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安靜地坐在被告席上。屏氣凝息的氣氛,衆目睽睽的眼神。我的律師在有條不紊地說着什麽,我聽不到,對方律師又在怎樣語氣激昂企圖用歷歷鐵證來證明我的罪大惡極,我不知道。閃光燈和記者的眼睛一直在虎視眈眈,他們看着我的眼神,把我當作極具新聞價值的轟動頭條更甚于将我單純視為一個嫌疑犯。有多少人因為我而驚愕不安,又有多少人因為我而咬牙切齒,有多少人等着我被定罪,又有多少人只将我當作茶後談資。
我統統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一個人,從一開始到現在,都無條件相信着我。而他現在就坐在旁聽席上一個角落的位置上,戴一頂鴨舌帽,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舊T恤,帽沿壓得很低。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除了我以外。
我試圖隔着重重栅欄,看清他的眼神。但還未開始搜尋便已放棄,因為我相信他的目光,此時此刻一定就停留在我身上。
我們的目光,穿越夾在中間各懷心思的複雜人心,那些陰笑着冷靜着興奮着的陌生面龐,必定會相遇在某一點上。
在這裏,我不相信任何人,我只相信龜梨和也一個人。
直到我的律師一掃之前在法庭上挫敗的口吻,變得理直氣壯。直到那個女孩走進座無虛席的法庭,我才真正回過神來。
她說,山下智久是我殺的。請你們放過赤西君。他是無辜的,追随着她的最後一句話,響起的是一片哄堂嘩然。
我認得她,她是我的歌迷,瘋狂收集和我有關的點滴。每次我上節目或做訪問,總是毫無意外地在不遠處的地方看見她。背着一個大大的黑色背包,小小地縮在牆角,手裏離不開的永遠是銀色數碼相機。見過太多次,想不記得都很難。當她半夜三更躲在公寓外面的陰暗角落裏等我回來時,我幾乎被她吓個半死。她披着一頭亂糟糟的黑色長發,神經兮兮地對我說:赤西君,有人想害你你知道嗎?不過請你放心,我會一直……………….還沒等她說完,我便徹底失去耐性朝她大吼,煩死了!我的事情輪到你來管嗎?趕快給我消失,不要總是象個幽靈在我家附近飄來飄去!
我的惡劣口吻将她吓哭,她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眼淚在昏黃的路燈光線下閃爍,我最終還是敵不過自己的歉意,抓抓頭發,從口袋裏翻出紙巾,遞到她面前。別哭了,我最受不了女孩子哭,擦擦眼淚回去休息吧。別再幹這種蠢事。轉過身的時候,我聽見她很小聲在我背後說了一句謝謝。
謝謝你,赤西君。
而那個曾經總是披着蓬松長發,衣着沉悶單調,面容蒼白的瘦弱女孩,現在身穿一條桃紅色連身裙,頭發柔順地梳好拂到耳後,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記者的閃光燈争先恐後亮起時,她轉過頭向栅欄後的我露出一個很平靜的微笑,她說,赤西君,不會再有人想害你了,想害你的人已經受到嚴厲的懲罰。
她的背後,記者們蜂擁而起的混亂後面,我看見和也向我再次展現那種神秘莫測的笑容。明明距離那麽遙遠,明明周圍一片陷入混亂的吵雜,我卻仿佛聽見他那金屬般銳利的聲線,就在我的耳邊。
仁,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沒有殺他。
那個女孩子坦白交代作案動機,以及購買子彈的途徑,所有的視線全部集中在她的身上,我反而成為被衆人遺忘在角落裏的人。
法官當庭宣布,鑒于犯人主動做出自首的悔改行為,決定擇日開庭再議。赤西仁,無罪釋放。
走出法院門口,閃光燈和攝影機的鏡頭在我面前如同鋼鐵圍牆,無罪釋放的我象一只在顯微鏡下被觀察的白老鼠,每一根汗毛,每一個毛孔,都被擴大了無數倍呈現在衆目睽睽之下。人聲和無數個從張合嘴巴裏發出的問題,仿佛一層又一層巨浪向我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就在我的耐性與立志宣告坍塌的前一秒,尖銳的剎車聲從人牆後面突兀響起,對那群企圖通過轟炸式提問來獲取新聞的記者來說,異常的煞風景,但對我來說,實在是值得感激的救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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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沖破重重人牆包圍,動作敏捷跳上他黑色的法拉利跑車前後不過是十數秒的時間,然後我背對着那群目瞪口呆的所謂媒體工作者潇灑揮揮手,揚長而去。
