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現世·一
我第一次乘坐東京的市營電車,是在明治四十四年(1911),年號更改為大正的前一年。
穿着洋服的男女老少難掩好奇地左右張望。我抱着行李,坐在靠窗的座位。伴随着清脆的鈴铛聲,載滿一車人的鐵皮箱子沿着軌道滑行,穿過電線杆林立的市中心。
「快看——」「是電車——」
街邊有孩子跟着電車奔跑。
那一年,市營電車開始正式運行。
舊江戶和東京的街道拼接在一起,氣派的紅磚建築圍着雕花的鐵栅欄,旁邊挨着三百年不變的木制町屋。畫面奇異而又和諧,一如電車上将行燈袴和系帶皮靴搭配在一起的女學生。
那些歡快的身影讓我想起了荻子,但上一輩子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将自己的注意力轉到窗外。
作為東京當時最高的建築物,別名為淺草十二層的淩雲閣極好辨認。
最高建築落成後,前來觀光的市民帶動了淺草周邊地區的發展,到了晚上,漸次亮起燈光的街道十分繁華熱鬧。
我來淺草并非為了游玩,行李箱中有着我拜托産屋敷家主為我寫的一封介紹信。
這一世,我出生于東京都外圍多摩郡的一處農家,家裏包括我一共有五個孩子。
我原本以為這又會是普通的一世,直到我十四歲那年再次踏足已經成為東京的城市,偶爾路過街邊的櫥窗時,忽然意識到有些不妙。
……太像了。
隔着漫長的時光,曾經無比熟悉的面貌已經變得有些陌生。
但我當然認識自己的長相,也記得自己一千年前的模樣。
雖然并非完全相同,櫥窗裏映出來的身影,和過去的我分明有八分相像。
年幼的時候還能糊弄過去的事實,随着年齡的增長愈發鮮明,已經到了我不得不去面對的地步。
我許久沒有聯系和鬼殺隊相關的任何人,産屋敷耀哉——現任的産屋敷家主,回複我的速度極快,快到我懷疑他一直都在等着我的來信。
對于産屋敷一族的存在,我說不上來自己是什麽态度。
知道這世上被詛咒的并非自己一人,這一千年來有人為同樣的宿命所糾纏,僅僅是知道對方還存在就宛如一種奇妙的慰藉,仿佛自己并非完全孤身一人。
這可能就是所謂的戰友情吧。
因此,見到産屋敷耀哉那張和無慘如同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臉時,我非常淡定。
我活得太久了,就算身體年輕,內心經歷過的年歲也無法抹除。
如果将少女的內心比作幼鹿,我心中的那頭鹿早就退休了,每天最大的愛好就是躺在草叢中曬太陽,時不時翻個身,伸伸蹄子踢踢腿什麽的,早就蹦跶不起來了。
「您可以留下來。」
産屋敷耀哉微笑着對我說,「沒有哪裏會比鬼殺隊的大本營更安全。」
我想了想,還是謝絕了他的好意。
「年紀大了,懶得躲了。」
就算鬼舞辻無慘本人當時啪地一下落到我面前,我也能面不改色地喝完手中那杯高級玉露。
那麽高級的玉露,我還是第一次喝。
産屋敷耀哉沒有再提這件事,他只是給了我一封介紹信,告訴我如果願意的話,産屋敷一族在東京有不少店鋪。
三個月後,我帶着那封介紹信,在淺草的一家咖啡館前停下了腳步。
我在那家咖啡館成為了一名應侍生,一待就是五年。
在這期間,年號由明治改為大正,日新月異的東京每一天都在不斷湧入從西方而來的新事物,咖啡館也正是這新興潮流的一部分。
經常拜訪咖啡廳的有附近的大學生,各種商界人士,還有一些小有名氣的文人作家。
我的工作很簡單,煮咖啡這種比較複雜的工序并不會交給應侍生去做,我主要負責記錄點餐和端茶遞水,在冬天或夏天的時候為進門的客人遞上溫度适宜的毛巾。
稀薄的日光透過窗簾漏進來,看外面的天色,今天下午似乎可能會下雨。
來到咖啡館時,木地板光潔的大廳有些空蕩,留聲機唱着異國悠遠的歌謠,清麗的女聲像絲綢一樣在氤氲着苦澀香氣的空氣中飄蕩。
我在和服外面套上圍裙,和我同為應侍生的女性有些不好意思地湊過來,問我可不可以今晚替她代班。
她的臉頰染着微微的紅暈,輕輕閃躲的眼神含着期待,幸福的味道從眼角眉梢流露出來,連外面陰雨連綿的天氣都似乎不再晦暗。
我說,好。
這個年紀的小姑娘似乎都一個樣。她笑嘻嘻地跟我道了聲謝,末了還不忘八卦一句:
“阿朝沒有心上人嗎?”
