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軒外雙燕何處覓檐頭

此時,周郎會在幹嘛呢?或許他還在昏暗的油燈下,埋首苦讀?還是在浸泡黃豆,以便明天淩晨伯父就能用上?抑或忙了一整天,早早上床歇息了?

我這麽想着,不禁有點急切地想早點看到他。

不一會兒,我便離村西頭周郎的家越來越近。遠遠可以看見,周郎家大門緊閉,屋子裏已經沒有了光亮。但是借着淡淡的月光,我忽然發現了周郎的家兩扇大門上貼着什麽。

我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為了看清楚,趕緊又上前了一段距離,用力揉了揉眼睛,這下我确實看清了——沒錯,周郎家的大門上,赫然貼着一對大紅的喜字,紅雙喜!

我忽然覺得頭頂似乎被雷電擊中,從頭到腳,都劇烈地顫了一下;心口猶如被一個大錘狠狠捶中,突然痛得厲害,悶悶地透不過氣——即便我不用呼吸。

我如果有眼淚的話,我想,此時淚珠是不會聽我的話的,反而會肆意奔流。

門窗上貼大大的紅雙喜,這意味着什麽?

周郎已經與人成親了。

而且,應該新婚沒幾個月。

可是,我為什麽要難過呢?我剛才在來的路上還希望周郎早點放下我,忘記我,希望他早日找到他的幸福……

他現在已經成婚了。是的,我不應該這樣難過啊。

他居然已經成婚了。沒錯。我應該為他感到高興啊。

他居然已經成婚了,居然……

我擡頭看看夜空,幾顆星星依舊靜靜地看着我,偶爾眨一下;月亮依舊很忙碌,在與雲姑娘嬉戲。她們也這麽歡快,這麽幸福?!

我為什麽沒有眼淚!我讨厭我自己!我現在需要眼淚!我想哭!我雙手捂住臉,無聲抽噎。

周郎,你真的這麽快就淡忘我了?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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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對我的感情就這麽容易放下麽?你怎麽能這麽快就放下我?我是希望你忘記我,但也不要這麽快啊……嗚嗚……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緩過神來。我想明白了。我早就死了,周郎他再對我情深,我們畢竟陰陽兩隔,所以他只能放下我。

他風華正茂,玉樹臨風,才華橫溢,自然有好女孩相中他。他這麽搶手,不也正說明我生前很有眼光嗎?

雖然這麽想着,我擡眼看到周家門上的紅雙喜,還是覺得有些刺眼。我甚至連當朝的宰相王荊公也開始讨厭起來。要不是因他而起,我們現在哪裏要貼這麽惹眼的大紅雙喜?

我忽然想進周郎家看看。一年才出來這麽一次,我應該多看看的。雖然地府有規定,不能亂入民宅,可是我偷偷地進,又有誰知道呢?況且是我生前的未婚夫家裏,這也算人之常情吧,哦,又錯了,鬼之常情。

我湊到兩扇大門的合縫處,一側身,飄然而入。

我穿過熟悉的正堂,停在周郎睡的西廂房門口——應該是新房門口。

我又猶豫起來。我此時進去,是能看到周郎,可是,也會看到那個本該是我的新娘。而且,也許,他們此時正在令我耳熱心跳地纏綿……

我思來想去,在房門口原地轉了兩轉,終于抵擋不住內心的沖動,飄然鑽過門縫,進了新房。

周郎!

我吃了一驚,更大失所望。

新房中,一張嶄新的雕欄紅漆花床空空如也——上面一個人影子也沒有,只有鋪好的兩床被子,一紅一綠,上面都繡着交頸戲水的鴛鴦。

奇怪了。今天這個日子,一對新人是不會出去的啊。

猜測、疑慮、遐想,走馬燈似的在我腦海中飛轉。我沒看到周郎,我不甘心。可是,人鬼殊途,難道我還得去問東廂的伯父伯母,新婚燕爾的周郎怎麽夜不歸宿?這個千萬使不得。

我呆了半晌,環視了新房一圈,發現收拾得幹淨整潔。我也為周郎慶幸,他果真找了個勤謹賢惠的好妻子。

我忽然看到一旁的重新漆紅的茶幾上,散放着兩張喜帖,心頭忽然一亮:“周郎果然重規守矩,只是這兩張喜帖怎麽沒發出去?姑且看看這新娘叫什麽名字。”

我來到茶幾邊,拿起一張喜帖,展開來才發現上面的正楷端莊工整,功力深厚,但不似周郎的字。

新娘名叫李靜蓉。這名字依稀聽過。我瞥眼一看喜宴地址,覺得很奇怪,竟然不是周家?

“碎錦街李府”。

我恍然大悟,但有不敢置信——周郎居然、居然入贅了。

愕然的同時,喜帖脫手,飄然落地。

我彎腰去撿,低頭卻看到了茶幾底下,有一把折扇。正是我生前與周郎相識之時,他經常拿在手中的那把,不知怎麽會掉落在茶幾底下,無人撿起。

我伸手去撿,忽然心中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立秋剛過,我怎麽去撿一把被遺忘在角落的折扇?”

