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他一開始并不喜歡他,只是借着昏暗的燈光,恍惚覺得他的面龐仿佛在哪裏見過。

他認為這只不過是錯覺,因為在他晝伏夜出的生活裏,與他相熟的人除了出版社的編輯,并無其他人。

他沒有親人,亦沒有朋友。回到日本以前一直在世界各地流浪,十三歲的時候,他終于跟随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去到意大利,那個女人讓他叫他母親。但她從未曾撫養過他,亦沒有象其他的母親一樣擁抱過他。

他甚至不明白她為什麽要來尋回他,又帶他離開從小成長的小鎮。每天的每天,他看着他塗仿似血的口紅,踩着高跟鞋,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門,僅僅留下一點錢讓他自己吃飯。他在陌生的國度裏自己與自己相處,處理生活及內心裏一切細微的事情。正如他在外婆身邊與不同寄養的人家裏的十四年一樣。

他會抱着那個殘破縫補過很多次的兔子玩偶入眠,會自己給自己講童話故事,會很執着讓一個人相信,這個世界是美好的。

這個人,比起他因耳聾而長期隔絕的外婆,在外婆死後七年才來帶走他的母親,他身份不明面目不清的父親,都要來得重要。這個少年有個很好聽的名字,Girasole,在意大利文裏是向日葵的意思。永遠朝向太陽,他就算只能躲在光線背面的陰影處,看着他的微笑亦會覺得幸福。

Girasole是他唯一的朋友,全部的秘密。他愛Girasole,如同影子愛着自己的主人一樣。

Girasole是在意大利都靈陽光下盛放的向日葵,他則是日本東京天空下暧昧出行的夜游動物。

十八歲的時候,他的母親改嫁。他只能獨自返回日本謀生。開始在這個灰色城市之中,尋找自己幻覺裏的東西。自己身上并不具有的東西。

二十歲的那一年,他遇見他。在一間叫做CLOSED的酒吧裏。如果不是後來又再遇見他,如果不是後來那樁謀殺。也許他們就真的只能隔着醉生夢死的人群,迷離妖冶的煙霧,注視對方。什麽也不會發生,故事也不會有如此激烈的開頭與結尾。

在他的世界裏,也許很黑暗但也很單純。只有他,還有Girasole。在離開意大利以後,Girasole已經很少出來和他交談。雖然有時候照鏡子,他還是可以看見他。

他覺得非常孤獨,并且寂寞。在看見JIN這個名字出現在候選主角的名單上,他的心猛烈狂跳了幾下,然後幾乎沒有猶豫就選中他。他不能解釋再見到他時內心暗自翻滾的情緒,只能催眠般告訴自己。這個人只是比其他人特別一點而已,只是這樣。

直到他得知他涉嫌被拘捕的一刻,他才明白原來心裏一直盤旋不去的無名情緒,真正的含義。他只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孩子,用他激烈直接的方式去對待這個世界。一旦他懂得什麽是愛。

所以他去拘留所看他,所以他在陽光栅欄般的陰影裏對他說:我相信你,仁,我相信你沒有殺他。

他毫無理由相信他,相信他給他的笑容裏不攙雜任何陰影。

愛上一個人,然後無條件地相信他。

Advertisement

愛情說來就來,如此迅疾遠遠超乎他的想象,雖然他還是那個帶着不可亵玩的神情,坐在角落裏冷冷抽一支煙的男子。但是他比誰都清楚,這只不過是他從小建立起的保護殼。因為沒有人會保護他,因為他深藏的內裏太過柔軟,因為他還找不到一個适合的方式去愛他,并且接受他的愛。

愛是相信,愛是忍耐,愛是仁慈,在他以龜梨和也這個身份學着去愛一個人的時候,他寧願相信愛就是這樣簡單的模樣。

他還記得,他的心理醫師撕開文質彬彬的面具開始不停敲詐勒索他時,心裏那種被不安吞噬的恐懼。不能讓他的仁知道這件事,他在意的并不是世人對一個精神分裂的小說家的诟病與異樣目光。他在意的只有這個人。會為他學煮飯學做菜,會蜷縮在沙發上等他回來,會親吻他擁抱他,對他毫無城府微笑的這個人。他可以忍受一切歧視的目光,但他無法接受,他愛的人在發現自己是個人格分裂的精神病患者後離開自己。

