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即使只是短短的幾秒鐘,我很确定我沒有認錯,我有可能認錯其他任何一個人,但我絕對不會認錯龜梨和也。一個和我朝夕相對的人。
相片裏他的模樣看起來比現在還要小幾歲,還是幹淨純白的少年時。
我當時的臉色一定蒼白得可怕,因為那個記者問我是不是覺得身體不舒服。我手裏緊緊捏住那張相片,他伸出手來拿回去,我下意識就想往後縮。但我不可以這樣做,在我沒弄清楚整件事之前,我不能打草驚蛇。努力平伏內心激烈的鬥争,我将相片歸還給他,并且與他攀談起來。也許是誤認我不是日本人的緣故,這個記者對我并沒有什麽戒心,也絲毫認不出戴上墨鏡的我就是在日本紅透半邊天的明星,赤西仁。
我邀請他去機場咖啡廳一坐,以表我的歉意。他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一番交談下來,我得知他剛剛才游歷整個意大利,準備籌劃做一個他當記者以來最驚爆的內幕新聞。
在記者口中聽到龜梨和也這個名字時,我的心裏終于無法控制翻起滔天巨浪。好象有什麽一直堅持的東西從心髒的地方一點點碎裂開來。那時,機場咖啡廳巨大的落地玻璃外面,飛機龐大的陰影如同張開雙翼的飛鳥,從我的頭頂上緩緩經過。點燃的半支煙,最終灼疼了我的指尖,煙灰墜落在地上,沒有任何聲響。
大概覺得我只是一個不問世事的植物學家,又或是他剛剛得到這個一直不為人知的秘密太過激動的關系,那個年輕的記者幾乎毫無保留展現了他這一年在意大利及其他地方搜尋到的蛛絲馬跡。
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我的對手不是那個存在于和也身體裏的少年,而是一個著名的意大利攝影師。
Sogno。在意大利語裏,是夢的意思。他已經逝世整整四年。一直被認為存在于有遺傳性精神病的Sogno臆想中,激發他無數靈感,拍出為世人所熟悉的作品,那個神秘的穆斯,是一個叫做Girasole的少年。他只出現在Sogno僅有的幾次雜志采訪中,向日葵是Sogno在自己作品中對這個少年的隐喻。沒有人知道這個少年的來歷,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只猜想他也許是一個智力低下的少年。只是也許。
在世人眼裏,Girasole只是Sogno虛構出來的幻影。而現在,只有我和面前這個記者知道,Girasole是真實存在的人,他還活着。
他的名字叫做龜梨和也。
回到日本以後,我整個人都恍恍惚惚,推掉所有的工作,每天坐在和也的公寓裏等他回來。有時還會站在那面空蕩蕩只挂着一幅曾經令我不安的油畫前面,試圖從中揣摩和也生活在這個空間裏,生活在東京灰色的天空下,如同旋渦般混亂焦躁的心情。浴室的鏡子被我用布遮擋起來,我不想在任何一個地方看見自己的臉,甚至不想聽見自己的聲音。我只想在和也漆黑的瞳孔裏看見微笑的自己。
我對自己說,只要和也回來,回到我身邊,我願意永遠抱住他不放開,不管在他心裏是不是真的愛我,又是不是願意繼續留在日本東京。他想去的地方,我都一定會陪他去。只要他一直,一直留在我的身邊。
經紀人幾乎打爆了我的手機,在我的公寓裏留言警告如果我再不出現,事務所就會考慮将我終生雪藏。我只打回一個電話給他,雪藏就雪藏吧,我不在乎你們要怎麽辦。我在乎的只有龜梨和也這個失去所有音訊的人而已。連我自己我也已經不關心。
再見到和也的那一個夜晚,我甚至不敢在街上隔着馬路叫他。因為害怕他又會頭也不回地就離開。我只能匆匆揮手叫了一輛計程車,跟在他搭乘的車子後面,看他要去哪裏。當他們走下車的時候,我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音。數月不見的和也,戴着墨鏡,穿一件白色的條紋襯衣,和一個男人一起走進街角一間靜僻的咖啡店。我的眼淚不知為何突然掉了下來,流過一直沒有刮去的胡須,墜落在柏油路面。
那個男人的背影,我覺得很眼熟,卻忘記在哪裏見過。直到他進咖啡店前,微微側過頭,我才瞥見他的臉,正是那個我在意大利機場裏遇見的日籍記者。我呆呆站在原地很久,腦袋裏一片轟鳴的空白。為什麽那個記者要來找和也?為什麽和也會去見他,也不願意回來見我一面?