我慢慢系好圍裙。
“沒有。”
“诶——”她發出不可思議的聲音,“為什麽?”
自由戀愛還是一個新概念。在淺草工作的女性大多來自外地,沒有家族的各種束縛,也沒有早早訂好的婚約,在戀愛方面要自由得多。
大概是附近紅燈區的影響,淺草的女性名聲都不太好,社會也不太看得起在咖啡館工作的侍女。
但是我喜歡這份工作,也喜歡滴漏式的咖啡悠長的苦澀香氣。社會的眼光與我無關,那種東西反正過了幾十年又是另一副模樣。
“沒有為什麽,太麻煩了。”
“可我看松本先生他……”
“工作的時候可別分心了,春子。”
“……都說了多少次了,我的名字是洋子!”
下午兩點,在銀行工作的松本先生準時踏入咖啡館。
他總是西裝革履地出現在門口,好像剛剛從鹿鳴館赴宴歸來,等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他那價值不菲的行頭上,這才朝我微微颔首,由我将他引到窗邊視野最好的位置上。
他今天換了袖扣。點餐期間,他調整了好幾次袖子的長度,讓雕花的金屬袖口更好地展現在咖啡館微黯的燈光底下。
“先生,您是手酸了嗎?”
我露出應侍生的職業笑容,親切地出聲詢問。
洋子在我背後發出同情的笑聲,她很快就捂住了自己的嘴,轉身繼續擦她的桌子。
那張可憐的實木桌子,再被她那麽擦下去,估計木頭的紋理都要被擦沒了。
松本先生露出有些局促的表情,他輕咳一聲:
“不,我沒事。”
咖啡館下午的時間總是走得緩慢悠閑,淅淅瀝瀝的雨聲敲打着窗沿,好像一首異國的鋼琴曲。
松本先生喝完咖啡,看完今天的報紙,又将昨天還未撤下的報紙看了一遍。但銀行的工作還等着他去處理,他不得不帶着遺憾站起來,慢吞吞地拿出雨傘,理了理領口,這才走向門邊。
“感謝您的惠顧。”
我覺得松本先生的眼光不太好,但我覺得他遲早會清醒過來。
所以我什麽都沒做,只是盡職地扮演着應侍生的身份,一動不動地守在我的崗位上。
“你是「難攻不破」的大阪城嗎?”洋子似敬畏、似恨鐵不成鋼地看着我,“在銀行工作的高材生哪裏不好了?”
“不是好不好的問題,我只是不打算結婚而已。”
眼見洋子還有要八卦下去的勢頭,我捏住她的嘴:“因為大阪城不需要結婚。”
洋子瞪着眼睛看我,我松開手,她冒出一聲小小的嘀咕:“……可最後不還是陷落了嘛。”
“……洋子,你約會要遲到了。”
她立刻跳起來,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嗖地一下就沒了人影。
傍晚時分,雨勢漸弱。
街燈亮起,朦朦胧胧的光輝氤氲在水霧裏,好像浮在海面的一彎月亮。
外面的世界水霧蒙蒙,咖啡館內彌漫着暖色的燈光。
留聲機換了一首曲子,歌聲沙啞柔曼。我端着客人點的黑咖啡回到大廳時,發現靠窗的座位多了一家三口的身影。
背對着我的女性穿着優雅的洋裝,耳垂綴着潔白的珍珠,烏發松松挽起,戴着如今最流行的圓帽,帽檐別着淡紫色的花。
“我想喝咖啡。”
坐在母親身邊的小姑娘鼓起臉頰。
“不行哦。”優雅的女性輕輕點了點女兒的鼻尖,“你今天只能喝果汁。”
說着,她擡起頭,朝坐在對面的男人微笑道:“對吧,月彥先生?”