想法突兀,但折扇已握在我手中。我不禁嘆了口氣,忽然想到了我記得為數不多的幾句詩中的一句:“可惜逢秋扇,何用合歡名。”

我何嘗不像這把被遺棄的秋扇,夏日用來扇風消暑,秋日随手而棄。

我撣了撣灰,慢慢展開扇面,周郎題在扇面的字頓時映入眼簾,幹淨素雅,剛勁有力。

折扇上是周郎書寫的一首詞,正是當時他寫給我的。可此時我心裏卻是五味雜陳,不知是悲是喜。

這是一闕《相見歡》:

春風不解人愁,

撩簾鈎,

軒外雙燕何處覓檐頭。

紅雨濕,

翠柳柔,

水東流。

誰家玉笛聲聲慕幽幽。

我怔怔地望着這首詞,不禁陷入回憶。

那是去年春天的一個午後,如絲細雨伴着春風,飄飄灑灑。我正在閨房中與妹妹一起做女紅,卻聽見父親在堂屋喊我,我連忙丢下手中的活兒,到堂屋去了。

猝不及防,我見到了周郎。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他面皮白淨,眉清目秀,穿得很樸素,但很有儒雅之氣。正如當朝的蘇學士所言:“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

我承認我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時間有點長,他也看着我越走越近,對我微微一笑。

就這一笑,我至今記憶猶新。都說絕世佳人一笑傾城,再笑傾國,可是,這世上有一種俊雅男子的笑,也是讓許多女同胞無法抗拒的。

我自小在深閨中長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一些節日或者采蓮、采菱,很少出門。我當時一下子就羞紅了臉,慌亂中低下了頭。

我想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很傻。

父親忽然吩咐我:“菱兒,你娘把雨具放哪兒了?快去取雨傘和蓑衣來,免得周家父子淋雨回去。”

我這才發現,周郎的身後還有一個中年漢子,正是周伯父。原來,他們父子倆是來我家收買黃豆的。周伯父身邊不遠處還放着一個豆腐擔子呢。

周家的豆腐确實做得好吃,嫩滑可口。所以,方圓幾裏的村民都愛吃周家的豆腐。一到吃齋祭竈的日子,更是要提前買好,免得到時候誤了事。

我在那之前,也不覺得周家的豆腐與申家、黃家的豆腐有什麽大的區別,但從那之後,便覺得周家的豆腐變得異常好吃。我甚至從周家豆腐中,吃出了儒雅之氣、詩詞之韻。

其實豆腐是沒有變,而是我想多了。

世事就是如此,以心觀世界,則世界随心同喜同悲、同愛同憎。

那時,周郎和他父親都趕忙搖手:“不用!不用!就這點小雨,哪能淋得濕……”

說罷,一人去挑豆腐擔子,一人去推載着黃豆的推車,就要離開。我趕忙去後房取雨具去了。

等我出來,周家父子已經跨門出去了。

我趕緊追了出去。

周郎接過油紙傘的時候,他的手觸碰到了我的手。我心慌慌地,趕緊收回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承認,那個時候我便融化在他的眼神裏了。我只看了他一眼,便把頭低了下去。

“多謝姑娘了!我改日把雨具送還過來。”溫文爾雅的聲音,穿透雨簾,直達我的心底。

我從沒跟陌生男子說過話,低着頭“嗯”了一聲,慌慌張張地轉身就跑。

“敢問姑娘芳名?”

“叫我阿菱好了……”我居然很快地回答了他,而且說了這麽多字。

他們父子就這麽回去了。我倚着門,偷偷地看他們遠去。

一陣風吹過,不遠處的幾株桃樹,頓時飄起了花雨,粉紅的花雨,洋洋灑灑,與春雨交織在一起。周郎的背影,在花雨中漸漸遠去……

幾天後,他便還來了雨傘、鬥笠和蓑衣。

當然,還多了一張花箋,上面題了這麽一首詞。

其實,我一開始還真沒怎麽看懂——請原諒我不是一個內涵俊雅的女孩。

但後來還是不小心被妹妹發現了,這小丫頭倒是一讀就懂,神秘兮兮地盤問了我半天,才給我解釋了含義。

我這才明白什麽是“雙燕”,什麽是“慕幽幽”,說起來讓人臉紅。

“軒外雙燕何處覓檐頭……”我情不自禁地念叨了一句,把喜帖也撿了起來。

對比字跡,我忽然想起來,這喜帖上的字,是鄰村的私塾先生寫的。聽說這私塾先生很有些來頭,年輕時常被城裏的大戶人家延請為西席。方圓幾個村的富戶,遇到寫聯子,寫喜帖,都是重金請他揮毫。

周郎小時也曾在這個私塾先生處讀了幾年書,他倒是對周郎的才氣很是欣賞,說他将來必能發跡。

這位老先生閱人無數,他的話總不會錯的罷。

我還是非常想見見周郎,當然,也想看看他的新娘。想到此,放下喜帖和紙扇,我翩然出了周家。

那我就得去碎錦街李府。碎錦街在平江府城內,離這兒還有很長一段路,時間有限,我得加快速度向平江城趕去。

我很快上了路,伴随我的依然只有夜空的幾顆星,一個默然的月亮,和耳邊呼呼的風聲——幽怨似泣……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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