無數的疑問圍繞着我不停旋轉,我覺得頭昏沉沉想不到任何有意義的解釋,只是條件反射一般跟着他們進了那間咖啡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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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咖啡店,坐在角落裏的他們沒有注意到我。因為他們在争執,聲音越來越大。和也坐在背對我的方向,肩膀微微顫抖。我在另一個角落裏瞥見,那個可惡的記者在和也面前露出洋洋得意的嘴臉。
在我終于無法按捺自己的憤怒,想上去狠狠揍那記者兩拳的時候,和也卻先我一步站起身來,聲音依然冷漠沒有起伏:不要太得寸進尺!随便你要怎麽做,反正我一毛錢也不會給你!咬牙切齒的句子,我第一次聽見和也用一種冰冷入骨的聲音冷冷吐出來。我的手指在桌子下面劇烈顫抖,竟然沒有立即站起來去追上和也。
只聽見那記者恨恨罵了一句粗口,便丢下咖啡錢,在侍應生竊竊私語聲中離開了咖啡店。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和也的寓所,只知道那天晚上我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和也回來。我突然有一種感覺,和也不會回來了。這個我們曾經歡愛過無數次的房間,這個我靜靜坐在一旁看他寫作的客廳,這個曾經飄起過粥香的廚房,這一個已經開始漸漸象樣的家,和也沒有任何眷戀也不會再出現。只留下我一個傻瓜,手裏緊緊捏住所謂愛情的東西,在等一個永遠也不會回來的人。
也許,在和也的心裏占據最重要位置,可以占據他整個靈魂的,只有Sogno這個死去的男子。他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捂住自己的眼睛,是不是不願意接受電視裏Sogno的死訊?他在獨自面對鏡子淚流滿面反複喃喃着那句,他死了。我看見的那個不認識的少年,是不是才是他真實的模樣?不是面容冷豔煙視媚行的冷漠邊緣人,而是幹淨純白的Girasole,Sogno唯一的愛人。
由始至終,和也都沒有愛過我,他愛的是自己眼裏看見的虛幻映象,他愛的是他心裏想要看見的那一個我,Sogno的影子。而不是赤西仁這個人。
盡管如此,我卻始終無法怨恨他,那些死去的人自有他們死去的理由。愛可以被扭曲成完全不同的模樣,生命的卑微自然也被無限地放大。
Sogno已經不在世上,和也如此深愛着他,即使他們之間的過去被全部鋪展在世人面前,真相大白之時,也不會對他們有任何影響。一向我行我素的和也,不會理會別人的威脅勒索,更不會介意別人怎樣看他。
可是我介意。身在這個看似光鮮實質混亂的娛樂圈,要打倒一個人的手段眼花缭亂,足以令人嘆為觀止。和也總是帶着他一意孤行的意志生存着,他身處的黑暗裏只有自己一個人,所以他并不了解在這個世界上除了這些自己為自己制造的黑暗,還有另一些居心叵測的陰險與毀謗。它們只需要一份加印的報紙,一個添油加醋的虛假報道,一點點捕風捉影,再加一些無中生有的猜測與貌似權威的判斷,就足以将兩個人的名譽統統毀掉。不止是從未在公衆面前出現過的Sogno,恐怕連和也自己也會身敗名裂。
所謂人言可畏,就是如此。
想到這裏我已經不寒而栗,腦海裏只剩下一個念頭:我想為我愛的和也做最後一件事,如果這是他想要的。
拿出在意大利機場那個記者給我的名片,撥通他的電話。确定接電話的就是曾經在我面前滔滔不絕的聲音,我說:告訴我,你想要多少錢才肯不公開那些照片?龜梨和也不給,我給你。
那個聲音明明無法掩飾自己的狂喜,卻硬是要用讓人恨得牙癢的懶洋洋語調回答:哎呀,到底還是有人識貨的,這樣吧,我們見面再說。
卑鄙龌龊的小人,如果當時我不是由于得知和也一直隐藏的秘密而震驚不已,原來一直低落的情緒更加一發不可收拾,我就直接将相片搶來燒毀。
和也也不至于一回日本就受這種無恥之徒的威脅。
我決定用盡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辦法來擺平這件事情。但我沒有料到的是,就在我準備好巨額支票用來換回那些相片和所有資料時,我在約好的地點等了那個記者一夜,他沒有來。我的頭腦充滿各種不安的猜測,在打了無數次他的電話始終無法接通後,我疲倦地回到和也的寓所。
我以為自己在做夢。
和也靜靜坐在我們一起吃早餐的桌子前,面前擺滿了我喜歡吃的菜。意大利面,栗子蛋糕,豐盛得如同晚餐。他的精神看起來仿佛很好,眼角的疲倦卻在眼神流轉之間不經意洩露無遺。在晨光裏仰起臉,他對我露出一個安靜的微笑。就象我們彼此裸裎相對的第一個清晨,他坐在窗臺上為我刮胡子時臉上帶着的淺笑。
他說:仁,陪我吃早餐吧。
我的眼睛被泛起的霧氣模糊,竭力将那些溫熱的液體忍回去。
我點點頭,說了一句好。
注釋:Girasole和Sogno本就是《人格》裏的主角,在《SEASONS》裏的出現不過是過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