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偏執
“我回來了。”穿了一身桃紅色曲裾長裙,額心垂挂着一枚镂空金珠的呂妍,眉眼傲慢的站在呂姣面前。
呂姣一直在練毛筆字,五年來小有成就,此時她寫的字雖然仍然不見風骨,卻是似模似樣的了,聞言這才擡起頭看着呂妍,淺笑道:“我現在有些後悔了,半年的懲罰對你來說竟是不痛不癢的,不若再回酒坊呆上個一二年如何?”
呂妍胸口劇烈起伏起來,憋着氣忍下,“噗通”一聲跪地便拜,口中道:“叩見主母。”
呂姣重又低頭練字,淡淡道:“在這府裏,你要記得自己是個什麽身份,妍,明白嗎?”
額頭抵在地面上的呂妍驀地咬住了下唇,狠狠的道:“明白。”
“下去吧,沒有我的召見你不必來主殿。”
“是。”
呂姣垂首,娴靜悠然,呂妍轉身而去,面目憎恨,心裏想着:我現在忍讓你不過是因你被夫主所寵,來日若我得寵,你給我等着瞧,必然讓你死無葬身之處。
日暮雨落,前殿裏點燃了燈燭,火光璀璨,當趙衰抱着新酒來找公子重時,遠遠的就聽見了殿堂裏傳來的鐘磬鼓瑟之樂,走到門口就看見,裏面正有舞姬翩翩起舞,公子重、姬商并先轸等人正在飲酒,每個人的身畔都偎依着一個麗色美人,有的酥胸半裸,有的檀口微張,還有的已然被壓倒了躺在地上一起一伏,再看主上等人,都已是目光迷離,神态醺然像喝醉了酒。
他大驚,忙奔入殿內。
“主上!”“嘭”的一聲,他懷中所抱酒壇掉在地上滴溜溜打了個轉才滾到一旁去。
公子重笑着一眯眼,樂淘淘向他招手,“趙衰啊,你來,你來的巧,來,喝酒,喝酒。”
“主上,你們這是怎麽了?”趙衰推了推公子重,倏忽使勁吸了口氣,就聞到了一股似曾相識的香氣。
“雲夢香?!”四下一看就在風口下,高幾上找到了一個青玉香爐,裏面正有煙氣不斷的往外冒。
一邊拿酒水澆滅了香塊一邊咬牙切齒道:“是誰為主上點了此香,實在該死!”他乃是學富五車之人,少年時好雜書,曾在一卷竹簡上看到過對于這種香的描述,雲夢香,以淫羊藿、仙茅、紫河車、香草四種草藥制成的催情香塊,乃是從周幽王的王宮中流傳出來的淫|亂之物,因此物有迷亂心智的作用為上層貴族所厭棄,早些年便被禁止流通使用,是誰把這香給主上點的?!
趙衰心中頓起怒火,狠戾的目光挨個将在座之人一一掃過,當看見這些人裏面唯一一個清醒的姬商時,驀地定住,冷冷道:“姬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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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商摸摸鼻子站起來,也不搭理趙衰而是踢踢身旁的家宰道:“快別裝死了,快起來和我一起把你們主上扶進內殿去。”
“你們?”趙衰愕然。
家宰整整歪掉的發髻站起身道:“且先讓我安置好主上再與你細說。”
說罷就和姬商一起把公子重弄進了內殿,随後家宰又叫了武士進來,把殿堂裏這些神志不清的謀士并舞姬們搬到別處去。
“給他找個女人,剩下的我就不管了。”看着公子重躺在床上渾身滾燙,姬商心虛的後退幾步,嘿笑道:“那個,這幾天我就不回來住了,等他氣消了我再來給重賠罪。”
