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采菱游女作香魂
這樣的周辰,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剛才的一幕幕,使驚訝、失望、疑惑、錯愕交彙在一起,就像初秋微涼的水一樣,從我的腳開始,慢慢地漫過了我的心,漫過了我的頭頂……就像我生前最後一刻落水時的無奈和掙紮。我漸漸覺得全身上下都有些冰涼。
我忽然想起來了,那是一個清晨,我駕乘着小木盆在村頭連片的水塘中采菱時,木盆突然傾翻,我跌入了水塘,一個人慌亂地在滿是菱葉的水中掙紮,好似剛才映雪一樣無助地掙紮,才漸漸離開了人世。
可是,多少年來,我們這一帶都是乘坐小木盆采菱,安全又方便,偏偏唯獨我遭此不幸
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呢?如果我當時并未落水身亡,三個月後便會和周辰成婚。跟這樣一個我熟悉而又陌生的男子成婚,到底算不算幸運,我想,就我現在來看,很難說。
正當我神游之時,映雪落水的小塘中忽然一道毫光沖天而起,直射鬥牛!然後,便是一團淡淡的魅影從水塘中飄了出來,徑直向酆都的方向快速飄去。
那就是映雪的鬼魂了。因為是新鬼,尚未成型,所以只能看到淡淡地一團影子,急急地向酆都而去。
但水塘中那道毫光卻經久不散。
我這下回過神來。戌時已過,我所認為的生前最重要的幾個人都探望過了,雖然有的人讓我感動萬分,有的人讓我看得更清,但這些都已不重要了,我該回去了。
我漫無目的地緩緩向李府後院飄去。
內宅忽有好些窗戶燈光亮了。我離得近了,隐隐能聽到周辰夫婦還在吵鬧。
他們争吵跟我又有什麽關系呢?
一個是富家千金,撞見丈夫行止不端自然要發脾氣,一個是窮酸書生,入贅不久骨頭犯賤,沾花惹草勾搭丫鬟下人——這其實是一個很俗氣的故事,我犯不着看他們面紅耳赤罷。
想是這麽想的,但不知道什麽原因,我竟然又飄到了他們卧房外。稍稍猶豫了一下,便側身進了他們的卧房。
李靜蓉面帶淚痕,一個人坐在最靠裏的雕花紅漆大床的床沿上,身側的紅帳散垂下來,簾鈎亂晃。她腳下的床踏子也歪在了一邊,想是被她踢了一腳。
周辰則站在床頭的烏木椅旁,一臉歉意,聲音滿含愧疚:“蓉兒,剛才是我火氣大了些……但是請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跟映雪那丫頭真的沒什麽。你也知道的,映雪她素來喜愛詩詞,她不過是跟我學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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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李靜蓉硬生生地打斷了他,“別再提那個賤人。只怪我爹爹當初聽了那老夫子的花言巧語,把我嫁給了你……想不到才幾個月,你便原形畢露……”
“千萬別這麽說,蓉兒。這次是我做得不對。但是人孰無過,你原諒我這一次吧。念在當初我們詩文相會,你且原諒我這一回……”
李靜蓉沉吟了半晌,才道:“也罷。我還是将此事禀告爹爹,讓他明日處置映雪!”李靜蓉說着便拂袖立身而起。
周辰聽她說出“也罷”,松了口氣,忽又聽到她說要去禀告李員外,大驚失色,忙一把拉出李靜蓉的衣袖:“今日……今日天色已晚,等明早再說吧。”
李靜蓉轉過頭來,犀利的目光如剜肉一般在周辰臉上用力地停留:“怎麽?剛才你出門的時候就不覺得天色晚了?”說罷,嘴角猶有一絲笑意。
周辰一時啞然,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李靜蓉甩開他的手,大聲道:“難怪最近晚飯過後,你頻頻勸我喝碗烏靈湯,說是讓我寧神安睡。哼!我看你這烏靈湯中怕是下了蒙汗藥,讓我早點睡了,你好去跟那賤人幽會……”
周辰臉色微變,漸漸變得煞白,想是被她說中了。但口中仍道:“怎麽會呢?蓉兒。正是因為你最近睡眠不佳,我特意吩咐管家去浙江高價收買的烏靈參,回來熬成烏靈湯,這可是安眠養神的良藥……”
李靜蓉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她拭去臉上的淚痕,淡淡一笑:“李貢士,我替你想想,你又何必呢?按那老夫子的話,你文采風流,詩賦極佳,金榜高中是早晚的事——據說,京師現下已有達官貴人,在放榜之時,就地擇婿,謂之‘榜下擇婿’,想你李貢士将來高中進士,自然也有這美事……”
她頓了頓,一雙冰霜似的眼眸盯着周辰的臉龐:“你何必急匆匆地退了那個鄉下丫頭,再來娶我?!只怕将來我會生生地妨礙了你飛黃騰達!”