那一天的風特別大,我坐在跑車上只聽見風從耳邊呼嘯而過的巨大聲響,其餘的聲音全部消失無蹤。我再一次近距離看清楚他的側臉,那時距離我們在肮髒的小巷子裏激烈親吻已經将近半年。我發現自己真的無可救藥愛上這個來去如風不為人探知的神秘男人,那是一種即将慢慢在不知不覺中滲進血液裏的狂熱迷戀。
于是,連他此刻緊抿着唇專心開車的模樣,看在我的眼裏也是誰亦無法取代的美。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無比相信,我們的相遇絕對不是一場偶然的事故,而是早已設定好的軌跡。
無論在何時何地,只要赤西仁遇上龜梨和也,他們一定,一定會愛上彼此。我們的血液裏有天然共通相連的東西。誰也無法分開。
在他公寓的門前,一直默默重視跟随他腳步的我,終于忍不住扳過他的臉,熱烈地吻上去。他似乎早已料到我的熱情會迫不及待被點燃,于是一邊任由我不講道理地親吻,一邊顫抖着手指去開門。因為有大半身心都已沉溺在勃發的情欲裏面,他摸索了好久才開啓門鎖。
門啪一聲自動關上,與上一次他的突然主動不同,這次換我拿回主動權。将他牢牢按在牆上親吻。他的唇上,舌頭上,衣服上,彌漫出一股淡淡的煙草味道。絲絲縷縷不動聲色沾染上我的衣襟,我的唇舌。我知道這将又是一種我迷戀他的特質。我這樣渴望能夠真切親吻他,從第一次見面到現在,我就一直想象能夠象現在這樣,從頭到腳親吻他,在他肌膚上打上屬于我的烙印。
我要他屬于我,完完全全屬于我。
大概是我還未刮淨的胡渣刺疼他的皮膚,他滿眼掩不住的情欲底下,竟然帶上一點點孩童般的味道,笑聲被低低壓抑在喉嚨裏,欲發未發,更撩撥我早已沸騰按捺不住的滾燙欲望。我的臉貼上他的臉,肌膚的溫度一樣火熱滾燙。他在我漫無目的和蠻不講理的熱吻間隙,淺淺笑出聲來。手指順着我的指尖,看似是在跟随我,實質是在帶領我,一點一點一寸一寸帶我探索開拓他的身體。
我将他壓倒在沙發上,心想我們是等不及去到床上了,就在這裏,跟随熊熊燃燒的原始欲望,占有與被占有,填滿與被填滿,或者說交付與接納。我的目光在沿路吻上他耳垂的同時,瞥見客廳一面牆上的一幅油畫。扭曲的人形,在黃昏的橋邊,尖聲呼喊的恐懼,色彩濃烈讓人覺得突兀而且怪異。遠遠望過去,只看見畫裏的色彩旋轉,宛如一個個詭異回旋的旋渦,層層包裹,那個吶喊的人身處其中已經分不清哪個是旋渦哪個是自己。
這是我第一次在和也身邊看見旋渦,一瞬間,有一種猝不及防前所未有的劇烈眩暈感。也許從我見到和也第一眼起,我就已迷失在旋轉收縮的一圈又一圈的旋渦裏面。淪陷的不止我一個人,還有和也。只不過他才是旋渦神秘的中心,我僅僅是為他不斷旋轉環繞的那些暈眩的圓圈。
後來,我才在無意中知道,那幅畫是大師愛德華. 蒙克的代表作,名為《The Scream》。
漫漫長夜,任由自己抱着心愛的他沉溺在無邊無際的快感裏,欲望是尋找到入海口的奔騰河流,嘩嘩作響。旋渦不斷旋轉,消失,消失,再旋轉。汩汩不息。情欲是身體裏最澎湃的海潮,一浪高過一浪,咆哮着将我們覆蓋。然而激情卻如同熱烈燃燒的火焰,無法用冷靜與理智來熄滅。從來沒有和男人做過愛,但和也可以給予我的,除了那些濃妝豔抹惺惺作态的女人能給予我的身體上的快慰,還有心靈上從未有過的巨大滿足感。
能夠全身心擁有一個人,一個我愛着的人,聽他在自己的耳畔發出彌漫濃烈愛欲的聲音,看他在自己身下如一朵最冷豔的昙花,用盡全力盛放再盛放,對于我這樣一個習慣于寂寞黑夜裏飲鸩止渴的獵人,無疑是一場最盛大無聲的洗禮。
如果可以,如果和也願意,我以後只愛他一個人,只要他一個。龜梨和也不是我的毒,他是我的解藥。
清晨時分,我醒過來,看見和也只穿一件寬大的白襯衫,光着腳坐在窗臺上抽煙。他的背後,玻璃外面,是東京黎明覆蓋下的灰色鋼鐵森林。天色的灰蒙蒙,不是和也房間裏的暧昧灰。而是另一種透出頹廢荒蕪的厚重深灰,骨灰色的天空下面,我愛的男人在抽一支煙。他側臉的模樣,坐在晨光裏的模樣,我總隐約覺得在哪裏見過,但還沒來得及細想,和也就夾着煙走過來。
我喜歡這種煙的味道,你要不要試一下?
我微笑接過他遞給我的白色長煙,他湊身上前,兩支煙在清晨冷冷的空氣裏相觸。零星的火光,我望見他的眼眸,深邃漆黑如同隐藏無數揉碎星光在其中。
深不見底的溫柔,來自我的和也。
仁,我想為你做一件事。
我安靜坐在冰涼的大理石窗臺上,讓和也為我刮胡子。這個男子似乎很享受替我刮胡子的時光,臉的輪廓泛起淡淡的光,小心替我刮幹淨幾天未曾清理過的胡渣。嘴唇明明是認真緊抿住,卻仿佛有微笑噙在嘴角邊。
好了。他說。我在他的瞳孔深處望見那個淺淺微笑的自己,他定定望住我,想必也在我的眼裏看見他自己。我環住他的細腰,嘴唇輕輕俯上去,鼻尖碰觸到他的鼻尖,他微微閉上眼睛,全心全意接受我的吻。
淺嘗不能辄止的吻,由淺至深,呼吸滾燙得再次灼燒理智,又将我們拉向情欲的旋渦。
我的手指解開他身上唯一穿着的襯衫扣鈕時,他俯在我耳邊,很輕很輕對我說:仁,只有你,才有資格當我筆下的主角。
被情欲遮蔽以前,他的臉依舊帶着那樣琢磨不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