家宰一把抓住姬商的手臂,慌張道:“那可不行,事兒是您挑的頭,您不能撩開手就不管了啊,主上若是醒來會剝了臣的皮的。”
姬商使勁把家宰的手拿開,一溜煙跑出去,喊道:“你以為他不敢剝我的皮嗎,家宰你自求多福了。”
“哎,哎,您回來。”家宰跟在後頭追,追至姬商跑沒了影兒,家宰嘴上還是一個勁的喊“您回來,您回來啊”,可他早已住了腳,面上毫無慌張恐懼之色。
趙衰抱臂在胸淡淡的看着家宰做戲,道:“卷耳兄好高明的手段,連姬商也被你利用了。”
家宰笑了笑,上前來牽住趙衰的手往外拖拽,“你與我來,我細細和你說。”
趙衰往內殿瞅了一眼,道:“既已做下了,你還是盡快給主上塞一個女人過去吧,聞了這種香後若沒有女人很是折磨。”
“這你放心,我急着把你拖走又是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讓女人進去。”
趙衰何等聰慧的人,稍微一想就明白了,道:“那女人是……”
“主上身份何等尊貴,若非貴女,豈不是玷污了主上。走走走,咱們去旁處說話。”
他二人一走,不久後就進來了一個頭戴紗帽的女人,悄無聲息的進了內殿,脫了衣裳,光光的身子往公子重身上一貼,不需那女人動作,公子重就如一頭發|情的野獸立即将女人壓在身下,不過片刻就傳來了女人的吟哦男人的粗吼。
庭院裏,柳樹下,春日的黃昏,鳥兒叫喳喳,家宰道:“可不是我找的姬商,而是他找的我。據他自己說是為了主上的子嗣昌盛着想,可我知道姬商是被主母氣着了,有心要膈應主母,我二人算是不謀而合。目的已是達到,你可滿意?”
趙衰蹙眉道:“姬商列國行商,不用說那雲夢香定然是他拿出來的了?”
家宰點頭,“若非是他,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給主上用此香。”
瞧着家宰一副被逼無奈的表情,趙衰冷笑道:“如此,所有的責任你大可推給姬商了。”
家宰同樣冷笑道:“可不是,連同你的那份責任也大可推給他。”
二人冷冷對視半響,趙衰甩袖離去,家宰站在原處陰鸷的笑,揚聲喊道:“這還不算完,你可記得晚上要來前殿。”
趙衰僵了僵身軀,咬牙道:“我還用你提醒!”心中早已後悔,不該莽撞找上家宰,但他一片誠心只為主上,天地可鑒。他也與主母無冤無仇,他只是想把主上從安逸中拉出來罷了,此時的主上唯一不需要的就是安逸,安逸最是能消磨一個人的鬥志與雄心,這不是他想看到的,更不是他來投奔的目的。
皎皎的月光透過窗灑落在窗下的矮榻上,色澤蒼白着,映着呂姣的臉,像一塊發着光的羊脂白玉,眼尾的弧線上挑,不曾睜開時給人乖巧的錯覺,當一睜開時,那一雙眼睛的媚色,無雙。
此時的她窩在矮榻上,被一張毛茸茸的白狐皮淹沒,只露出了巴掌大的小臉,看起來脆弱極了,讓人心疼。
靜女靜靜的站在一旁,也不知她站了多久,臉上淚痕斑駁,有着遮掩不住的悲傷,她沒有忍住,細潤的手指摸上了呂姣看起來疲憊的臉頰。
已是睡過了晚膳,醒來不過就在這一二刻,察覺到臉上的微癢,還以為是自己那個安靜極了的兒子終于開竅也學會了調皮,未曾睜開眼就先笑了,唇角上揚。
“兒子啊。”滿足的喟嘆,可當她睜開眼卻看見了靜女落淚的眼,登時吓了一跳坐直身子詢問,“靜女出了何事?”
