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現世·二

産屋敷耀哉問我沒事嗎,我說沒事。

送信的烏鴉在我的房間裏撲騰來撲騰去,一會兒落到桌面上,一會兒飛到燈罩旁,不斷呱呱叫着“要搬家!要搬家!”一副鬼舞辻無慘随時都會破門而入的焦慮模樣。

以無慘謹慎而多疑的性格,我覺得他今晚不會造訪,就算真的出現了,也不會選擇破門而入這種一點也不優雅的做法。

如果我的前未婚夫真的找上門來,我也不能做什麽,大不了提前結束這短暫的一世,早點和我如今這副麻煩的模樣告別,想想的話也沒什麽不好。

我安撫好那只焦慮的烏鴉,起身合上窗,完全遮去外面的夜色,坐回桌邊提筆開始回信。

鬼舞辻無慘目前以人類的身份在世間行動,只要他還混跡在人群中,就能随時以周圍的人的性命做要挾,這對鬼殺隊來說極其不利,想要圍剿他都十分棘手。

但與此相對的,不想将鬼的存在暴露在世人眼前的無慘,在行動上也會受到一定限制。

雖然不能直接展開行動,鬼殺隊尋找無慘的蹤跡已經尋找了四百年,僅僅是知道無慘的下落就是極大的進展。

産屋敷耀哉寫信時的口吻依然溫和穩重,就是字跡難得有些潦草,顯然難抑心情起伏。

希望他寫信的時候沒有咳血。

我将信箋綁到那只烏鴉的腿上,對方用黑漉漉的眼珠看了我一會兒,我居然從一只烏鴉的眼中看出了擔憂的神情。

“沒事的。”

那是我那段時間說的最多的一句話。

第二天一早,我準時來到咖啡館上班。

昨日的波折仿佛從未發生過,一切都顯得風平浪靜,光可鑒人的木地板映出銅制的洋式吊燈,店長在吧臺後擦着杯子。

“早上好。”

坐在窗邊的女性擡頭朝我露出微笑。

她今天穿着色澤淡雅的洋裙,手上戴着白色蕾絲的手套,烏發挽入圓帽,笑容看起來端莊又美好。

“昨天真是抱歉。”

她看向身邊的女兒:“在店裏引起了不小的騷動,希望沒有帶來不好的影響。”

那個小姑娘睜着圓圓的眼睛看着我。她還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已經被人替代,清澈明亮的眼睛裏沒有一點憂愁。

我放輕聲音:“不,一點小事而已,還請您不要放在心上。”

咖啡館的今日特餐是法式吐司配楓葉糖漿,小姑娘不能喝咖啡,我給她換成了一杯加糖的熱牛奶。離開前,小姑娘特意在門口停下來,笑着和我揮手說了聲再見。

下午兩點,松本先生準時出現在咖啡館門前。

下午六點,外面的街道依次亮起珍珠般的燈光。

門口響起鈴铛的聲音時,我似有所感地擡起頭,不出意外看到了披着西裝外套的身影。

“晚上好。”

仿佛才參加完商務會議的人,微微眯起紅梅色的眼瞳,朝我露出弧度完美的笑。

……很好。我想。一家三口今天都集齊了。

我接過黑色的西裝長外套,一般來說,咖啡館的應侍生是不需要幫忙拿外套的,但客人都把衣服遞過來了,我不能拒絕。

我将鬼舞辻無慘帶到窗邊的位置,他松了松領口,神态自然地坐下來,烏黑的卷發落到頰側,隔壁桌的女士下意識地看了過來,又悄悄移開視線。

“今天有什麽推薦嗎?”

他翻了翻今天的價目單,但我懷疑他根本就沒在看那些燙金的異國文字,因為他很快就擡起頭,再次朝我看了過來。

“您對咖啡有什麽喜好嗎?”我露出應侍生的職業微笑。

他裝得文質彬彬,輕聲細語地和我說話,我也擺上同樣和顏悅色的表情看着他。

多麽一派和諧的氣氛啊。

“我對咖啡沒什麽特別的喜好。”

他溫和地說。

那可真是麻煩了。我微笑着想。

不喜歡咖啡你來這裏做什麽?

