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無預警地,當我再次看到他的時候,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也許是自我第一眼看見K的時候,這個人給我的神秘感就異常強烈,他象是宇宙黑暗裏的一顆恒星,冰冷,只圍繞着自己進行自轉,外界的事物是與他相互隔絕的,他亦不關心。就是這樣的人,适合出現在一切陰暗詭秘的場景,惟獨不适合出現在燈光明亮,裝設奢華的酒店裏。

他就站在那裏,窗戶的旁邊。穿着一件非常簡單的條紋襯衣,還有一條破舊頹唐的牛仔褲。無論怎麽看都與衣冠楚楚的劇組人員,甚至是手拿攝影機記者們,格格不入。我猶豫着要不要走上前去打招呼,并開始在腦子裏揣測他出現在這裏的目的。是誤入新劇記者招待會的客人,還是為這次萬衆矚目的推理懸疑劇準備拍下可以登上頭條照片的記者。

我的疑問在劇組一幹人員逐一就座後終于得到解答,隔住一個人,他坐在離我一個座位遠的位置上。我終于看清他面前的名牌:龜梨和也。著名推理懸疑小說家。

龜梨和也,我對這個以擅長寫灰暗風格扭曲的推理小說家毫不陌生,他寫的小說,幾乎每一本都在暢銷書排行榜上逗留數十周之久。我也看他的小說,也曾想過這個幾乎從不曾露面的作家會是怎樣目光炯炯的神經質男子。

即使讓我再猜一萬遍,我也絕對不會将眼前這個略帶憂郁,面容冷豔的男子和那個天才小說家聯系在一起。正想得入神,冷不防被旁邊的經紀人不動聲色地用手肘輕輕一撞,他說,赤西君,不要走神,今天可是很重要的日子!

我這才想起我來到這裏的目的。即将開拍的電視劇,是現在炙手可熱的暢銷小說家龜梨和也的最新懸念小說。改編成電視劇劇本,預備在電視臺的收視率大戰中先聲奪人。千挑萬選之下,山下智久成為衆望所歸的第一男主角,而在這部劇裏與智商高達180的少年偵探勢均力敵鬥智鬥謀的大反派,則由我來擔當。

然而,所謂的第二男主角,戲分卻只有可憐的幾幕戲而已。

我只需要微微側臉,就可以看到山下在我旁邊露出一貫溫和的笑容,這是他慣用電倒少女的殺手锏。當然,我也可以象他那樣在他的歌迷面前做一個家教良好,待人有禮的乖乖牌偶像。但我不願意,我天生就是個離經叛道的人,也不覺得這樣對我有什麽不好。我想吸煙就吸煙,不管是不是在大街上,我想喝酒就喝酒,不在乎自己到底是不是已經成年,想笑我就笑,不想笑我就冷着臉。有人說我不适合演藝圈這個人人戴着面具唱不同的戲的大染缸,也有人說我是天生就吃這行飯,在舞臺上必定發光發亮。

我比山下出道晚,但現在卻的的确确成為他在娛樂圈裏強有力的對手。也許無心比有心來得輕松,心态不同壓力自然也不同。我雖然高中就辍學,沒念過什麽書,但我心裏比誰都清楚,山下是将我擺在對手的位置上。

一直是這樣,他的歌迷說我态度嚣張,我的歌迷眼中也未必能容得下他。曾經有山下的瘋狂歌迷寄過恐吓信給我,一大張白紙上都是從報紙或雜志上剪下來拼湊起來的恐吓語句。我的照片被塗上紅油,然後貼在一個黑色的骷髅頭上。可笑的是,我最喜歡的圖案就是骷髅。不知道真的就是他的歌迷做的好事,還是有不懷好意的人趁機挑撥離間,總之我對待那封信的方法,就是看完往垃圾箱一扔,轉頭便不記得這件事情。

若真的有人暗中要挑撥倒也不必,因為我和山下的關系僅僅比臺面上見到的更加冷淡一些。不過這一場争奪主角的戰争,背後競争的激烈程度遠比報紙上形容的慘烈得多。只是我比起那一衆孜孜不倦的男明星,手段尚且差去一大截。天才偵探與陰險反派,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誰才是贏家。

我倒是無所謂了。如果說一開始我還有那麽一點點耿耿于懷,計較得失。那麽在遇見和也以後就統統抛到九霄雲外了。能夠因為這部戲見到和也,我心裏非常高興。

幸好最後接了這部戲,我當時在心裏這樣對自己說。其實大概是在再見到和也的時候,我原本對他玩世不恭的感情就起了細微的變化。只不過我當時太過于習慣在燈紅酒綠聲色犬馬中尋找快感的糜爛生活,根本沒有發現這一點。

