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法國普羅旺斯,Sogno世界攝影展。他在一幅幅色彩絢爛的相片間穿梭。Sogno靈感爆發的1999年,是Girasole在他身邊的一年。Sogno死了,Girasole還在他的身體裏面。
當Girasole最後一次向他提出請求,和也,帶我回意大利都靈。他在Sogno逝世四年後選擇在他們最初認識的地點,為他們的愛情畫下一個句點。從今以後,世界上不會再有Girasole這個少年,他陪伴他這麽多年,從七歲到二十一歲,一直聽他講童話故事,聽他唱歌。然後他看他在鏡子裏對他流淚。
沿着充滿灰塵氣味的石頭樓梯上行,他望見陽光從藍色木頭窗子安靜灑在地面,灰塵在陽光裏飛舞。他對Girasole說:還是你一個人去吧,我一直以來并不清楚你們的事情,這是你一個人的秘密。
Sogno是Girasole的秘密,赤西仁是龜梨和也的秘密,這個世界上沒有別的人知道。
可是,Girasole說:沒關系,和也,我想讓你知道。起碼我消失以後,這個世界上還有第三個人知道,我和他之間的事情。
充滿灰塵氣息的陳舊公寓裏,是Sogno和Girasole共同生活過一年的地方。一切都沒有變過,所有的擺設,擺放在床上的攝影器材,桌上散亂的風景照片,甚至是他吸剩的半盒香煙,都還在原來的地方。
四年前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Sogno對還在睡覺的Girasole說,我出去買玫瑰花的種子,還有你愛吃的普拉莉納夾心巧克力,很快就會回來。
也許只要十分鐘,也許再長也不過是一個下午的時間,等Girasole再張開眼,就會看見他心愛的Sogno在窗臺上撥弄他剛買回來的玫瑰花種,他答應Girasole要為他種整整一個花園的玫瑰。而Girasole只要一朵,一朵就夠了。
Sogno一直沒有回來,Girasole在這間公寓裏等了又等,每天坐在窗臺上望下面的人們來來往往,天空裏有飛鳥掠過的影子,而那個人始終沒有回來。
四年以後,他在數萬裏以外的日本東京街頭,終于确定,他永遠也不會回來,他已經死了。
手指輕輕撫摸過窗臺微微有些粗糙的石頭,推開窗戶,陽光嘩啦嘩啦從外面撲進來。連同街道上沸騰的人聲。他就站在這樣簌簌有聲的陽光裏,靜靜流下淚來。Girasole的眼淚。
大概是最後一次,Girasole在他身體裏流下眼淚來。從轉身以後的那一刻起,他的眼淚就全部屬于龜梨和也的。
第一次想要離開仁是什麽時候,應該就是那一刻。
背後一面牆壁滿滿都是Sogno與Girasole的相片,意大利的風景,古老的石頭街道,仰望的透明天空,他們身處其中,笑容如同午後的陽光,幹淨不帶一絲陰影。
Girasole從來沒有告訴過他,Sogno原來是這樣的一個男子,頭發微卷,眼角有淚痣在發間若隐若現,如此漂亮的一個東方男子。那張臉,在日本東京的三百五十六個日夜裏,他在他身邊的每分每秒,都帶着溫柔的微笑。
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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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線漸漸變得模糊,他的眼淚如此充沛,象是怎麽流也流不盡。
Girasole,你消失吧。和這個你深愛的男人一起,在意大利向你們的愛情輕輕說一聲,Arrivederci。
這一段愛情,在這裏死去,必定會在另一處以另一種方式,延續下去。
光明消失,黑暗降臨,而必定有不一樣的光明,在另一處重生。即使頭頂上是飛鳥巨大的陰影。
誰又能說,活在陰影裏的愛情,不是愛情呢?
即使他愛的是Girasole,而不是龜梨和也,我也依然愛他。
那個記者在他面前洋洋得意向他展示他手裏的照片,他用最冰冷的眼神看着他。心裏的憤怒如同燎原的火焰一直在蔓延。令他憤怒的不是這個無恥之徒的趁機敲詐與勒索。他只是不明白為何世界上總會有這樣的人,硬生生要來打破別人已經支離破碎的生活,連別人僅剩的一點點呼吸自由空氣的機會也要一并剝奪。他未等他說出自己的價碼,就突兀站起身來:不要太得寸進尺!随便你要怎麽做,反正我一毛錢也不會給你!