靜女連忙搖頭,這才發現自己沒用的哭了,趕緊擦去淚痕,強笑道:“沒、沒發生什麽事。”
“那你為何落淚?可是你的夫主給你氣受了?”當即沉下臉來,道:“靜女你也是我的親人,我不會容許旁人欺侮你,便是你的夫主也不行。”
靜女連忙擺手,“不、不,沒人欺負我。”她正慌張時,烏走了進來,一看靜女那模樣就知道她沒能忍住,“靜女,去準備晚膳,夫人這裏有我伺候。”
靜女忙轉身離開,是落荒而逃。
“靜女怎麽了?”呂姣疑惑不解。
烏沉默,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安靜的捧着鞋給呂姣穿上,面無表情的道:“夫人肚子餓了吧,奴扶您去用晚膳。”
一個人奇怪可能是這個人的問題,可是當兩個人奇怪時,那就代表着有事情發生了,而且這件事情是和她有關的。
“烏媽媽。”呂姣輕喊了一聲。
烏嘴唇一哆嗦,看着呂姣清亮的眼眸緩緩的,一字一字的道:“主,寵幸了妧夫人。”
“轟——”仿佛一道雷當頭劈下,呂姣整個人僵在了原處,少頃才幹啞着嗓子開口道:“你再說一遍。”
烏一咬牙,望着呂姣道:“夫人,子嗣對一個家族來說太重要了,只靠您一個人,也實在單薄……”
“不,不是這句,就是你剛才說的那句話。”
烏以為自己活了半輩子堅強了半輩子,早已沒了眼淚,可此時瞧着自己從小養到大的小主子此般模樣竟也和軟弱的靜女一樣落下兩行淚來。
“不,你不用說了。”呂姣一霎捂住心口,難受的蹲了下去,雙目铮铮,瞪到最大,容納滾滾的淚珠,死活不願意落下來,澀然道:“現在呢,他們在幹什麽?”
這個“他們”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可是烏卻更難開口了,因為“他們”還在前殿沒有出來。
“他們在幹什麽,烏。”呂姣緩緩站起來,瞪着烏問。
“還在、在前殿,夫人……”她想勸說一句不過是個女人罷了,可呂姣卻突然甩開她的手跑了出去。
烏愣了,少頃反應過來,張口就大喊:“夫人!”
呂姣邊跑邊喊,聲嘶力竭,帶着無盡的凄厲,“公子重——公子重——”她從來不知道自己能跑的這樣快,不用呼吸,不知疲累,滿心的嫉怒都在血液中燃燒起來,沖天的火光。
“公子重——”一聲比一聲的狠戾。
前殿,宣洩過後的公子重還在沉睡,驀然驚醒,“噌”的坐了起來,低喃道:“誰在喊我?”
雙手抱着腦袋一晃,既漲疼又混沌,有那麽一刻他是不知今夕何夕的。
“公子重——”
又是一聲喊,轟然炸響在耳畔,那不是幻覺。
前殿的門猛然被撞開,呂姣沖了進來,直奔內殿,走廊,又是一道門,“嘭”,再一次被撞開,公子重滿目驚愕的看着跑進來的呂姣,看着她汗濕的發貼在兩鬓,看着她血*裂的雙眼,那一雙他第一眼便愛極了的眼睛,妧媚不再,裏面盛滿了令他難堪的厭惡和戾氣。
他道:“姣。”
呂姣沒有應聲,而是看向他身畔坐直了身子的妧,那光裸的帶着青紫印痕的肩頭,那紅腫的唇,淩亂的發,怒到極致,她哈哈大笑,“呂姣,你看看,不是什麽誤會,不是什麽有苦難言,是的的确确的這個男人背叛了你,你還在期待什麽奇跡!”
“姣。”公子重慌了,從床榻上奔下來,可他不下來還好,這一離了被子,他整個人就證明了一切——渾身不着寸縷。
“姐姐,你來了。”妧坐在一旁,羞澀的笑,滿眼的得意。
呂姣更氣,像個潑婦一樣沖到了床榻上,一手抓過妧的頭發就使勁一扯,死死拽住,一巴掌就扇到了妧的臉上,破口大罵:“賤人!”
妧嗚咽一聲,啼哭喊叫,“夫主救命,救命啊。”
公子重懵了,他從沒見過這樣失态的呂姣,那瘋狂模樣真的有礙觀瞻,“呂姣,你在做什麽?”
此時前殿之外已聚集了許多人來看,那親近的似家宰,趙衰,呂妍等人都跑了進來,當呂妍看見躺在床榻上的妧,她也懵了,低喃道:“不是我嗎,不是我嗎?”