紅梅般色澤豔麗的眼眸微彎,那個男人露出溫和的笑容,輕聲對那個小姑娘說:
“麗小姐說的沒錯,你現在還不能喝咖啡,今天就先忍耐一下。”
小姑娘有些不開心地盯着桌子上的紋理,被喚作月彥先生的男人始終和顏悅色,表情沒有半分不耐。
——産屋敷耀哉知道他千年的宿敵今天光臨了他名下的咖啡館嗎?
很可惜,他并不知道。
至于我是怎麽認出了拟态成他人模樣的前未婚夫——不知道,靠直覺。
有些人就算化成灰,你也能一眼就認出來。
……當然了,女裝的時候不算。
我放下另一位客人的黑咖啡,轉身走進後廚。
正巧廚房裏沒有什麽人,我靠着牆壁站了一會兒,外面的雨聲已經小得幾乎聽不見了。
廚房連着後門,我可以現在就跑出去。
我可以現在就再也不回來。
“阿朝?”
輕輕敲門的聲音傳來,兩鬓斑白的店長有些擔心地看着我,“你今晚需要休假嗎?”
“……不。”我聽見自己說,“我沒事。”
我在圍裙上擦了擦手,非常平靜地走了回去。
咖啡館的大廳當然還是原來的模樣。
光可鑒人的木地板,皮質的沙發椅,優雅精細的銅制吊燈,一切都擺在我熟悉的位置。
這是我工作了五年的地方。這是我自己選擇的生活。
我回到工作的崗位上,那位客人正好享用完咖啡,正望着窗外的雨色出神。
“您好,”我像往常一般微笑着,“這是您的賬單。”
我不會逃跑。
只是外貌和以前相似而已。
光憑外貌,又有誰能證明我是千年前就應死去之人?
一聲脆響,不遠處傳來瓷器驟然碎裂的聲音。
“天啊,月彥先生,你沒事吧?”
椅子被匆匆拉開,坐在窗邊的小姑娘被吓得哭了起來。
“請稍等一下。”
我對那位客人說完,轉身走向動靜的來源。
滾燙的茶水沿着木桌滴滴答答落下來,瓷器的碎片濺了一地,場面一片狼藉。
“需要包紮一下嗎?”這麽詢問時,我擡起頭,正好和鬼舞辻無慘對上視線。
先前還笑意溫和的人,表情仿佛出現了無法彌補的裂縫。他死死盯着我,紅色的眼瞳像蛇一樣豎起,但那副可怖的模樣可不能讓身邊的人類看到,于是他微微扯了扯嘴角,露出無比虛僞而僵硬的笑。
“那就麻煩你了。”
這句話他說得極慢,落在我臉上的視線仿佛要将什麽東西扯下來撕碎,但又礙于周邊的人在場,不得不隐藏起那份噬人的目光。
他目前還不能确定我是誰。
因為他只是坐在那裏,昂貴的西服被滾燙的茶水毀得一塌糊塗。他一聲不吭地看着我替他包紮好被碎片割傷的手指,近乎可笑地替他纏上紗布。他可能故意延緩了傷口複原的速度,免得周圍的人類起疑。
“真的十分抱歉。”
我放下手,像所有的應侍生會做的那樣,向客人致上最誠摯的歉意:“希望您不會把這次的事放在心上。”
“不,”無慘輕聲說,“當然不會。”
陰紅的眼眸微彎,他露出看似和顏悅色,實則令人脊背生寒的笑。
“我會常來的。”
我不打算躲藏一輩子。
我絕不會逃跑。
“那麽,”我微微彎腰,“歡迎您下次光臨。”
我想,我得給産屋敷耀哉寫信了。
作者有話要說: ①大阪城「難攻不破」這個稱呼是豐臣秀吉起的。1615年,大阪夏之陣以德川家的勝利,豐臣家的敗北落下帷幕。
感謝在2020-01-18 12:32:38~2020-01-20 08:45:5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阿蘅 10瓶;沙喵 8瓶;在大蘋果樹下 2瓶;沙沙棘果、狛枝夫人、策sir、翼然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