不會支付一毛錢所謂的掩口費給他,也沒有這個必要。心裏早已沒有恐懼這種東西,他只想悄悄找個地方,懷帶着他活在黑暗裏失去所有退路的愛情,一個人将這漫長的一輩子過完。或許會去加州的海邊,每天看日出日落,不再寫字,每天都用所有的時間去懷念另一個人。
赤西仁。
從意大利回來以後,他一直以為仁愛的不是他,而是他身體裏的另一個人,已經再也不會出現的一個人。
但,不是的。他猜錯了。
他原以為自己不會再去見他,但他愛的人親手将所有的退路斬斷。那個記者死了,死于高速公路的車禍。趁人不備時把剎車線剪斷,是非常簡單的事情。約在高速公路附近的加油站見面也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事情。即使用這種方法殺不死他,仁還是有很多種方法拿回他想要的東西。
因為,他這樣愛他,願意為他做一切事情,卻不讓他知道。
做了一桌豐盛的早餐。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一起死吧。當是悼念這一段犧牲三條性命,沒有任何回頭路可走的愛情。誰也逃不掉,因為身上已經背負着罪名,因為身處的始終是黑暗裏不斷下陷的旋渦。
換一種身份,或許他們的愛情可以變成被世人傳誦的傳奇。但他,龜梨和也,永遠不可能用自己真實的姓名光明正大去愛那一個叫做赤西仁的男人。
和也想要的,卻只有這一段由始至終沉浸在黑暗裏見不着光的愛情。多麽可笑的矛盾,然而他想笑的時候卻就這樣流下淚來。
終究還是放棄了,在仁對他說出那句我愛你,不是Sogno,不是Girasole。他們是以和也與仁的身份在愛着。
仁愛的,只有他一個人。
掃掉那一碟有毒的意大利面,他扶住仁的身體慢慢跌坐在地上。一個人逃吧,背負所有的罪名,逃到沒有人知道的天涯或海角,這樣就不會有人懷疑他愛的人,這樣所有人都會認為是龜梨和也畏罪潛逃。
這是他為仁做的最後一件事。
有一種愛情,結局有千百種,但最好的大概是,隔着不能得知的距離,在剩下的餘生裏懷念彼此。
JIN輕輕地笑了,潔白的臉在月光裏滿是淚痕。原來你都知道,他的神色是我從未見過的平靜。
你是和也的什麽人,他願意将這麽隐秘的事情全部告訴你。
你知道嗎,有很多細節連我也不知道。他微笑的眼睛,象在嘲笑着自己。他深愛的人,居然從來沒有告訴過他這些事情。
那JIN又知不知道,正是因為有愛,才有欺瞞,才有隐藏,才有無數無法挽回的扼腕痛哭?
我只是一個不相幹的人而已,和也遇見我,告訴了我這件事。對我而言,它只是一個故事,聽過轉身便忘記。
是麽,我和你不一樣,我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它。
JIN,我不會勸你自首。那不是我要給你的忠告。
他突兀斂起笑容,我才發現原來他不笑的時候,也象是在冷冷地笑。他沒有理會我的言辭,只是問我:你想要我怎麽做?我要怎麽做你才肯告訴我和也在哪裏?
我直視他的眼,他的眼裏習慣的溫柔與笑容早已悉數褪盡,只剩下冰冷的寒意。
蔬菜沙拉已經做好,但刀還握在JIN的手裏。
我望望電話,它安靜得象已經壞掉一樣。
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麽要殺山下?我問他。
我沒有殺他,他回答。
是的,你沒有殺他。只不過用一點小小的暗示,例如一封來自山下歌迷的恐吓信。就足以讓一個有被害妄想症的癡迷女孩子相信,只有殺了山下,她愛的你才會得到真正的安全。只有這樣,才能夠狠狠地懲罰那個恐吓你的壞人。
既然你這麽聰明,又怎麽會猜不到山下必須死的原因。他第一次向我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我突然想起那個無數罪犯做過的心理測驗題,百分之九十五的犯人,會得出同一個答案。
我想,我已經揭開了最後的一個謎,答案令人不寒而栗。
從一開始便要如此這般粉身碎骨地去愛這個人嗎?我在心裏問出這個問題。而JIN卻象看透了我的心思一般。
是的,我只能用這種方式來愛他。他的回答簡單有力,指尖輕輕劃過鋒利的刀刃,手法非常娴熟。
我不知道和也在哪裏。淡定地喝完最後一口涼掉的咖啡,我說道。
沒關系,我知道他一定會來找我的。JIN突然又再顯出那樣天真的淺笑,如果你死了,他一定會出現在你的葬禮上。
我想,的确是這樣的。
電話終于響了。
一聲,兩聲,三聲。
滋…………..