家宰忙從屏風上抓下一件玄色袍子給公子重披上,趙衰則捂着臉道:“夫人息怒,怎可如街闾巷陌裏的庶民潑婦一般胡鬧,不忍看,不忍看。”
呂姣驀地從床榻上跳了下來,看向公子重,看着他難堪的臉色,揚起手來就是狠狠一巴掌。
“啪”的一聲,她把公子重的尊嚴打掉了,當即又是“啪”的一聲,他亦把呂姣的心打的死疼死疼。
一剎那,萬籁俱寂,落針可聞。
公子重看着自己的手,不敢相信自己打了呂姣,他愛寵的嬌人。
呂姣捂着紅腫起來的臉,橫起的眉眼彌漫厚厚一層恨意,眼眶腫脹紅爛,裏面卻無有一滴淚。
烏知道呂姣的脾氣,已半路折返去抱公孫雪,這會兒闖入殿內,将公孫雪放在地上,使勁掐了一把他的大腿肉,猛的又把小人往前一推,低聲催促,“公孫,哭,您哭啊。”
公孫雪愣了愣,當看見對峙着的父母時,倏忽福至心靈,“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此時他真的像個五歲的孩童了。
哭在兒疼在娘,呂姣心中那要魚死網破的決心轟隆一聲就裂開了縫隙,公子重也最是疼愛這個唯一的兒子,粗嘎着嗓子道:“還不快去哄孩子。”
“公子重,我恨你。”撂下這句話呂姣彎腰抱起腿邊的兒子就沖了出去,似雷如電,周身氣場冷厲非常。
公子重猛然察覺,原來骨子裏的呂姣不是嬌軟的而是冷硬,甚至帶着可笑的傲氣,他不敢置信,在他心裏膽小惜命的呂姣,卻原來不是那麽能屈能伸的。
妧裹緊被子,爬下地跪着,哭啼啼道:“夫主,是、是您要我過來侍寝的啊,難道您忘了嗎,姐姐生我的氣了,您要幫我解釋啊。”那般楚楚可憐,道不盡的委屈風流。
“主上,妧夫人是您的從夫人,您寵幸了自己的夫人難道有錯嗎?”家宰道。
此時公子重不可能把自己的家主尊嚴仍在地上給旁人踩,立即道:“誰說有錯啊,妧亦是我的夫人,我寵幸她是天經地義。家宰你去把殿門外的人都驅散了吧,我的笑話也敢看,都活膩了!”
“喏。”
“閉嘴,哭什麽哭,我還需要給她解釋什麽,你起來,先回自己的宮室去。”公子重一邊穿戴衣物一邊下達命令。
妧猶如吃了可定心丸,感激不盡的磕過頭之後,也穿戴整齊施施然離去,呆滞的妍不敢在前殿放肆,追在妧的身後離開。
該走的人都走了,唯餘公子重以及趙衰,公子重坐到床榻上,揉捏着自己漲疼的太陽穴道:“趙衰,你來說說究竟發生了何事,我記得是姬商來找我喝酒,而後先轸等人也過來了,之後我好像就不記得了。”
作為公子重身邊的第一謀臣,趙衰不說對公子重有多少忠心,但此時的趙衰對公子重的确是一心一意的,遂即把他知道的都和盤托出,這裏面自然隐下了他自己,和家宰很有默契的把所有責任都推給了姬商。
“是他?”公子重一拳頭捶在床榻上,“是他,若非是他誰有膽子暗算我!商,姬商,立即給我全城搜捕!”
公子重氣的渾身哆嗦。
“主上休怒,臣這就去辦。”
走出殿外趙衰長出一口氣,他可算看清主上震怒的模樣了,只覺不想再看第二回。
內殿裏,公子重摸着自己火辣辣的臉頰,氣的來回踱步,這氣不只針對姬商,更多的是針對呂姣的,當着屬臣的面那可惡的女人竟敢打他,簡直是、簡直是找打!這會兒他一點也不後悔打了呂姣。
“可惡的女人,可惡,可惡。”
稀裏嘩啦一通,不過片刻,內殿裏所有能摔能打的器具都變得粉碎。
端着熱水拿着錦帕回來的家宰立在走廊上等了一會兒,當察覺到公子重的怒火不再那麽集中時這才進來,跪坐在公子重腳下,一邊擰幹帕子遞上去一邊道:“主上,能否容臣說一句。”
公子重用熱帕子一邊敷着臉,腦海裏冷不丁還再想呂姣那裏可有人為她敷臉,他當時打的那一巴掌力道也是不小。
“想說什麽你就說。”公子重冷聲道。
“主母的态度如今這般強硬,都是您、都是您太過寵愛的緣故,非是臣與主母有嫌隙,而是,縱觀晉國,似咱們主母這般膽大掌掴主上的還是頭一份。來日這等醜事若是傳揚出去,主上,您的臉面要被旁人踩平了去啊。”
家宰是見縫插針,他如此一番苦口婆心的勸說都說到了正在氣頭上的公子重的心裏。
“你說的沒錯,以前的姣多好,羞澀溫柔,觀之可親,可今日一看,可了不得,街闾巷陌裏頭蓬頭垢面的乞丐婆都比她乖順了。”
家宰垂着眼又道:“主上,您不可再這麽慣着主母了,您該拿出家主的威嚴來整治一番了。”
“怎麽整治,除卻不讓我親近旁的女人,姣哪處做的都極好。”
家宰搖搖頭,“難道就因為主母對蒲城有功,您就要被主母欺壓在下嗎?”