“那麽,我推薦您嘗一下本館最近新進的一批咖啡豆。”我将價目表翻過來。

無慘說:“麗小姐告訴我這裏的法式吐司特別值得一試。”

我看向他,不知道他為什麽忽然換了話題。

時隔幾百年,我得承認,我有點看不懂鬼舞辻無慘這搞的是哪一出了。

“……謝謝?”我放下價目單,“您要不要也來一份?”

搭在咖啡桌上的手,漫不經心地敲了一下桌面。

微不足道的一個小動作,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些不快,仿佛沒有從我這裏得到應有的反應,那張臉上溫雅和煦的笑容稍微凝滞了一瞬。

“那就這麽決定吧。”

無慘的聲音冷淡下來。

鬼可能不太喜歡人類的食物,穿着西裝三件套的身影在咖啡館的窗邊一直坐到了關門的時間。

“感謝您的惠顧。”

我将厚沉的外套遞過去,鬼舞辻無慘側過身來,梅紅的眼眸微微下瞥,目光在我臉上短暫掠過,好像要尋找什麽似的。

可能是沒找到他想要的,他沒說什麽,接過外套後就推門走了出去。

我以為他短期內不會再光臨這小小的咖啡館。以鬼舞辻無慘的性格,他就算想試探我的身份,也不會在明面上做得過于明顯。反正鬼的壽命如此漫長,他何必急于一時,放長線釣大魚才是更為明智的做法。

第二天傍晚,我端着咖啡走進大廳時,在同樣的位置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接下來的兩周,每當夜幕垂臨,街燈亮起時,咖啡館的門口都會準時響起鈴铛的響聲。

不要說是鬼殺隊了,就連洋子這樣的普通人都意識到了不對勁。

店長問了我一次需不需要調整換班的時間,我搖搖頭,謝絕了他的好意,告訴他不必擔心,我心裏有數。

我心裏的那什麽數很簡單——不就是再死一回嗎。

這件事情我可熟門熟路了。

“喂,大阪城,”吃飯期間,洋子湊到我身邊,壓低聲音說,“那個月彥先生,是不是……”

我還沒開口,她又接着驚叫道:“你可千萬要清醒點!吃着鍋裏的看着碗裏的男人最不靠譜了!他現在能抛棄自己的妻子,以後就能抛棄你,你可千萬不要被那張臉給騙了!”

我沒想到洋子居然有如此深刻的見地,我将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

“幹嘛?”

“沒什麽,就是忽然覺得認識你真好。”

我有些悟了。

第一世我缺的,除了眼光,可能還有像洋子這樣的女性朋友。

“要不,你還是考慮一下松本先生吧,至少他還是單身。”洋子悄悄對我說,帥氣不到五秒又恢複了原樣。

她朝我眨眨眼:“最近說不定會有驚喜哦。”

我喝完茶,放下杯子。

“我決定收回剛才那句話。”

“哪一句?”

“認識你真好這句。”

“……大阪城你給我站住!!”

第二天的下午兩點,我收到了洋子提前警告過我的驚喜。

鮮紅的玫瑰嬌豔欲滴,幽幽暗香仿佛還沾着露珠的濕氣,站在咖啡館門口的男人穿着筆挺的西服,隆重得像是要去皇宮赴宴。

松本先生也确實是打算去赴宴,他工作的銀行于下周會舉辦迎新年的晚會,邀請所有工作人員攜家屬參加。

他捧着那束玫瑰,給我念了一首異國的情詩,最後珍之又重地向我伸出手,問我是否願意成為他的女伴,問我是否願意成為他接下來人生的伴侶。

在那之前,他還講了一遍他是如何在咖啡館對我一見鐘情,在那一刻就決定這輩子非我不娶。

洋子在旁邊捂着嘴尖叫,但那一切都好像離我很遠。

我寄宿在自己的軀殼裏,冷靜地看着周遭的一切。

我想告訴松本先生,所謂的一見鐘情,其實也是會冷卻的東西。

一廂情願的美夢,遲早也會有醒來的一天。

但我看到他緊張的神情,他忐忑不安地等着我的回複,好像将身家性命全部交在我手裏,是生是死接下來都由我的一個“好”或“不好”決定。

那個虛榮、高傲的松本先生,可憐巴巴地看着我,說不定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此刻的模樣看起來是如此低微,低微的同時卻又無比真誠。