答錄機自動開啓,等待為主人錄下電話留言。
一個略帶金屬質感的嗓音愉快響起: F, open the door. It’s me, your dear kazuya.
END
前傳——病
在我的記憶裏,沒有将來,沒有現在,只有過去。過去是什麽顏色的?對很多孩子來說,他們的童年有玩具,有疼愛他們的父母,有彩色氣球,還有大片大片燦爛的陽光。他們的童年是缤紛的五顏六色。對我而言,我的童年裏只有一種灰,蒙蒙沉沉的灰,我見過它真正的顏色,是外婆骨灰的顏色。
在故鄉那個小小的鎮子上,所有的人家都很窮,住的是簡陋的木房子。陽光晴朗的日子,木頭散發出腐朽的味道,淺淺滲進貌似明媚的空氣裏。我會想象木頭裏面啃吃木料的蟲子被陽光穿透身體曬得滋滋作響的聲音。
事實上,它們依然存活在木頭裏面,長年累月啃着賴已生存的木塊,讓褐色的蟲粉散落在房柱周圍。我常常拿一條小棍子,去攪動那堆類似遺骨的粉末,總覺得裏面一定有蟲的卵子,蟲的未出世便死亡的屍體。
外婆蒼老的聲音會從陰暗的廚房裏傳來,象是從山上洞穴裏悠悠傳出來的聲音,拖長尾音叫着和也,和也。在我最起初的記憶裏,就只有這個日漸蒼老的聲音,以及這間昏暗終年光線不清的木房子。
第一次心怦怦地跳,就是在外婆這樣顫顫叫我名字的時候,無關任何天真可愛的女孩子,無關任何值得歡喜收藏的甜蜜記憶,甚至與一切親情愛情友情無關,我只是單純的害怕而已。
一幢木房子,一個日益衰老的人,一個漸漸長大的孩子,其他的什麽也沒有。
我抱着那只唯一的兔子玩偶,它的身體已經被勾破一個口子,露出裏面白花花的棉花。我不敢叫外婆幫我縫好它,她每天都很忙,忙着用布滿皺紋的手做一朵朵塑料花,還有編很多很多數不清的籮筐。用手指将棉花輕輕塞進兔子的小肚子裏,我抱着它坐在屋檐下唱歌給它聽,那裏是唯一有陽光的地方。旁邊陰暗的廚房裏,被煙熏黑的爐竈上,水壺裏的水發出沸騰的咕咕聲。天色已經變暗,我看不清廚房裏那些黑乎乎的竈臺和炊具,只看見袅袅的白煙不斷升騰在黑暗裏,淡淡的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煙霧。我想起了外婆給我講的鬼故事裏那些看不見的靈魂,在發出痛苦的呻吟聲,咕咕作響。
外婆叫我看着它,我便乖乖看着它,等她蹒跚邁着小步從鎮上回來。但水開了,我應該将它拿離竈臺。
我将自己坐的小凳子放在竈臺前,笨拙地用濕漉漉的抹布去提水壺的手柄。
水蒸發出來的熱氣呵在我的手臂上,很痛很痛。我的害怕姍姍來遲,下意識想往後退,水壺已經搖搖欲墜,木凳子失去平衡,在沸騰的熱水傾瀉在我身上之前,一只枯槁的手将我猛地扯向另一個方向。
“嘭”的一聲,熱水全部傾瀉在肮髒的地上,象是被污染一般,黑糊糊一路在地上蔓延,蜿蜒流向低處。只是被熱水濺到了手背,我卻哭得非常厲害,外婆聽不見我哭聲的凄厲,只好一疊聲地安慰我,骨瘦嶙峋的手在我被燙紅的手背上撫過,我只是覺得害怕,全身都在發抖,仿佛可以聽見牙齒咬得嘎嘎作響的聲音。
讓我害怕哭泣的,其實并不是我被燙到的手。而是我的兔子,剛剛才唱完歌給它聽的兔子,它躺在依然滋滋作響的熱水裏,升騰的白氣在它周圍彌漫,不遠處的木門在昏暗的黃昏裏被風吹得吱呀吱呀響,我覺得自己看見了靈魂。
那只是一只兔子玩偶,開始陳舊破損,但我覺得它有靈魂。因為我講過這樣多的故事給它聽,唱過這樣多的歌逗它笑。它聽到我的聲音,就象我也聽到它的聲音一樣。它在呼喊我的名字,怯生生的聲音,一直傳達到我的耳朵裏。