“放肆!”
家宰這話成功把公子重的怒火重新挑到了一個新高度,便聽公子重咬牙切齒道:“你去,再去找個女人來,她越是不讓我親近旁人我越是要做給她看!”
家宰忙道:“主上,您再仔細考慮一下吧,若是被主母知道是臣給您送上了女人,主母怕是要吃了臣啊。”
“你是我的家臣,她算個什麽,不過是我的一個女人罷了,還廢什麽話,還不快去。”公子重氣的猛的把敷臉的錦帕扔在了水裏,濺起水花迸在家宰的眼睛上,他抹了一把,眨了幾下眼睛,精光掩去。
而回到主殿的呂姣卻沉默起來,抱着公孫雪一聲不吭,烏急得束手無策,和靜女一起跪在地上哀求道:“夫人您別憋着啊,發出來吧,請發出來吧,您若難受就将奴打一頓。”
二個媽媽淚流滿面,好話說盡只希望呂姣能大鬧一場或大哭一場,可呂姣就如木頭人似的,滿面死灰,毫無生機。
公孫雪突然從呂姣懷裏掙脫出來,站在呂姣面前,小小的孩子沉着臉,看似滑稽,可他說出來的話卻把呂姣冷的牙齒打顫,“娘,不過一個女人,您為何生氣,子嗣繁盛才是最重要的,您不是貴族女嗎,難道在家時,您的母親不曾教過您?”
烏連忙爬起來一把捂住公孫雪的嘴,看着呂姣一寸寸龜裂的面,忙道:“他小小孩子知道什麽,夫人您千萬別往心裏去。”
公孫雪咬了烏一口,從她懷裏掙脫,又擠到呂姣懷裏,仰着小臉一本正經的道:“娘,等我長大了,成為了爹,我就把那些女人都殺了,把爹只給娘一個人,但現在,娘您要忍着,娘您要記住替我保住正夫人的地位,保住我大子的地位。”
什麽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公孫雪就是!
“這些都是誰告訴你的?”呂姣厲聲質問。
公孫雪不懼,嗤笑一聲,反問道:“還用別人告訴我嗎?都是明擺着的事兒。娘,我們總有一天會回到绛城去的,那才是我們的家。”
看着眼前這個眉眼像他,眼睛眯起時泛着鋒利冷清的小男孩,呂姣突然覺得自己的堅持是那麽的可笑和愚蠢。
在這個時代,正确的生活方式應該是:男人忙着搶掠疆土和女人,雄霸列國;女人忙着活下去,找到依靠,生兒育女,費盡心機,争權奪勢。
而她呢,竟還在愚蠢的追求那奢侈的一生一世一雙人。
“兒子,你說的對。”呂姣摸摸公孫雪的發頂,“但是娘的心還在難受,它被插了一刀,正在流血,兒子你先去玩,讓娘睡一覺,睡一覺娘就想通了,好不好?”
公孫雪點點頭,“那娘你睡覺吧。”
“出去吧,都出去吧,把屋裏的燈都滅了。”
“喏。”烏和靜女退了出來,卻不敢走遠,都跪坐在寝殿門口守護着。
青天有月,月上中天,走廊上大紅燈籠被春風吹拂的輕輕搖擺,妍一路尾随着妧而來,待到周圍沒了閑雜之人,妍驀地上前,一把拽住妧的手臂,揚手就要打,妧驀然回首,一把抓住妍的手腕,抿着櫻桃唇笑道:“你以為你是呂姣啊,想打我就打我。”
“你放開!”妍冷聲呵斥。
妧猛的将妍推開,妍踉跄後退幾步站穩身子,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妧,你怎麽敢!”在她眼裏妧一直是個對她畢恭畢敬,在她面前始終挺不直腰杆的弱小女子,而今夜究竟哪裏出了錯,“妧,你哪來的底氣敢和我扯破臉!”
