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英雄造時勢(二)

風輕雲淡,兩岸猿啼,清溪水潺,這景像是她來到這個時代的那一日,也是這麽的令她陌生和恐慌。

明知道背着她的男子只不過是因為醫者仁心才可憐救治她,但此時此境她竟想着,如果背着她的人是公子重該有多好,如若是讓他背着,她一定不會心生愧疚,也一定不會抱怨這條路沒有盡頭似的。

“你要帶我去往何處?”望着他額上沁出的汗,她忍了忍還是沒有動手為他擦去,在她看來這動作太過親昵暧昧,她不想讓他誤會,更不想讓他以為她是個輕浮的女子。只是心裏感激的無以複加。

“……巫載國。”巫竹頓了頓又道:“那是我們巫族的聖地,我生長的地方。”

“我們去那裏做什麽?你要回家去了?”

當聽到呂姣說“家”那個字,巫竹那一貫僵冷的臉上舒緩了神色,“是的。回家去,家裏有十位長老,長老各有本事,定然有法子能救你。”

“真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了,巫竹。”她憂愁的道。

“救你是我想救,與你何幹。”語氣又冷又硬。

呂姣尴尬的閉上了嘴。

至此兩人之間又沒有話說了。

金烏西墜蒼山,晚霞漫天,不知不覺間呂姣趴在巫竹的背上睡着了,當她再醒來時就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車廂裏,腳頭上盤腿坐着正打盹的巫童。

馬蹄噠噠,轱辘吱嘎,呂姣坐起身,推開車門上的一扇小木窗,望着巫竹的後腦勺,故作無事的道:“嗨,我們到哪裏了,快要到達你說的那巫載國了嗎?”

趕車的巫竹頭也不回,淡淡道:“沒有。回去躺着吧。”語氣不容置疑。

“哦,那你小心些趕路,若是累了就換巫童,或者将我喊起來,我說話給你解乏。”一路相伴走來,她對巫竹已全然信任,遂聽話的躺了回去,還給自己拉了拉熊皮被子,輕拍了拍,乖巧的像女兒。

駕車的巫竹禁不住扯了扯唇角,仿佛笑了笑。

車廂裏原本閉上眼的呂姣忽的又坐了起來,拉開小木窗問道:“對了,我還不知道巫載國在哪裏呢,會不會很遠,咱們哪天才能到呢。”有些抱怨的唉聲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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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國境內,和晉國毗鄰,半月可達。”

“還有半個月啊。”呂姣又嘆了口氣。

“回去躺着吧。”巫竹道。

“哦。”

巫童被吵醒,揉了揉眼,看了一眼再度躺下的呂姣,揚聲問道:“大巫,您可要進來歇歇?換奴來駕車可好?”

“我會叫你的。”巫童哦了一聲,将雙手攏在袖子裏又開始打盹。

呂姣微微笑了笑,心神俱安,不一會兒又迷困了過去。

此行一路她精神不好,幾乎大半的時光都在沉睡,不知又過去了多少天,再醒來時,望着霧蒙蒙的天氣和隐匿在遠處翠竹山林裏的飛檐樓角,她又恍然不知歲月。

瞧着她的模樣,巫童便善解人意的道:“我們到巴國了,這是夷城,巴國國都,以前這裏都是巫載國國人的聚集地,後來被巴國人給攻占了,巫載國國人有不願意離開的就往巫山深處遷居了,還有一部份巫載國人往各國去了,就是現在各國供奉的那些大巫小巫,他們的祖先都來自巫載國。”

“我聽你的話,好像你不是這裏的人?”

巫童嗯嗯點頭,一笑,兩腮肥嘟嘟的可愛,“奴是大巫從別人手裏買下來的小奴隸,是虢國人,但虢國早就被晉國滅了。”

呂姣一愣,反射性的問,“那你恨晉國人嗎?”

巫童笑了笑,“恨也無用,難道奴還能去殺了晉國國君嗎?就這麽活着呗。再說了,被滅的國家多了去了,奴又不是公子王孫,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奴隸,恨來恨去,殺來殺去那都是公卿貴族們的事兒。反正就算國家滅亡了,那些公子們也能投奔別國去,過的日子還是比我們富貴,那些人都留着貴族的血,本就和我們這些卑賤的人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還不都是人,王侯将相寧有種乎!”呂姣有些生氣的看着巫童。

巫童茫茫然的看着呂姣,呂姣洩氣,難過的道:“有時候不得不承認,王侯将相真的是有種的。我們從很久很久之前就輸了,下層的人就算努力一輩子也進不到上層裏去,只能認命。”

“是呢。就像貴族一生下來就是貴族,奴隸一生下來就是奴隸,就像奴,奴的父親、奴的母親、奴的妹妹,他們都是奴隸,聽奴的父親母親說,他們祖上也還是奴隸呢。唉,這都是天生的,沒法子改變的事兒。不夠當奴隸也有當奴隸的好處,只要按時完成主人家的吩咐就行了,每天就是為了吃飽穿暖,也不用像貴族們那樣,為了封地啊、財貨啊争來争去,打來打去的。”

有人世代為貴,也有人世代為賤,真應了那句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這悲傷真令人無可奈何。呂姣嘲弄的想。

“那現在呢,你的親人都去了哪裏?”