它說:和也,我覺得很疼很疼。我拼命哭喊着要去抱起它,但外婆使勁拉住我不讓我去,兔子可憐巴巴地躺在那裏,肚子破開的口子裏露出白花花的棉花。
沸騰的熱水在光滑的皮膚上發出灼燒的滋滋聲,血肉在滾燙中被炙燒翻起,粘合模糊。晶瑩的水泡在皮膚上延伸,大片大片閃耀脆弱的光。肉體抵不住滾燙的水溫,無能為力的傷害,肌膚被刺破拉扯的疼痛感。
只有這樣想象,我才會覺得稍稍好過一點。
心裏的恐懼與驚慌,在怪異的想象裏得到解脫。受傷的不是我,不是我喜歡的東西,我只是在幻想而已,想象自己承受的一切重壓,移植到另一個個體身上。他受傷了我依然毫發無損。
兔子給我的暗喻。七歲那年,我記住了它。
外婆的房間裏有一張很大很大的雕花木床,她告訴我那本是準備給媽媽的嫁妝。但外婆沒有等到媽媽結婚的那一天,就迎來了我。一個小小的只會啃自己拳頭的嬰兒。于是那張漂亮的木床就成為了我的搖籃,我未懂得走路前的全部世界。
床沿左邊的柱子背面,有一塊拳頭大的血跡。血深深滲進木頭裏,凝固成暗紅色調,象是突兀刻在木頭上的花紋。外婆總會在給我講故事的時候,指着那塊木頭對我說,看,和也,這是你的血。你要記住,不聽話到處亂跑的孩子是要受到懲罰的。
我早已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撞到那根柱子,鼻骨磕在堅硬木頭上發出清脆的咯答聲,血從鼻腔裏緩緩流出來,滲進木頭裏,也許裏面的蟲子也會嘗到我的血。
血的味道甜膩膩的,還帶着一點點腥鹹。
我在這張床上漸漸長大,外婆在這張床上漸漸衰老。長久的咳嗽,透過房間之間薄薄的木板,穿透深夜冰涼的空氣,将小小的我層層包裹,不敢呼吸得太大聲,老舊的木門吱呀吱呀地響,窗外模糊的山影仿佛有怪獸在潛伏,我躲在布滿灰塵頹舊氣息的被窩裏,聽着外婆的咳嗽聲,小聲唱歌給懷裏的兔子聽,兔子的眼睛已經褪色,肚子破開的口子已經被外婆用針線縫好,棉線古怪的突出。兔子長長的耳朵耷拉在我的手臂上,那裏還有着熱水燙傷的痕跡。紫紅紫紅的顏色,不知多久才會痊愈。
外婆最終死在那張沾有我的血跡的雕花木床上,她太老了。手上的皺紋和臉上一樣多,浮突的青筋象蜿蜒的蛇,攀爬在手背上。這個曾經含辛茹苦養育母親和我的老人,風燭殘年的時光全部用來坐在陰暗的木頭房子裏編織數不清的籮筐,無數冷冰冰的塑料花。
然後象被這個世界抛棄的廢物一般,靜靜躺在床上等待死亡。
我緊緊抱着那只兔子,坐在床邊,忍住內心慢慢泛起的恐懼,讓她嶙峋的手抓着我,輕輕地撫摸。不知是我的皮膚在撫摸她,還是她的手指在撫摸我。
外婆,我送你去醫院。你會好起來。
不,和也,我哪裏也不去。
我就待在這裏,你的媽媽快回來了,我想在這裏等她。
她固執要躺在一張辛苦攢錢買來的床上,等她做舞女的女兒回來。回來看她一眼。
我沒有哭,任由她一遍又一遍撫摸我的臉,然後突然的,她的手就頹然垂落在床邊。那雙失去所有生氣的手,凸出的骨節旁邊的木頭上,有我幼年時留下的血跡。
她的眼睛一直睜得很大,我順着她目光的方向往上望。
什麽也沒有,只有一片暗黑陳舊的木頭房梁,一盞吊着的布滿灰塵的電燈。
輕輕伸手拉下燈繩,燈光熄滅,一切重歸黑暗。
我沒有看見靈魂。
一個陌生的聲音出現在我耳畔,溫柔的,平靜的,對我說。
和也,不要哭,你還有我,我一直都在這裏。
你是誰,你叫什麽名字?