妧捂着嘴一聲伶俐的輕笑,紅燈籠的光映襯着她的眼,紅彤彤似血,“你問我要底氣嗎,底氣就是,我已被主上寵幸,而你至今還是處|子,是沒人要的可憐女人。”
“被呂姣壓制那也就算了,畢竟呂姣占着一個正夫人的名分,可你算個什麽東西,不過是依附着我們呂氏存活的小家族裏的女兒,你算個什麽東西,竟敢對我動粗。”妍向來也不是個好惹的,攥着拳頭就要撲上來打人。
“住手。”手腕再度被人攥住,掙紮也逃脫不出,“誰人敢來多管閑事!”呂妍驀地回頭就看見了胡子拉碴的家宰。
“你來的正好,你不來我還要去找你呢。”呂妍惱恨的轉向家宰,一手被制,揚起另一只手又要打,家宰可不怕這個張牙舞爪的妍夫人,又是一把攔住,又猛的将人推倒在地,居高臨下的道:“妍夫人,呵,你啊不過一個被遺棄在角落裏的阿貓阿狗,上無正夫人庇護,下無女隸擁護,我只要動動手指就能無聲無息的弄死你,竟然異想天開的賄賂我,蠢貨,在我沒動怒之前趕緊滾,不然莫怪我不客氣。”
這幾年經過呂姣對呂妍的教訓,呂妍也學會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眼瞅着情勢不利于自己,呂妍實在不甘心,眼睛在妧和家宰二人之間來回逡巡,少頃一指妧問家宰道:“既然你不稀罕我給你的那些首飾,那我問你她又給了你什麽?”
家宰憐惜的望了妧一眼,妧含情脈脈回望,片刻二人紛紛相互走近,妧伸出手,家宰攥住,妧道:“還需要我再說嗎?”
“你、你,自甘下賤!”妍罵道,“他是什麽東西,一個臭東西,你竟然委身于他,妧,你真讓人惡心。”
家宰頓時黑了臉,露出泛黃的牙齒,目光在妍豐滿的肉軀上一掃,貪婪不掩,妧在心裏冷哼一聲,罵了句臭貨,面上卻笑的溫婉如水,她和藹可親的将妍扶起來推向家宰道:“若妍姐姐也能甘于‘下賤’,你自然也能得到侍寝主上的機會。”
妍登時唾了妧一臉,推開這兩個讓她惡心的人就跑了。
妧心裏沒底,忙道:“家宰,她若是把我們的事告訴主上可怎麽好?”
家宰胸有成竹道:“她不敢,即便是敢,看有誰信她。這幾年她做的事,一來得罪了主母,二來得罪了府上的各色女隸男胥,三來為主上不喜,誰會信她。我來是要告訴你,我又找了個女人送給主上,上半夜你也累了,我擔心你的身子就沒把機會給你。”
妧搖搖頭順從的偎向家宰,“若非為了幫你固寵,我才不會去親近主上呢,我的心裏只有你。”
家宰心花怒放,擁緊妧,滿足的喟嘆,而後道:“妧啊,你真好。等我把那趙衰排擠出蒲城,你就不用那麽辛苦了。”
“我都聽你的。”妧道。
一燈不點,寝殿裏烏漆墨黑,呂姣坐在榻上,手心裏拿着一把刀,正用白色的錦帕一遍又一遍的擦拭。
心,每痛一次,她的腦海裏便浮現一個“殺”字,那樣強烈的玉石俱焚的之感,像有一個魔鬼鼓噪着,催促着她,付諸行動。
“嬌嬌,別怪媽媽,媽媽也是沒有辦法了。你要恨就恨你那個爸爸,那個負心人,是他先不要我們母女的。嬌嬌,你記住,男人沒有好東西,等你長大了,你不要輕易相信任何男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那都是騙人的!嬌嬌,你記住,男人都是騙子,都是騙子,是騙子,騙子……”
這句話無限制在她的腦海裏循環,每循環一次她就心痛一次,絕望一次。