周辰臉色本來極白,聽了李靜蓉這一席話後,又轉成紅色,呼吸驟然變重,但仍是強忍住怒氣:“你千萬別胡思亂想。我對你是真心的。”
李靜蓉看見他臉色變了幾變,突然笑靥如花:“真心的?李貢士,你是說順嘴了吧?我猜你以前對那鄉下丫頭,還有對映雪,都是這麽說的吧……”
她嘲諷的眼神,幾乎要把周辰刺穿:“我還聽說,那鄉下丫頭溺水而亡,并非偶然……”
“你胡說八道!”周辰大怒,雙目大張,滿臉通紅。
聽到這裏,我也是一愣,但轉念又想,這是夫妻吵嘴,李靜蓉只是用話語激怒周辰罷了。
突然,房門“咚咚”大響。
我和他們倆都轉頭向門看去。周辰朗聲道:“什麽事?這麽晚了。”
門外傳來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小姐,姑爺!老爺壽終了!”
李靜蓉和周辰都愣了一愣。李靜蓉放聲大哭:“爹爹!”
她随即斂了斂神,又道:“張管家,煩勞您暫為做主,吩咐下人馬上布置靈堂,料理爹爹後事。我和周……夫君馬上過來。”
那聲音應了一聲,便退下去了。
李靜蓉哭泣道:“爹爹,你好端端地怎麽說走就走了呢……”
周辰站在一邊,默不作聲。
她擡頭看了周辰一眼,忽然失聲道:“周辰!你……”
周辰對瞥了她一眼,冷冷道:“你爹爹已死,以後這個家我們共同操持……”
“你!”李靜蓉此時淚水肆流,哭得梨花帶雨,“我爹爹屍骨未寒,你就說出這等話來……”
李靜蓉忽然若有所悟:“對了!為何自從你到了我李家不久,爹爹的身體便每況愈下?你喂我喝的烏靈湯裏可以加蒙汗藥,難保你這‘孝順女婿’不給我爹爹喂點什麽!”
周辰看都不看她,道:“我沒那工夫喂你爹喝藥。”
李靜蓉泣道:“是啊!你為達目的,連初戀的鄉下丫頭都能害死,要害我爹爹自然也不在話下……”
周辰突然怒道:“你再胡說!不許你再提阿菱!阿菱完全是被你們這些人逼死的!”
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我當初溺水,真的和周辰,和這些人都有幹系?我忽然聽糊塗了。我試着記起溺水那會兒的事,但除了落水和在水裏掙紮,其他的還是想不起來。
再看李靜蓉,她也一臉愕然,臉上挂滿了淚珠。
周辰壓着嗓音,自言自語一般,沉沉地道:“阿菱……我可憐的阿菱……”
他蹲下身子,雙手掩面。我一時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有些沖動,我忽然想親口問問周辰。
問些什麽?
我心中冒出了一連串問題,我到底為何會溺水而亡?到底他們剛才的對話中又藏了哪些玄機?最後,我想問問他,在我生前,他到底有沒有真心喜歡過我……
是的,他到底有沒有對我用過心。
就當下而言,我要問他,只有托身于李靜蓉,借她的口一用,但這無疑犯了地府的規矩,不但會損害李靜蓉的元神,也會減損我的修行,甚至灼傷我。
正在我猶豫之時,李靜蓉木然地站起身子,向房門口走去。
我不再多想,趕緊念了兩句咒語,斂身縱入李靜蓉的肉身。
一瞬間的暈眩過後,我感覺周身溫暖,我逼住了李靜蓉的元神,暫時占據了她的肉身。
現在亥時将過,馬上要進入三更,我的時間已經不多,況且正子時一過,陽氣漸生,到時候趕不回地府,我會被漸漸旺盛的陽氣吞噬原型,永世不得超生。
我渾身一顫,轉過身來,我想淡淡地喊他“周辰”,但話到嘴邊,卻成了一聲輕喚:“周郎!”
周辰一臉疑惑地看向了我。我此時在他眼裏仍是李靜蓉。
他仍然冷冷地看着我:“你先去,我一會兒過來。”
我淡淡一笑:“你不認識我了?我是阿菱啊。”
此話一出,周辰臉色大變,眼中盡是恐懼,嘴唇微微顫着:“蓉……兒,你,你沒事吧……”
時間緊迫,我懶得與他解釋,便直接問道:“周辰,你不用害怕。我是阿菱。我來這裏,只想問清楚幾件事……”
我話未說完,周辰可能恐懼過度,雙膝一軟,竟然跪倒在地,慌道:“阿菱……你,你終究還是來了……”
他癱坐在地上,擡頭遠遠地看了我一眼:“也罷!早晚都有這麽一天。”
過了好一會兒,他嘆了口氣,站起身來說道:“阿菱,你的落水,也不能都怪我。如果換了別人,并不一定非得死。可是,你性格剛烈,正如你的名字一樣,你菱角分明,鋒芒畢露!”
他頓了頓又道:“你如果不死,我無法順利娶得李家千金,更無盤纏花費趕考秋試——你知道的,在那個窮鄉僻壤,靠做豆腐賣豆腐我将永無出頭之日!”
我聽出了端倪,頓時如遭五雷轟頂!
我腦中一片空白,耳中只有嗡嗡的聲音,要不是挨着一旁的香幾,李靜蓉的肉身怕是早已倒地。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