日就好了,咱們還有十多輛小車來不及安裝了。”目露可惜。

“車輪等已經刨好的木料都帶走,路上小車若有損害,也好及時更換。”

魯驷畢恭畢敬的行禮應喏,二人一問一答,又說一些雙轅車幾輛、獨轅車幾輛等相關事體,呂姣又囑咐魯驷幾句,放他離去。

此時守在前殿的小童又飛速來報,“不好了,不好了。”一副驚慌失措模樣。

呂姣始終站在走廊上鎮守,見小童慌亂,忙揚聲一喝,小童猛咽下一口口水,跪地道:“夫人,不好了,一隊、一隊軍士沖着咱們的府上來了,家宰正帶領着武士們在大門前攔阻。夫人,這可怎麽辦才好。”

呂姣面色略白,猛的步下石階,死死望着小童,頃刻,做下決定,昂首揚眉,氣派沉澱,“公之子的威嚴,我看誰敢侵犯!走,去前殿。”

這小童年紀幼小,哪有什麽主意,自然是呂姣說什麽便是什麽,慌忙攙扶着呂姣跟上。

與此同時,世子申的府上,三公子夷的府上也都去了軍隊,這些軍隊都是剛從戰場上下來的,帶着一身疲憊和血腥之氣,像耷拉在劍鞘之外,敞露寒芒的那半寸白刃。

門,大敞四開,呈迎客之狀,家宰為首,武士們扣劍站立其後,對面便是一身戎甲還來不及抹去其上沾染的敵國鮮血的軍士們,領頭的則是君上的寵臣,大司空士妫。

“何人膽敢擋我去路?!”士妫上前,橫眉低睨家宰一眼,神色之中毫不遮掩對于家宰的輕視,他是大夫,是貴族,類似家宰這般的卑微臣屬,還沒有資格同他說話。若不是家宰擋了他的去路,他便會開着軍隊硬闖進府了。

“敢問來者何人,有何見教?我府主上未歸,若有要事,還請稍後再來。”家宰不慌不忙應對自如。

聽聞家宰如是說話,那士妫當場哈哈一笑,“我是何人,你家主上自然知道,我卻不必對你這卑小臣屬言明,速速讓開去吧。”

家宰遂即冷笑,“此乃晉國公子重的府上,誰敢硬闖便休怪我等不客氣了。”随着他的話一落,身後武士們皆拔劍出鞘。

士妫冷喝一聲,“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來人,給我殺。”他身後軍士們高聲應諾,拔劍指向。

“家宰,何人在我門口喧嘩,成何體統。”

雙方情勢一觸即發之時,一道清亮的女聲打破了凝滞,家宰身軀一僵,遂即轉身,目光一黯,垂下頭來有禮一拱手,慢道一聲,“夫人。”

有主上的寵愛,武士們也給這位嫡夫人三分薄面,皆拱手微禮,口稱,“夫人。”

“都不必多禮了。”從衆人身後踱步至前,輕睨一眼氣勢咄咄逼人的士妫,由小童攙扶而來的呂姣淺淡一笑,道:“不知,我這位齊國的宗女,公子重的嫡妻,可有幸聽一聽您的來意?”

士妫被呂姣的容貌所驚,面對美人,軟下态度,溫聲道:“我等乃是領了君上的命令而來,是為了督促公子重的家小遷移出都城的,這位夫人,還請盡快離開。”

“夫人,請坐。”烏追了來,命兩個男奴搬了一張呂姣命魯驷打造出的靠背椅子放在門口正中央,低眉順眼的請呂姣上座,全然沒把此時劍拔弩張的氣氛放在眼裏。

呂姣微怔一下,遂即淡定坐下,堪堪擋在門口正中,并對烏耳語了幾句,烏領命離去。

士妫蹙眉,冷笑道:“怎麽,夫人這是想要違抗君上的命令?”

“你嚴重了。”低眉一撫隆起的肚腹,幸福一笑,“我是個懷了孩子的女人,久站勞累,怕傷了孩子,這才坐下的,何曾違抗過君命?難道,我腹中這孩子不是公孫?”