我還沒有名字呢……..
………….我幫你取一個好嗎?
好的………..
有人推開木門,在光亮裏走了進來。我轉過頭看着來人。
一個纖瘦的長發女人,光裸的腳上穿一雙紅色高跟鞋。
仿若光亮的黑暗,依然還是黑暗。
她是我素未謀面的母親。
前傳——瘋子
不聽話的孩子應該受到懲罰。
所以我坐在這裏,沒有窗的房間,只有門縫裏透進來微弱的光。我很害怕,竭力壓低身體,竭力讓赤裸的肌膚曬到一點點光亮,又冷又餓,身上只有一件背心和短褲,沒有食物。地下室裏潮濕的空氣,陰冷得可以捏出水來。我象一只困在肮髒下水道的老鼠。
不聽話的孩子不應該得到食物。
所以我趴在冰冷的地上,貪婪跟随地上唯一的光線,肚子裏發出饑餓的聲響。好象有腳步聲傳過來,光線被阻擋,我爬到門邊用無力的手指在門上抓搔,沒有在喉嚨裏發出任何聲響。如果有光亮,應該可以看見門上到處是我指甲的班駁抓痕。
沒有水,沒有食物,只有一個神經質的聲音透過門縫傳進我持續耳鳴的鼓膜裏。
仁,你在嗎?仁,仁。
我再度面無表情坐回角落,坐在光線之外的黑暗裏,一點一點啃着自己的指甲。我需要的是食物和水,不是無用的呼喊與憐憫。
我不需要金錢與權力,不需要我的父親與哥哥。前者并不屬于我,後者一個只會将我關在黑房子裏,一個只會用神經兮兮的語調叫我的名字。
我只需要一點點食物,什麽都不需要。
又有一個腳步聲傳來,那個令我不寒而栗的聲音就在門外溫情響起:浩一,你在做什麽?快回房間去,老師在等你。
我們都是他的孩子,不過一個出自他愛的女人的子宮,一個僅僅是不應該見到陽光的孽種。一個有遺傳性精神病,一個智力一百八十。
不正常的那個在門外接受良好的教育與栽培,正常的那個卻被關在門裏與世隔絕。
我在黑暗裏笑出聲來,象在看一個荒謬的笑話。門外的男人被我的笑聲激怒,他原本一定以為我會哭,于是他用力捶着門板,轟轟作響。用粗魯的嗓音大聲吼道:不許笑,聽見沒有?我不許你笑!!
我越笑越大聲,幾乎要笑出眼淚來,連黑暗也在我的笑聲中簌簌發抖。門外那個男人拼命安撫他被吓壞的長子,然後終于找到讓我閉嘴的方法。
原來這裏還沒堵上。他冷冷笑着。
我撲向門邊的時候,最後一道光來不及被我的指尖捕捉,便突兀消失在潮濕冰冷的空氣裏。錘子敲在鐵釘上的叩叩聲,鐵釘無情敲進木板的吱吱聲,還有我喉嚨裏翻滾的絕望的微弱呻吟。唯一的僅剩的希望也被釘上罪惡的十字架。
男人發出宛如勝利的笑聲,漂浮在空氣裏,連空氣也頓時變得無比渾濁。恢複他的道貌岸然,他帶着他的兒子離開。
我将頭靠在牆上,手指再也不會伸出去尋找光明。
因為光明已經消失,光明從來沒有出現過。
不過是我一個人的錯覺而已。
那一剎那。
尖銳的剎車聲,路人的驚叫聲,天空飛鳥掠過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如同一首哀豔的挽歌。
我面無表情地走過去,在人群的間隙裏見到大灘猩紅的血跡,他的血流在灰色的柏油路上,象綻放在陽光下的大朵糜爛花朵,暗紅帶着濃烈的腥味。仿佛已經靜止凝固一般,它來自的個體亦已經停止呼吸。肉體從這一刻,開始在空氣與其他物質作用下腐爛,緩慢分解。生命如同秋天飄散的落葉,消失在枝頭,重生在泥土地面。
誰也不會知道在哪一片土壤,在哪一個時間。
我仿佛還記得他的聲音,在明亮的畫室裏,他在畫一整片一整片火紅的天空。顏料幾乎是整支整支塗抹在畫布之上,凝結出一幅炙熱的景象,扭曲的人形在天空下面被炙烤,幾近瘋狂的表情,沒有眼睛,沒有口鼻。
只有表情,痛苦的表情。
仁,喜歡嗎?我送給你。
你是個瘋子,我不和瘋子說話。
誰是瘋子?
