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在法國的日子裏,我幾乎完全不刮胡子。也許彼此的心情全然放松的緣故,生活悠閑得如同慢板,一叩一敲之間盡是說不出的惬意慵懶。和也也不刮胡子,因為有我代勞。每天抱起他坐在窗臺前,外面法國南部怡人的田園風光,一望無際,我細細為我的愛人刮胡子。

和也總會定定望我專心致志的臉,然後在我大功告成以後給我一個充滿薄荷香氣的吻。一個蓄起胡子戴上草帽,象個法國鄉村裏随處可見的農夫,一個眉眼幹淨拖延,穿簡單人字拖,宛如正在念書的少年。和也常常被我的胡子紮得咯咯直笑,法國純淨的陽光裏,他的笑容沒有任何陰影。

假如可以讓我重新選擇,我不會放手讓和也獨自去看那一次攝影展。

但事實是和也去了,并且在回來以後一直心神不寧。仿佛又再重回到那個冷漠孤僻的自己,他獨自坐在牆角的位置,一言不發,關閉了所有的門,沉浸在一個人的世界裏。

我知道和也心裏有病,但是我已經無法再信任任何一個心理醫師。他們在我的心裏俨然已經成為惡魔的代名詞。而且自從那件事情告終以後,和也一直表現出非常平靜的狀态。甚至不再寫那些宛如夢呓的字句。我曾經天真地以為,只要我陪在他身邊,他一定可以象正常人一樣過平靜沒有波瀾的日子。

不過是我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而已。當和也再次帶上那只兔子玩偶,我的心裏過去一度淡去的恐慌亦再次降臨。當和也對我說他想去意大利一趟,讓我先獨自回國的那一個夜晚。我選擇用最激烈的方式來阻止他。從來沒有象那天那樣失控過,我拆下了旅館裏所有的鏡子,朝他歇斯底裏地大吼我不許你去什麽意大利,我不許你去!!而和也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任憑我向他大吼大叫。

你可以明白那種恐懼嗎?JIN對我露出無能為力的表情,用手捂住臉,然後深深埋下頭,發出幾近嗚咽的聲音。

就象是一個隐形人在你的身邊,随時會跑出來和你争奪你的愛人。你甚至不知道他是誰,什麽時候出現,又什麽時候會讓你愛的人淚流滿面。你的對手,就存在于愛人的身體裏面,除了眼睜睜看着他痛苦難過,你什麽也做不了。

JIN的眼睛隐隐發紅,仿佛有眼淚在醞釀。我原本想要安慰他的語言,突然就失去說出口的欲望。只是始終安靜看着他。

我知道自己的愚蠢,自己的自欺欺人。我一直不肯承認一個事實,和也是個不折不扣的人格分裂患者。

他的身體一分為二,一半是我愛的和也,一半是我完全陌生的意大利少年。

我愛的是一個殘缺的人,他用一半的自己去愛幻想裏分裂出來的另一半。

我怎麽能讓他獨自去一個陌生的國度,帶着他分裂出的另一個自己做出一些後果可能不堪設想的事情。

我多麽想牢牢地綁住和也,不管用什麽方法也好,讓他安靜呆在我身邊。但我知道我不能,我也舍不得這樣對待他。我唯一可以做的,只是在向他大吼以後,蹲在地上把頭深深埋進雙膝之間,等待他一聲不吭走過房間或是幹脆甩上門一走了之。

然而,和也走過來擁抱我。雙膝跪在地上。他說:仁,我早知道你猜出來了。

請你相信我,我比任何一個人都要清楚自己在做什麽。等我完成最後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就馬上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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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擡起頭,用已經喊到聲嘶力竭的沙啞聲音問他:重要的事情?和也,你告訴我,什麽事情才是重要的?什麽事情值得讓你想也不想就把我抛在一邊?