找不到任何方法來解決這件事,那個衣冠禽獸居然将他在催眠狀态下傾吐的心事錄成錄音帶,一次又一次問他要錢。除了給錢,不斷地給錢,沒有任何辦法。

他真的快要瘋了,歇斯底裏向他的愛人大吼。其實那份病歷并沒有記載太多的事情。但他已經被秘密随時可能揭破的恐懼擊倒。他已經沒有辦法一如往常那樣平靜地對待他。

在分開不聯絡的日子裏,他的幻覺如此豐盛。只是不再象以前一般如同絢爛綻放的大朵大朵花朵,而是一張可恥要挾他的嘴臉,扭曲成一個又一個巨大的旋渦,将他一點一點吞噬掩埋。

第一次,他的意志崩潰瓦解是在意大利都靈,母親抛下他和一個流浪畫家一走了之,他的身體是屬于Girasole的。

再次瀕臨崩潰的臨界點是哪一天哪一個時點?是那天在涉谷街頭赫然看見Sogno逝世四周年的攝影展在世界巡回的新聞時,他回到家面對淚流滿面的Girasole,同時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愛情面臨破滅的結局。還是那個醫生深夜叫他去他的診所,蠻橫将他壓倒在沙發上。

他摸到桌子上的水果刀向醫生背上猛插下去時,一直以來要殺死他以得片刻安寧的幻想已經被實踐。丢下刀子,他踉跄向後退,打開門就往外逃,不慎踢翻了幫助催眠的香熏燈。

他以為自己殺了他。渾身沾滿鮮血躲在窗簾背後簌簌發抖,被尋找而來的愛人緊緊抱在懷裏。

他那時才終于知道,他也是無條件地愛着他,不管他是不是一個人格分裂的病患,又是不是殺過一個威脅他的醫生。

當仁為他換上幹淨的睡衣,将他抱進柔軟的被窩裏,在他的額上印下深情一吻,然後看他喝下混有安眠藥的牛奶。

你要好好睡一覺,知道嗎?他的微笑溫柔一如以往,仿佛他們之間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過,沒有人死,沒有人瘋。

他閉上雙眼,全身軟綿綿沒有一點力氣。但長期服用安眠藥的身體,并沒有因為兩顆藥的細微藥效而安然入眠。他還能聽見他在廚房裏為他煮粥的聲音,一顆心在天堂與地獄之間徘徊,游移不定。天堂是有愛人在的黑夜裏,靜靜聆聽他發出的聲音,他們生活着的小小公寓。地獄是天亮以後,即将暴露在陽光下的罪行。沒有明天,沒有以後的歸宿。

一切即将走到結局。

他聽見他拿起鑰匙出門的聲音,廚房裏沒有鹽了,他大概是去買鹽。他的心裏一片無聲的寂靜。等着他回來,他在他才會安心。可是二十分鐘過去,他沒有回來。從公寓到附近的二十四小時營業超市只要五分鐘,來回一趟只要十分鐘。又過了二十分鐘,他依然沒有回來,他開始擔心他是不是在路上遇到了意外,心裏焦躁不安,但身體無法挪動,他只能睜開眼睛在黑暗裏等待。

整整過去一個小時,他才回來。他如釋重負的同時,卻突然被自己腦海裏某個一閃而過的念頭擊中。

不敢往深處想,他只要看到愛人的臉,看到他的微笑就會覺得心安。

新聞出來的時候,他拿着報紙呆呆在陽光裏站了好久。仁在他背後的床上困倦入睡,一張睡臉幹淨單純如同初生嬰孩。他悄悄來到他的跟前,安靜看着他的睡臉。他很想很想點一支煙,但手指顫抖,煙無聲掉在地毯上。很久沒有出現的液體突然一發不可收拾,從眼眶裏迅速滑落,溫暖了他冰冷的指尖。

他捂住嘴巴,在睡着的愛人面前用力哭了出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報紙上說,醫生的致命傷是在胸口而不是背部,香熏燈打翻點燃窗簾釀成的大火,他記得很清楚,他踢翻的香熏燈是擺在門口的位置上,離窗簾非常遙遠。

是誰又再回去制造了這一場大火,沒有留下任何證據與痕跡。

大概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開始懷疑,亦開始明白,他們的愛只有通過這種方式才能得到兌現,才能延續下去。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他突然地,就覺得能夠理解。挑戰一切道德準則與人性極限的,這種愛情他正在經歷。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