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何時重逢,夢裏嫣笑共采蓮

今日地府放假。姐妹們盼望已久。有的姐姐早早地就出去游蕩了。

金烏西斜,暮霭沉沉。立秋已過,白天殘留的暑氣也漸漸消散。

終于盼到酉時三刻,我也可以出去活動了。

我習慣性地想梳妝一下自己,換一身适宜的衣裙,但轉念又想,我區區一個野鬼,任我花多少心思妝扮,也無法光彩照人,頂多也就是“光彩照鬼”。最終只是便宜了野外路上那些小鬼——我的周郎是永遠也看不到我的。

作為一個初來乍到的新鬼,我修行有限,所以姐姐們早早地出去了,有的姐姐修為甚深,午時剛過便外出去熟悉明年轉世投胎的人家和市鎮去了。而我卻只能捱到酉時,才敢出去——否則被陽氣灼傷,輕則多修行十年,重則永世不得超生。

于是,短暫的糾結過後,我仍舊着一身素衣,長發披肩,素面朝天地離開了地府。

我臨走時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擦了些香粉,也不知這地府的香粉,陽間能不能聞到,也或許,聞起來不一定是香味——我又有些後悔了。

要不然沿路找個水塘,清洗一下?心裏的這個念頭很快作罷了。

一來,因為我得抓緊時辰趕路,地府一年只放一天假,說是放假,實則放風,我早就想好了趕去生前的故鄉看一下,當然也只能偷偷地看看我生前的父母和妹妹,還有周郎;二來,我依稀記得我殒命時,是在一片水塘之中,雖然滿塘綠葉依依,紅菱相間,芙蓉飄香,俨然如詩如畫,但我至今對水塘還是敬而遠之。

對了,說到紅菱,我生前的名字也有個“菱”字,至于叫什麽,我也不記得了——況且,像我這樣落水而亡的鬼魂似乎也沒有記憶。只是,生前周郎深情款款地喚我“阿菱”,所以,我覺得我名字中應該就有“菱”字。

絮絮叨叨說了這麽多,可別耽誤了趕路。

于是,我加快了腳步——我好像也沒有“腳步”啊,我們不都是飄着的嗎?其實不是飄,這是連三歲小鬼也會的禦風之術。是的,是禦風之術,這可不是神仙才會的技能,我們也會——因為我們身輕若燕,應該說根本就沒分量。

我的修行還不夠,所以我禦風不快。而且今晚風比較小,所以,我得趕緊了,不能耽擱。

夜幕降臨,夜空綴着幾顆星星,靜靜地看着忙碌的我,一輪滿月卻不停地在雲層中穿梭,似乎在跟我賽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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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蕩了約摸一個時辰,我終于來到了我生前的小村旁。借着時明時暗的月光,可以看見村頭依舊是那連成一片的池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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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已有不少孩童在村頭燃起了錫箔紙折成的銀錠,三個一群,兩個一夥。我的許多同伴,都在一旁來回穿梭,忙得不亦樂乎,搶着燃燒成灰的錫箔銀錠,這些在陽間燒盡了的紙錠,到我們手裏,就成了可以在地府使用的銀錠。

當然,孩童和大人們都是看不到我們的。我們自然也不會讓他們看到。

我輕輕地來到生前落水的那片池塘。我站得稍遠,就這麽靜靜地看着。

月光下,池塘中大片大片的菱葉鋪陳,掩住了水面,僅留一些細碎的縫隙。月光灑落,乍一看,縫隙中散碎的銀光倒似一朵朵小巧的菱花,随水波動,竟然隐隐有些生氣。

幾大朵荷花直立在菱葉中,亭亭玉立,随着微風搖曳生姿。這一下,倒把菱葉間的“菱花”給比下去了。

我忽然有點莫名地傷感:即便這成片的池塘開滿菱花,也比不過這幾朵怒放的荷花迷人。

我生前又何嘗不是如此,我與周郎都是布衣小民,就如這些菱花一樣,卑微地匍匐在幾大朵荷花之下,小心謹慎,一季只換來菱角的一熟。

我一時性起,遠遠地對其中一株荷花吹了口氣,頃刻間,那株荷花便花瓣凋零,垂頭點水了。

這時,不遠處一個姐姐看到了我的舉動,對我嗤之以鼻:“無聊至極。難得出來一夜,不去幹正事,卻來折騰花花草草。”

我對她的言語充耳不聞,又一氣吹枯了三朵荷花,方才覺得心中受用。

于是,我淡淡一笑,轉身而去。誰知動作似乎大了點,衣裙觸到了岸邊的一棵合歡樹,頓時,一朵朵合歡花,絨絨地,像花雨一般,落到了岸上、池塘裏。

我愣了一愣,心想:“也好!誰讓你取名叫做合歡?我不愛這名字。”