蘭草從外面匆匆跑來,當看見跪坐在門口兩旁的靜女和烏便道:“不好了,主上又叫了女人去寵。”
聲音不大,可在這寂靜的殿堂裏卻讓呂姣聽的一清二楚,最後那一根弦“嘣”顫抖着斷了。
門,被呂姣從裏面打開,面上像戴了一張陰沉的面具,一霎烏等人紛紛站了起來,異口同聲道:“夫人。”
“去睡吧,我去找他,我去找他。”她像是失了魂兒,散了魄,就那麽飄飄蕩蕩來到了前殿的內殿,站在門口,聽着那裏面女人的歡|叫,她的心麻木着滴血。
門,宿命一般,再度被推開。
吱嘎一聲,沉寂着冷,公子重趴在女人身上擡起頭,望着如鬼魅飄進的呂姣,驀然心痛,慌忙披衣下榻。
“公子重,我愛你。”到了他的面前,這是第一句話。
輕飄飄的,卻重若千斤。
而他,喜不自禁,卻矜持着,還在生氣。
“公子重,我恨你。”鼻子裏聞着從他身上傳來的那令人惡心的氣味,她摸向了他的臉。
這是第二句話。
“公子重,你去死。”
這是第三句話,公子重愕然,追來的烏等人卻驚駭的僵直了身軀。
就那麽突兀的拔刀,猛的插了上去,一刀見血,在那一瞬,她落淚,痛哭失聲。
刀尖沒入,又加了些力道,最終卻竟然沒有全部捅進去。
疼痛襲來,他反射性的向呂姣打出一掌,他流血,她同樣吐了一口血,兩敗俱傷。
只是他傷的輕,她傷的重。
她轉身離去,口裏還在低喃,“公子重,我愛你,公子重,我恨你,公子重,你去死。”
見了血,榻上那女人回過神來就是一聲尖叫。
夜色裏,她終究又是孤身一身了。
月光雲影,凄泠泠,那麽令人絕望。
“娘。”公孫雪跑來,牽住呂姣的手,仰着小臉笑,純真無邪。
“雪……”
淚落滂沱的呂姣哽咽,“雪,我都知道,但是抵不過心。”
這一夜,呂姣帶着公孫雪離開了府邸,去了工坊暫住,卻沒人知道公子重受傷了。
這一夜,呂姣在工坊裏以沉香木雕刻佛珠,整整一夜,手指上被鋒利的刀子劃了一下又一下,每一顆佛珠上都沾着呂姣的血,那樣鮮紅。每雕刻一個,她都要念一聲,“阿彌陀佛。”不是她在那一刻頓悟了要皈依佛門,而是用“阿彌陀佛”壓制偏執的內心。
她怕自己一個忍不住就會再次揮刀,殺盡那兩個女人。
“公子重,你瞧,此時此刻我也沒打算離開你,因為只有在你身邊我才能過的安穩富貴,我不愛你,一點也不,我只是貪戀從你身上獲得的尊榮罷了,你看,我就是這麽一個現實的女人,我不會一走了之,蒲城不僅是你的心血,也是我的,我才不會将蒲城拱手讓給別的女人。這蒲城往後必須得是我兒子的,你那些将來的雜種若想染指,來一個我殺一個,來一對我殺一雙。”
“公子重,原來我真的愛你,你瞧,我已痛的面目全非。”
一刀擱在手指上,血水又将佛珠染紅,她用紅塵凡心又念一句,“阿彌陀佛。”
公子重坐了一夜,趕走了所有人,任由胸前的血流了一地,直到那不怎麽深的血口子自己止血,痛,哪裏都痛,恨不得立刻去将呂姣抱在懷裏,可他的驕傲不讓他妥協。
“不過一個女人,不過一個女人……”他反複這樣念叨。
天亮了,趙衰捧着從绛城得來的消息站在門外徘徊,焦急的喊,“主上,有緊急公務。”
“主上,君上要殺世子申。”
由于消息滞澀,那還是十日前的事情。
作者有話要說:~~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