直到發生那件事情,我才真真正正正視自己對龜梨和也這個人的感情。

和也明明就坐在旁邊,我卻分明感覺到他的周圍有重重濃霧遮掩,讓我看不清他的面容。這個謎一樣的男人,在記者會只簡短地說了幾句話,便沉默離席。不願意接受任何采訪。一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初次聽見他略帶金屬質感的犀利嗓音時的驚豔心情,以及他在離開之前給我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如果你見過那樣神秘的微笑,我相信你也一定會愛上他的。他的身上有着與東京這個城市相似的一切冷漠特質,但又從骨子裏冷冷散發出一股與世隔絕的氣息,自生自滅的毀滅性氣質。無形的火焰,足以讓你在粉身碎骨的同時毫無怨言。我承認,我就是其中為之傾倒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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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微笑,是我見過最捉摸不定的魅惑笑容。

無數次的遙望,他終于願意給我一個微笑。我那時就在想,下一次見到他的時候,無論如何也要問他拿到電話號碼,順便挽回在初次近距離接觸時失去的風度。

說到這裏,JIN笑了。這樣的笑容與以前他在我面前展露的笑容隐約有着本質的不同,那是一種陽光背後隐隐看見陰影痕跡的笑容。我沒有說話,只是為他面前的杯子裏添了些紅茶,他繼續說道:我有想過我們很快就會見面,但沒想過竟是在那樣的場景裏再見。

再次見到和也的時候,我坐在拘留室的椅子上,與他隔着一張長桌子的距離。他還是那個有名的推理懸疑小說家,而我卻已經由迅速竄紅的偶像明星淪為殺人嫌疑犯。

山下智久死了。死于拍戲中被換成真子彈的槍擊下。所有的輿論都一面倒,鬥大的頭條标題用各式各樣的疑問句,說的都是同一個肯定的意思。

赤西仁因為嫉妒和角色搶奪殺了山下智久。

所有的證據都對我不利,我被人目擊到曾經在沒有通告的日子裏在道具房出現,那把奪去山下性命的手槍和道具就是一直存放在道具房裏。我有殺人的動機,提不出有力的不在場證明。也始終不肯透露為什麽要在沒有我戲分的日期出現在道具房附近。

所以我被拘捕了。

穿着深色的拘留服,下巴殘留數日未刮的青色胡渣,靜靜坐在狹小的拘留室裏。我的律師跟我說,這一場官司勝數幾乎等于零,因為我根本說不出一個充分的理由讓法官相信我沒有殺人。我聽完以後對他說,很好,那你也不用再來見我了。那文質彬彬的男人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只好不出聲退了出去。

我自嘲般笑笑,赤西家二少爺的脾氣,就是如此難伺候。

但是,在我聽見龜梨和也來探望我時,我幾乎馬上就答應去見他。和也就坐在我面前,只是我再也不能拿出以前和他在酒吧裏搭讪的潇灑口吻對他說,嗨,願意和我換個地方喝酒嗎?

然而,我還是非常高興可以在這種心灰意冷的時候見到他,雖然我并不知道,他來見我這個只有過數面之交連話也沒說過幾句的人的原因。

那時的和也,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陽光從會面室狹窄的鐵窗外憂郁透灑進來,在地上,在桌上,形成一道道明暗相間的條紋,與和也身上穿的藍白豎紋襯衣有着不可思議的和諧與統一。他将耳邊的頭發全部拂到耳後,露出整張線條銳利的臉龐。細長的眉毛,刀片般鋒利的薄唇,唇邊依然是似笑非笑的細微弧度,下巴象被斧子生生削平一塊。

這就是我淪為階下囚時看見的龜梨和也。

而我之所以會對那一天的他記憶如此細微準确,不僅僅是因為我在看見他的一瞬間終于确定我真的愛上了他,還因為他微微前傾身體,隔着灑滿栅欄般陽光條紋的黑色長桌,對我說,仁,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沒有殺他。

聲音很輕,在空氣裏漂浮,來到我耳邊。我沒有說謝謝,也沒有任何動作。只是向他露出一個恍惚的笑容,我說,和也,我那天出現在片廠只是想去看看你。

只是想遠遠看看你而已,我沒有殺人。

沒想到,和也竟然笑了:我知道。

在那一刻,眼眶裏仿佛有什麽液體在慢慢濕潤我的眼睛。我終于起身,将身體俯近桌面,在班駁的條紋光影裏,握住他向我伸出來的手。

空氣很冷,和也的手很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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