我穿過合歡花雨,或者說合歡花穿過了我的身體,向村中走去。

我輕悠悠地來到了村中第二排最東頭的瓦房。沒錯,這就是我生前的家。黛瓦粉牆,簡單的三間式的小屋,這是江南水鄉最普通常見的民房。

家裏沒有燈光,看樣子,父母為了節省燈油,早早睡了。

我來到東廂窗口,向屋內看去。原來父母并未入睡,躺在床上說着話。我看到父母都已兩鬓微白,母親的眼角甚至都有了細紋。想不到,我離開才一年,父母竟然老了許多。

父母的對話透過綠紗薄窗,我都能聽到。

“不知道菱兒在那邊可好?”母親幽幽的聲音。

“唉——!”父親一聲長嘆。

“今日我給她燒去了她最愛吃的白魚和菱角……”母親的聲音有些梗咽了,“也不知她吃到了沒有……”

“嗯。”父親應了一聲。

“唉……咱家菱兒那麽好的姑娘……怎麽會出那檔子事……說沒就沒了……”母親開始嗚咽了。

“嗯……”父親仍是那麽一聲。

“你這還嗯啥啊……想咱菱兒那麽聰巧一丫頭……一朵花兒剛剛盛開啊……”。母親已經開始嘤嘤哭泣了。

父親仍是“嗯”了一聲,然後嘆了口氣。

“你這老鬼,真是硬心腸……總不吭聲……菱兒走的那天,你有沒有……哭過一聲……”

“你,你這老婆子,我,我幹嘛非要哭給別人看啊。”父親明顯有點激動,“菱兒走了,我這做父親的心如同死了一半……唉——別哭了。”

父親側過身,拍着已經哭得淚流滿面的母親,又嘆了口氣:“但願那丫頭,來生投個好人家吧……”

我此時也早已渾身顫抖。如果我有眼淚的話,我想,我的前襟肯定濕透了。可是,我是鬼,鬼是沒有眼淚的。

我不忍心再聽下去,跟生前一樣,掩面飄到了一邊。我心裏面希望父親母親早點放下我,淡忘我這個不孝的女兒,一個讓他們白疼了十七年的女兒……

如果可以,我真想放聲大哭。

我理了理情緒,來到妹妹睡着的西廂房。我這個妹妹比我小兩歲,十分讨人喜歡。可是,我這個溺水而死的水鬼,連她叫什麽,我都忘了。

妹妹溫婉可人,秀外慧中,才思敏捷,在這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朝代,卻偏偏能寫得一手好字,作得一手好詩詞。這一點,我這個做姐姐的實在汗顏,羞愧難當。

有時候我想,妹妹如果生長在富戶或者官宦人家,肯定能比肩歷史上的那些卓文君、謝道韞,還有前朝的薛濤。

呸!我說錯了。妹妹才不要與那些女子一樣。卓文君遇着了個負心漢,謝道韞丈夫早亡以致孤獨終老,薛濤是個樂伎,更是一襲道袍了卻餘生。

妹妹應該和一個真心愛她的好男子厮守終身,白頭偕老。如果我生前有殘年能作交換,我願把我原有的幸福全都贈與妹妹。

思緒一時信馬由缰,我斂了斂神思,透過紗窗看去,看見妹妹恬靜的臉兒,修長的眉毛,嬌豔欲滴的櫻唇——說實話,我要是個男兒身,也極有可能愛上妹妹。

她均勻地呼吸,嘴角忽然向上一彎——想是她做了個美夢。

我瞥眼瞧見紗窗前的書桌上,一張略微歪斜的宣紙,上面寫着一首詞,想是妹妹睡前所做吧。

那是一闕《采桑子》:

菱花香殘水漸寒,

朱夏闌珊。

蟬鳴唏噓,

一闕悲歌月難眠。

夜涼也曾同披衫,

青絲互挽。

何時重逢,

夢裏嫣笑共采蓮。

小丫頭想我了。我看了禁不住淚眼婆娑——又忘了,我是沒有眼淚的——那可能是天上的月亮暫時躲入了雲層,朦胧了一下。

我又看了妹妹一眼,心中也想着來這麽一首半首的詩詞,和一下妹妹,可是我哪有她的才思,只好作罷。

我擡頭望了望夜空中躲躲閃閃的月亮,忽然冒出這麽一句,似曾相識:“雲破月來花弄影。”

月亮是從雲端裏鑽出來了,花呢?附近沒有。我也不是什麽花一樣的人物,更沒影子可言。

無奈,我只好悻悻然離開了,轉身向村西飄去。

是的,我要去看看我的周郎——生前我們已經訂過婚約。我不希望他因為我的事過于悲傷,我希望他盡快找到他的幸福。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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