所謂的愛啊,就是将軟肋心甘情願地交到他人手中。

我忽然就想到了我自己。

我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那個自己了。

那個因為愛為卑微,因為愛而死去,因為得不到回應的愛而被詛咒千年的自己。

“謝謝你,松本先生。”我垂下眼簾,“關于回複,還請您允許我在宴會之後給予您答複。”

我答應赴宴。

因為我忽然不想輕飄飄地拒絕任何一份真摯的感情。

宴會結束後,我會好好告訴松本先生,我很感謝他的戀慕之情,但我不會和他交往,也不會成為任何人的妻子。

我會告訴他,我也有我自己的目标。我已經存了五年的錢,我想去醫學院讀書。我想取得醫生的資格證,有一天能開起自己的診所,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

我會拒絕他,但我也會祝福他,祝福他早日找到和他情投意合的另一半。

我意識到了認真拒絕對自己抱有戀慕之情的人是多麽重要。

為什麽要裝作視而不見?

為什麽要裝作一無所知?

如果我的未婚夫,如果我的前未婚夫,當初能選擇退婚就好了。

既然不愛我,為什麽,為什麽要選擇默認那無聊的婚約。

“恭喜你,阿朝!”洋子發自內心地為我感到幸福。

我跟她解釋了幾遍,但她依然為我感到快樂,她認為我答應邀約已經邁出了重要的第一步,說不定在晚宴上跳個舞,轉幾個圈,腦子也能跟着轉過來,自此和松本先生過上幸福的人生。

我放棄了和洋子溝通,她興致勃勃地将我拉到百貨店裏,翻來覆去地為我選和服。

晚會舉行的那一天,洋子幫我換上櫻色的和服,挽起流蘇精致的發簪。

“你已經不是大阪城了。”她拍着我的肩膀,嚴肅地壓低聲音。

說完,她直接把我往門外一推:“去吧——”

就差沒有揚帆起航。

我嘆了口氣。

都千年的老妖怪了,我為什麽還得像十六歲懷春的少女一樣去和別人約會。

松本先生說他會在晚上七點準時到車站前接我。

我拎着手提包,站在亮起的街燈下,因為暫時沒有什麽事做,只好盯着腳邊的陰影發呆。

電車來了一輛又走了一輛。

叮叮當當的鈴聲蕩起漣漪,逐漸在夜色中遠去。

等候在車站旁的人流逐漸稀少,随着氣溫的下降,我意識到自己今晚穿得有些單薄,光注重外表反而忽略了保暖。

吐出的呼吸在空氣中凝成白霧,随即又很快化開。

我擡頭看了一眼車站旁的時鐘。

已經晚上九點了。

車站不知何時變得空空蕩蕩,街上的行人也不見蹤影。

我猶豫了一下,正打算轉身回去時,忽然和背後的人撞了個滿懷。

“啊,對不起——”

看清眼前人時,我的聲音戛然而止。

“怎麽了?”

我的前未婚夫微笑着問我。

他擁着我的肩膀,但我已經站直了身體,也不會再跌倒。他沒有松開手,臉上依然是那副溫文爾雅的神情,聲音輕輕地說:

“這麽晚了,你一個人在這裏等誰呢?”

紅梅色的眼瞳,壓着鮮血般殷紅的顏色。

他身上有人血的腥味。

新鮮的,溫熱的,帶着讓人毛骨悚然的氣息。

“月彥先生才是,”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說,“這麽晚了,一個人在這裏做什麽呢?”

無慘将他的外套披到我身上,長長的黑色外套一直墜到我的大腿處,沉甸甸地壓在我肩上。

“心情不太好,出來走走。”

“你的家在哪裏?”他問我,好像不知道我住哪裏似的。

他長久而認真地凝視我的臉,溫和有禮地笑道:

“這麽晚了,我送你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  大阪城攻堅戰【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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