“不知道呢。虢國被滅的時候,我是跟着公子的小子,我妹妹是跟着女公子的小女奴,父親在馬房,母親在桑房,晉國的軍|隊攻打進來的時候都被沖散了,後來我就被晉國權貴抓了,再後來就又被大巫買了來。大巫待我可好了,從不打罵,還教我辨認藥材呢。”巫童喜滋滋的道。面上無有一絲悲傷。

“就那麽甘心一輩子做奴隸?”她的語氣上升到尖銳,眼兒睨着巫童,怨他的不争亦或者別有所指。

巫童抓抓腦袋,不好意思的笑了,“也想過出人頭地的,但是奴又沒什麽被人看中的才能啊。像那些劍術了得的就被權貴們聘去做了劍客,像那些識字的看過很多書的就被權貴們高高捧起來認作謀臣,将來富貴滔天,奴也羨慕過的,但是奴就是不會那些人會的,不能做劍客,不能做謀臣,也沒有土地耕作,那就只能做奴隸了。夫人,其實做奴隸沒什麽不好的,真的。只要勤快聽話,主人家就不會少了你的吃,少了你的穿,還會給你安排屋子住,多好啊。”

“呵!”不知為何,呂姣笑了,滿眼諷刺,少頃苦澀。沉默下去,不再說話。

“巫童,你來駕車。”快進城門了,巫竹的打扮太過吸引人,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還是巫童去駕車好些。

窗簾被風卷起一半,呂姣捏住紗簾一角又往上提了提,從這裏往外看去就見了一座山中城,之所以說這是山中城,那是因為此城就建在山腳下,完全的和山林融合在了一起。

城牆是用大粗竹子紮成的,像是籬笆加高加固了,這些竹子有些竟還是活着的,上面有嫩綠的葉子,她是只看見了這一面城牆的,另外的城牆全部被濃密的蔥茏樹木遮蓋了去,她還看見了一扇獨特的城門,亦是用竹子紮成,所不同的是這城門建立在河水之上,城中的人要出來需要劃船,城外的人想要進去亦要劃船,而水面并不十分寬敞,只有三丈寬,若在人流高峰期,這城門處必然堵塞,此時城門開着,正從裏面劃出一隊船只,船上堆積着白如雪的粉狀物,呂姣下意識的開口問,“那是什麽?”

“鹽。”巫竹淡淡答。

“啊,那麽多的鹽。”呂姣詫異,默數着船只的數量。

“竟有二十條。看來你們這裏有鹽礦。”

“是鹽泉。此處有一寶源山,山半有石穴,出泉如瀑,用之不竭。”

又過一會兒,馬車到達山腳下,巫竹便道:“下車,乘船入城。”話落便自然而然的伸出了手臂,呂姣順從,手搭上去,巫竹另外一只手托住呂姣的腰,微一用力便将她輕輕抱了下來。

幾步遠處便是一個渡口,渡口處有烏篷船三兩只,船上木槳橫卧,岸邊一個茅草亭子裏,木桌木椅擺放整齊,桌上還放着一個碩大的陶土胖肚水壺,幾只陶琬,兩岸幽草繁花,枝頭黃鹂莺雀,遠山碧霧蒼茫,正像有一首詩裏描述的,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這本是一種讓人看了能心平氣和的景象,至少于呂姣來說是這樣的,但是對于巫竹來說卻大為不同,這一路行來呂姣一直覺得巫竹是一個随遇而安,安靜自持的男子,卻不想也能見到他突然的容顏失色。

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她便在一片蓊郁裏瞧着了一頂被高高挑起的白幡,白色,是純淨美好的顏色,也同樣的預示着死亡和悲傷。

“上船。”他第一個跳上去,緊接着又将呂姣接了上去,巫童自發滑起了槳。

巫童随着巫竹來過這裏一次,知道巫竹回家的路線。

進入城內,呂姣便看見了吊腳樓,樓上有晾曬的衣物,有女人孩童走來走去,是住了人的,樓下有栅欄,樓底養着雞鴨鵝豬等牲畜。

這條河貫穿了這個聚集地,河畔兩側有捶打衣物的婦人,有趕着鴨子飲水的老妪,還有光着屁股玩耍的孩童,從這一處城門穿過另一側的城門,獨不見老老少少的男子,呂姣大為驚奇,想要問詢,但一見面色沉如水的巫竹,話到了嘴邊就咽了回去。

死的人難道是巫竹的親人嗎?