你,就是你!
仁,我以為你會高興。因為這是我最喜歡的畫。
他的聲音永遠平仄沒有起伏,左手握住右手的食指揉搓,眼睛永遠直視着我,那樣的目光任是誰看見也會情不自禁覺得恐懼。
他站在陽光裏向我微微笑,平靜的瘋子,連我也跟着他一起瘋掉,是不是這個世界會變得美好一點?
然而我沒有,只是站在陰影裏看着他的臉,轉身離開。
可是,這一次我沒有說話,第一次對已經死去的他露出一個微笑。
哥哥,再見。
仁,再見。
我帶着微笑朝另一個方向一路走下去。
死了。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願意對我笑的人也死了。
他是個瘋子。
我也是個瘋子。
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瘋子,一種是死人。
天空,火燒般的炙熱滾燙,陽光多麽耀眼。
一個葬禮,然後又是一個葬禮。
一個比一個草率,一個比一個荒蕪。
在很久很久的時間裏,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麽模樣的。
男人,女人,孩子,漂亮的,醜陋的,健康的,殘疾的,對我而言都是一個樣子。我只是一個帶着傷口混在人群裏的人,走在陽光裏依然覺得寒冷。
沒有身份,沒有過去,我只活在現在。
虛無的現在。
意大利的現在。
這面鏡子如此巨大,我終于又再見到它。多麽懷念那些匆匆流逝的時光,當我還是一個單純的孩子,就常常站在這面鏡子面前,端詳自己的身體。努力想要再長高一點點,還差一點點就到媽媽在鏡子上劃下的記號。她答應我,當我長到和鏡子上的記號一樣高,就帶我去羅馬看噴泉。
還差一點點,還差一點點,我就可以拉着媽媽的手去羅馬看噴泉。
永遠也不可能看到。
她死了。
沒有錢看病,就是這麽簡單。
當十二歲的我穿着黑色的喪服站在鏡子前默默流淚,我依然幻想媽媽會象某個尋常的下午在滿瀉的午後陽光裏走進房間,微笑站在我背後,輕輕叫我。
仁,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麽?
我擦幹眼淚,轉過頭,看見那個男人就站在門口,眼神冰冷。
他說的第一句話:她終于死了,你,跟我回去。
沒有叫我的名字,我只是他的兒子,不需要有多餘的姓名。
四年後,他在監獄裏以一個貪污的國會議員身份自殺,鐵窗外面的我也擁有和他一樣冰冷的眼神。
不,也許比他的更冰冷。
我緩緩張開眼睛,根本不記得自己經歷過一場幾乎奪去我生命的車禍。
只記得自己在一個沒有陽光的下午沉沉睡去,仿佛已經沉睡了幾個世紀那麽長。
醒來,已經是三年以後的秋季。
在浴室的鏡子裏,我看見那個陌生的男人。年輕的臉,棱角也是極柔和的,有着熟悉的神經質表情。
我無法分辨人與人之間的區別,我只懂得分辨瘋子和死人。
毫無疑問,他也是個瘋子。
從我身體裏分裂出另一個瘋子,在陽光裏帶着神經質的表情向我微笑。
你是誰?