和也說不出話來,靜靜看着我,然後很用力地抱住無能為力的我。竭力不讓我掙脫他的懷抱。

他用一句話讓我徹底屈服:仁,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要做的是一件和你同樣重要的事情。

我最後還是放開了他的手,在相信與不相信之間,最終我還是選擇了相信。相信和也,相信我會是那個他最愛的人。

在和也離開的第二天後,我一個人傻乎乎地來到了意大利。明知道不可能會幸運遇見和也,但我還是固執地在街頭游蕩了好久好久。意大利的風景,在我的眼裏不過是一堆毫無意義的廢墟。迷人閃耀的波河,亦不過是一潭靜止不動的死水。我需要的不是優美的風景,而是就在此地卻不知确切地點的和也而已。

然而,在經歷心灰意冷的一番漫游以後,終于,我還是一個人離開了。

意大利都靈機場,人聲沸騰。膚色各異的旅客來來往往,我坐在機場大廳的長椅上為自己點燃一支煙,是和也抽慣的TIME。煙草的味道,淡淡如同雨季水氣植物散發出的泥土氣息,在口腔裏彌漫開來,猶如龜梨和也這個人,讓我情不自禁愛上,甘心在其中沉迷的感受。

離開和也不過一天,我已經開始想念他。想念他發間清淡的樹木氣息,想念他指尖缭繞的煙草味道。

我多麽想讓他知道,我只想和他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由意大利都靈飛返日本的飛機一個半小時後就會起飛,十數個小時後便會抵達東京成田機場。而我卻不知道自己需要經歷多少時間後,和也才會回到我的身邊。

有人在與我背靠背的椅子上講電話,掩不住得意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這本沒有什麽值得奇怪的,喜歡大聲講電話的大有人在。讓我真正注意到他的,是他在異國環境裏熟悉的日語。我并無意偷聽別人講電話,但他講的聲音實在令我很難不聽清楚他講話的內容。

好象是在商議什麽令人激動的大新聞,講得滔滔不絕口沫橫飛。他話裏不時夾雜的故弄玄虛的用詞,弄得我心裏頗有些煩躁。

也許是因為我是明星的緣故,見識過不少記者傳媒為争奪新聞的醜陋嘴臉,因此在确定坐在背後那個讨人厭的家夥是個記者後,我當即決定提起行李換個清淨點的角落。誰知那個日籍記者也在這個時候起身,我們兩個人逆向而行,撞在一起。他手裏原本拿着的文件袋掉落在地上,相片全散落出來。我手中的咖啡打翻在地,弄濕了幾張相片。

不想讓他發現我是個日本人,于是用英文向他道歉。反正那時我的膚色經歷法國充沛陽光洗禮後變成健康的小麥色,還蓄着濃密的胡須。乍看之下不過是個風塵仆仆的外國游客罷了。蹲下身子,我替他撿起那些相片,他倒也沒生氣我撞倒他的東西,一疊聲地說謝謝。稍微瞥一眼,我發現相片大多照的是一些街頭随處可見的建築,只不過似乎都是同一棟建築的不同側面。當時我對那個記者是有些歉意的,原來他是個攝影記者而已,我這樣想着的時候,就認出建築不遠處是著名的安東內利亞那尖塔。意大利都靈的象征。

又是意大利。這個國家在我的心裏,因為和也神秘的行蹤而變得十分微妙鮮明。

意大利,法國,日本記者,還有他口中說的新聞,我當時心裏頓時有種極其不祥的預感。

然後,這種預感在下一秒就得到證實。撿起最後一張相片,我看見一個少年斜靠在窗臺旁的身影。

我的手在聽到JIN說這句話的時候,不由得顫抖了一下,茶潑出一點點染紅了潔白的茶碟。裹緊肩上的羊毛披肩,我回頭看看牆上的時鐘,已經八點,電話依然沒有響,我覺得我的好友今晚是不會出現的了。或許我應該打個電話去問問,猶豫一下我還是沒有這樣做。給自己也倒了一杯黑咖啡,我重新坐回到JIN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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