船只逆流而上,越是往前水流越是湍急,以巫童的臂力已難以滑動,巫竹便接過手來,沒想到看似瘦弱的巫竹卻有的是力氣,船只快速移動,仿似順水漂流。

行了一會兒,便至一處狹窄的通道,這通道逼仄,只容許一條船通過,又上行半刻鐘有餘,拐過一個彎便見一個峽谷,兩岸山勢陡然開闊,心上猛然就有撥雲見日之感,所經之處,懸崖峭壁,峰巒疊蟑,随着船只速度的加快,呂姣頓覺兩岸青山相對出,心情也跟着開朗遼闊起來,奇山奇水,景色盎然,大自然真給予了人類良多。

又行半個時辰,遠遠的她聽聽見了飛泉流瀑之聲,循聲望去便見前方已無路了,一座高大綿延的山封住了河水的流向,而在望之較為平坦的半山腰上有個雪白的飛泉,水質厚重,正汩汩往外汆水。

山壁傾斜,泉水洗刷着山壁,只見山壁上積郁了厚厚一層雪白的……那大概是鹽,這便是巫竹所說的鹽泉嗎?

山底有個石譚,泉水沖擊而下,再次緩和之後又流入河水中,石潭之畔正有七八個男丁正拿着什麽工具往船上挖鹽。

船行至此處,兩岸就平坦了,岸上有橫七豎八的石子小徑,巫竹将船停在一個渡口,下得船來,他再度将呂姣背了起來,此次行步如飛,巫童在後邊跟着跑。

他,是真的急了吧。

前方是一片厚密的竹林,不知怎的,呂姣只是看了幾眼就覺得頭暈目眩,她以為自己是身子虛弱的緣故,但幾日後她就知道不是她自身的緣故。

在她眼睛看到的,巫竹一直走的是直路,可在拽着巫竹衣擺奔跑的巫童來看,他們一直走的是彎路,七八步就得拐一個彎,眼前的竹子也都像是成了精,會随着人動似的。

不知什麽時候穿過了竹林,有異香撲鼻,她擡眼去看就見了漫野的繁花,随着他們的到來,每拂過一處便驚起無數斑斓蝴蝶以及在蝴蝶群裏顯得醜陋的飛蛾。

這一片平原真美,她禁不住感嘆。

“閉上眼。”巫竹忽然大喝。

“為……”什麽。

“閉上眼!”巫竹突來的怒喝使呂姣下意識的從命并膽顫。

眼前黑暗了,耳力突然比以前更靈敏了,她便聽到窸窸窣窣有什麽東西快速穿梭爬動的聲響,還有“咝咝”聲,大片大片的,即便不看也令人毛骨悚然。

他們究竟來到了怎樣的地方?

巫竹的家,巫族的聖地,究竟是什麽樣的所在?

巫竹不讓睜開,她傻傻的就一直閉着,她感覺巫竹換了一個方向,忽然跑起來,風吹發絲簌簌涼。

此時她聽到了悲壯的嗚嚎聲,随着巫竹跑速的加快,那聲音越來越大,直到他戛然停止,将呂姣放了下來,她睜開眼就看見了一面懸崖峭壁,上面釘了許多木頭,洞穴裏塞了……棺材!

她微微啓唇,目光由遠拉近,便見了一群壯年男丁,他們披散着頭發,用藤蔓綁着額頭,從額心點着一道血紅,身穿獸皮,手拿戈矛正在舞蹈,那舞風剛烈,樂聲铿锵,進退疾如鷹鹞,呼呼喝喝,洋洋灑灑。

還有一群人,八個男子,一個女子,穿着和巫竹一般的衣物,手拿權杖,都圍繞着敞開的棺木而坐,另有一人正将風幹的魚放入棺木之中,随着巫竹的靠近,呂姣也慢慢跟近,待她還想再近一些就被巫竹制止了,他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只是走到那九個人身後,盤腿坐了起來,閉上眼,虔誠的做着什麽只有他們這一族自己知道的事情。

而在貼近懸崖的底部,又有一群人,看他們的穿着全然和巫族不同,她大膽猜測這些男丁便是夷城裏缺失的那些人,他們正在擺弄幾根粗粗的繩子,沿着石壁往上看,這些繩子的盡頭綁在一個空空的洞穴上,再等了一會兒,許是巫族的儀式進行完了,棺材合上蓋子,那九個巫人連同巫竹便将棺材擡了起來向崖壁底下的那群人走去。

和她猜測的差不多,那些懸挂在崖壁上的繩子就是用來将棺材弄到洞穴裏安放的。

這便是懸棺之葬嗎?

那重木棺材裏躺着的又是何人,竟勞動得那九位大巫親自為他擡棺?

棺材緩緩上升,舞動的人群都靜止了,紛紛跪地叩拜,面上哀戚流淚,卻哭泣無聲。

這是他們特定的儀式,還是對這位死者最深重的發自心底的敬意使然?

當棺材安穩的入了洞穴,連同巫竹在內九巫伏地叩拜,其餘人等以頭貼地久久不願起身,那卑微的姿态,仿佛死去的那個是什麽偉大的神明。

又至黃昏,殘陽如血豔麗,人群散了,巫竹重新将她背起随着巫族人走至他們的聚集地,也是吊腳樓,所不同的是這裏巫族風格明顯,臉上都畫着外族人看不懂的花紋,吃穿住行都有自己的特色,一入了這裏就像是入了什麽妖異的教派,滿心滿眼都受着巫族文化的侵蝕。

此刻她明白了夷城的風俗從何而來,守着這麽一個巫族聖地,怪道巫風那麽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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