他不說話,左手握住右手的食指緩慢揉搓,然後在鏡子上寫上一個名字,Sogno。
我笑了,手指在平滑的鏡子上順着他的名字游移。
多麽奇妙的事情,多麽相象又截然不同的兩面,我和他。
我是我,他是他。
嘩的一聲,鏡子碎成無數碎片,我若無其事擦擦手上的血跡,對着支離破碎的鏡面,撫撫有些淩亂的頭發。外面傳來護士的聲音,赤西先生。
是的,我只有一個名字,赤西仁。
從現在開始,我只有一個名字,一個靈魂。
瘋子的靈魂,一個就已經足夠。
Sogno,多美妙的名字…………
我将用畢生的時間殺死你。
如果,你不願意離開我。
後記 末世芬芳——致我的人格
Sogno還記得那個少年,穿着白色格子襯衫和棉布褲子,微卷的發尾有淘氣的味道,蹲在卡斯泰洛廣場的空地上,耐心地喂一群鴿子。有流浪的吉普賽人從他面前走過,大聲地對他說:嗨,年輕人,你的愛情即将到來。他揚起頭,顯出暖暖的微笑。
不着痕跡地捕捉他的一舉一動,一個微笑,甚至一個撥動頭發的小動作。他是他神秘的穆斯,他的靈感在遇見他時絢麗綻放,象開在暗夜的花朵,大片大片在風中搖曳。這樣美麗令人驚嘆的風景。
直到第十三次遇見他,Sogno終于來到他面前,用英文問:願意讓我拍張照片嗎?
少年擡起來的臉,眉眼幹淨純潔,雖是在白天,眼睛裏卻仿佛有揉碎的點點星光。
好的。他說的是日文,說話的時候,眼睛象是會笑,星光在眸子深處輕輕蕩漾。意大利都靈的燦爛陽光,抵不過這個少年擡頭的一個微笑。
他帶少年回他的公寓,少年在他貼滿了相片的牆壁前停下來,纖細的手指在一張張風景照上緩慢移動。側臉的輪廓在午後陽光描繪下線條柔和,折射淡淡的溫柔。
他舉起相機,少年在鏡頭後面對他微笑,陽光灑下來,來自天堂折翼的天使,落在凡間,被他遇見。
少年帶他去游玩,兩個人穿梭在高大古老的石頭巷子裏,光腳踩在露天的噴水池裏,尖叫着逃避警察的追蹤,一直跑一直跑。他在風中淘氣摘下一朵野菊花,輕輕替他插在耳鬓的發間。一邊猜拳一邊跳躍着下長長的樓梯,一個腳步不穩,少年就要摔倒,Sogno伸手穩穩地接住他。小人兒在他的溫暖懷裏咯咯直笑。
下起大雨的天空下,無人的屋檐下,這可愛的少年踮起腳,親吻他的臉。看他一臉泛紅,然後哈哈大笑。
他是Sogno天真的小精靈,從魔法森林逃出來,頑皮圍繞在他的身旁。
為這個少年拍下第一百零一張相片後,Sogno伸出雙手,輕輕從背後擁抱他。這一次,他決定要用身體記住這個人兒。吻,細細碎碎落在他的纖細頸項,黑色和棕色的頭發糾纏在一起。少年側過頭,嘴唇在他白皙細膩的臉頰上摩擦,輾轉。最後碰觸到最柔軟的唇,認認真真地纏綿在一起,舌頭笨拙地與他的共舞,漲紅着一張小臉,在他的耳邊發出好聽的聲音。Sogno舍不得放開他,一直緊緊用盡全力擁抱這具纖瘦的身軀。黑色的床單上,白皙與漆黑輝映,少年的身體是一朵潔白的暗夜薔薇,在午夜的十二點盛放,妩媚又純潔。矛盾的混合體,令他象愛上罂粟一般愛上他,泥足深陷,不能自拔。
在他的身上留下花瓣般的印記,Sogno希望他記住他,記住這個帶他回家,和他奔跑,在風中擁抱他,為他拍下無數照片的男人。因為他必将永遠不會忘記他。
少年的眼角有淚,在月光下閃爍如露,他伏上前,細細逐一吻去。讓少年在自己的身下,肆意地一次又一次綻放。與他抵達彼岸的絕美世界,天旋地轉,一同飛翔,或者一同墜落。
Sogno問他:你叫什麽名字?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呢喃般輕微的聲音響起:叫我Girasole……….
他笑了:你不是Girasole,你是Angelo。只屬于我一個人的Angelo。
少年在他的撫摸下意識模糊,只喃喃地問:你喜歡玫瑰麽?喜歡麽?
他又笑,手指已經愈發深入,需索着更多的回應:喜歡,我最喜歡的就是玫瑰……….
少年的呻吟斷斷續續的傳來,伴随急促的呼吸聲:我…….我想為你………種一朵玫瑰……
他說:好,等到明天我們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