士妫啞然,耐心漸失,便道:“既如此,夫人見諒,容我等進府督促。”

“督促?”呂姣冷笑,“是督促還是落井下石,燒殺搶掠?”将眼前這些如狼似虎的軍士一一掃視一圈,“君上還沒死呢,爾等便想來公之子的府上搶掠,真是膽大包天!”

被戳破伎倆,士妫面色漸獰。

“不是說奉了君上的命前來督促我們離開,我們有手有腳,自會走,何須你們進府搗亂,都在這裏給我等着吧,我保證不消片刻,府中大大小小一定走的幹幹淨淨,我們走後,爾等盡可能搜刮財貨,何必現在就往裏闖,我府上也不是沒有刀槍劍戟,何必弄的一身血。我觀你們這些軍士,怕是剛從敵國戰場上下來吧,怎麽敵國的府庫還沒有搶夠,現在竟惦記上了公子重的府邸?!”

“你!”士妫沒曾想一介小婦竟如此能言會道,被堵的一時無話可說。

“啪啪啪”,幾聲清脆的巴掌聲由遠及近的傳來,秋風拂來,緊接着衆人便聞到了一股清甜的桃花香,倏忽,冰冷的藤甲之中一現殷紅的衣角,軍士們目眩神迷,自動讓開了一條道,道路盡頭站着一位秀美無匹的紅衣郎。

呂姣定睛一看,竟原來是優施。

在聞到那股子略微熟悉的清香時她就該想到的!

“夫人,許久不見,你可好嗎?”手拖一個泛着烏金光澤的黑匣子舉步走來,神态分外悠閑。

“多謝惦記。聽聞你跟随君上征伐他國去了,你一路可好?可有受傷?”

但見這相互寒暄的架勢,不知道的還以為這二人是舊友。

“勞夫人惦念,施一切安好。聽聞夫人腹中孕子,我忙托了禮物來瞧你,夫人,請笑納。”但見他态度溫和,眸光煦暖,呂姣放松了警惕,命小童接住禮物,點頭致謝意。

“優施,你所為何來,可是君上又有別的命令托你帶給我?”士妫态度和藹的詢問,對于這個君上跟前的嬖寵,他不敢得罪。

“并無。”優施一手往士妫扣劍柄的胳膊上一搭,笑若春風,“給施幾分薄面可好,那處就別亂闖了,相信這位夫人早有打算,不過片刻裏面定然給你空出來。”

士妫睨了呂姣及其身後的武士們一眼,往後退了半步,笑着覆上優施的手背,“便給你三分薄面。”

呂姣緊貼椅背,渾身一松,雙腿便覺酥軟,此番真要感激優施的及時趕到,便望着優施道:“多謝。”

優施一彎嘴角,指着小童手裏的黑匣子歡喜的催促,“夫人若真的感激施,便打開看看我特別為你準備的禮物。”

呂姣一頓,心裏防了優施一層,自己不去接那匣子,而是讓小童打開。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晾他不敢行兇。

“打開。”

“喏。”

匣子蓋上花紋繁複,機扣設置精巧,觀之可喜,小童還是孩子心性,摸了幾把這才打開,不想小童往裏一看,“啊”叫一聲,下意識的摔了匣子。

伴随着“噗通”一聲,匣子被摔在地上,匣中所囊之血肉模糊的物體濺了出來,呂姣一瞧,登時倒吸一口涼氣,那确實一個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小胳膊、小腿已發育完備了的嬰屍!

“夫人!”家宰有守護主上的家眷之責,忙上前維護。

那優施拍掌一笑,嘴裏模拟着“嘩啦啦”潑水聲,呂姣往那罂粟花一般美貌的男人那裏一瞧,突然明白了過來,優施,他是記仇那日婚宴上,她潑他的那杯酒水呢。

“夫人,這禮物可好?”笑的美貌可親,行事卻是詛咒他人。

這優施,真像一條美豔毒蛇,讓人防不勝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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