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現世·十三

“我不想喝。”

我看了一眼放在面前茶幾上的玻璃杯。

房間裏只有我和俊國先生,将東西端進來的女仆仿佛生怕被看不見的怒火燒着似的,早在第一時間就退了出去。

“……為什麽?”俊國先生維持着溫和平淡的語氣,“你最近一直睡得不太安穩,我覺得這會對你有所幫助。”

他将道理全占了,居高臨下的體貼模樣好像在說我才是那個無理取鬧的人。

我冷靜地坐在沙發上:“謝謝,但是不用,我不想喝。”

“……是嗎?”

俊國先生明顯已經處于發怒的邊緣,蒼白的手背上凸起青筋,我下意識地看向脆弱的茶幾,以及上面的雕花臺燈,總覺得這些昂貴的家具在下一瞬間就會粉身碎骨,嘩啦啦的玻璃會濺落一地。

但他不知想到了什麽,眼底的怒意稍微冷卻,硬生生在爆發的前一刻扯回了自己。

“我知道了。”

他冷冷地說:“這件事,我會考慮。”

俊國先生的「考慮」,就是在第二天晚上替我找了醫生。

那位醫生是一位非常沉默寡言的人。看病的過程中他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目光幾乎要垂到地面上去,好像我的臉是什麽可怕的洪水猛獸,看一眼他的腦袋就會被咬下來。

他戰戰兢兢幫我檢查完身體狀況,臨走前,那位醫生給我開了一些藥,據說有助安眠。我下意識地想拒絕,但俊國先生漫不經心地敲了敲桌面,那位醫生本來就沒什麽血色的臉頓時蒼白,我看得有些不忍心,就将藥收了下來。

開始吃藥之後,我做夢的次數似乎的确有所減少,但白天依然沒什麽精神,吃什麽都提不起胃口。

俊國先生比我焦躁,雖然他沒有表現出來,我每天早上一睜眼看見的就是他的臉,我有時候都懷疑他根本就沒睡覺,一整晚的時間都光用來盯着我了。

說實話,如果不是看習慣了他那張臉,我都要懷疑他就是我噩夢的源頭。

又是早晨,光線透過窗簾流淌進來,我躺在枕頭上,看着斑斑光影從牆壁爬上天花板。

“朝日子。”

我沒有立刻回答。

俊國先生不喜歡被人忽略,但我實在是不想動。

不想起床,不想換衣服,不想下樓坐到桌邊吃早餐,然後又無所事事地度過重複的一天。

我覺得我的生活卡住了,卡在沒有盡頭的循環裏。

窗外的季節依然在流逝,但我的每一天毫無變化,從睜眼的那一刻起就知道接下來一天的行程。

我試着喘了口氣,讓壓在我胸口的石頭稍微落下去那麽一點,讓溺水的人稍微吸上一口氧氣。

“俊國先生。”

我看着天花板,平鋪直敘:“我想出去。”

不是出門,是出去。

在這之後要去哪并不是我關心的議題——哪裏都可以。

俊國先生沒有告訴我目的地,我們在傍晚時分出門,我很想坐電車,于是我們乘上只有一節車廂的鐵皮電車,在丁零當啷的聲音中朝夜幕初臨的市中心駛去。

我将窗戶推上去,拂面而來的風吹起了我壓在帽子下的頭發,俊國先生抓住我的手腕讓我坐回座位上,周圍的人都露出善意的微笑,以為我們是新婚的夫婦。

電車在市中心氣派的西洋式建築對面停了下來,有不少乘客開始下車,我和俊國先生也跟着人流重新回到大街上,指甲印般的月亮此時在夜空中已經清晰可見。

三越百貨屋的前身是江戶時代的三井越後屋,銷售櫃臺在十幾年前改成了陳列場,館內不僅有東京的首座電扶梯,屋頂還有庭院和茶室。

大理石的地板被璀璨的燈光照得閃閃發亮,來往的客人衣着光鮮,空氣裏似乎都彌漫着不一樣的味道。如果是我一個人來,我肯定會迷路,但俊國先生對周圍的環境非常熟悉,好像已經來過不少次。

他問我有沒有想要的東西,我答不上來。

我跟在他身後看着他東挑西選,回憶起他送我的那一堆禮物,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好像很重要又好像不是那麽有用的事實:

俊國先生他,似乎很會挑東西。

這裏的東西包括各種和服、發簪、首飾——總之,只要是女性裝點自己會需要的東西,俊國先生都非常了解,而且選擇十分有品味,都是我在雜志上見過的流行款式。

“……”我看着他熟練地吩咐社員将東西包起來送到宅邸,俊雅矜貴的身影站在那裏偏偏還沒有一絲違和,心情有些複雜。

“俊國先生?”

我以為自己無意識開了口,但那道陌生的聲音明顯不屬于我。

俊國先生微微側身,他在外面時總是戴着那副溫文爾雅的面孔,因此一時被打斷也沒有立刻面露不悅。

過來打招呼的似乎是俊國先生工作上的熟人。對方悄悄打量我的同時,我也頗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這是一個普通人——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念頭忽然躍入腦海。

對方看了我幾眼,然後又看了我幾眼,終于忍不住出聲詢問俊國先生:“這位是您的夫人?”

我見證了俊國先生和人寒暄的過程。他看起來彬彬有禮,笑容十分優雅得體。

他們聊天的內容我沒法加入,也不感興趣,雖然看到俊國先生被無聊的事情拖住頗為有趣,但我還是決定自己去周圍逛逛,珍惜難得來到外面放風的時間。

我并沒有走得太遠,從洋傘逛到手套、帽子、和發簪,招待我的社員分外熱情,寸步不離地跟在我身旁。

“如果有需要,您可以随時來找我。”她笑眯眯地再三告訴我。

俊國先生終于結束寒暄,朝這邊走了過來。

我張了張口,還沒說些什麽,那位社員微微鞠了一躬,神态自若地轉身幫助別的客人去了。

“還有什麽想要的嗎?”俊國先生漫不經心地看了看周圍。

“我想去屋頂看看。”

于是我們去了屋頂的庭院,還在茶屋裏小坐了一會兒。

回去的時候我們沒有搭乘最近的電車。

夜色下的街道繁華似錦,璀璨的燈火連綿成河,我舍不得眨眼睛,但周圍的人群熙熙攘攘,一不留神就會丢失在人海裏。

俊國先生伸出手臂向我示意,我挽住他的胳膊,将他當成向導和坐标。

我們穿過人聲喧嚷的街道,穿過商鋪林立的市中心。

繁華的色彩逐漸像夢一般遠去,寧靜的月光融化在地面上,拂面而來的風已然帶上了初秋的微涼。

末班的電車空空蕩蕩,我們還是坐在靠窗的地方。随着一聲輕響,電車再次啓程。

我中途似乎睡着了,當我睜開眼睛時,我們已經回到最初的車站,醒來的時候我還靠在俊國先生的身上,列車員欲言又止,似乎不敢上前。

意識忽然落回現實,我花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在哪。

叮叮當當的電車慢慢駛遠,夜色再次合攏,世界安靜下來。

沙沙的夜風卷落枝頭的夏花,無聲飄落的花瓣鍍着月華,像雪一樣潔白。

我模模糊糊地想起一個久遠的夢。夢裏我也有一個看不清臉的未婚夫,他身體瘦弱,終日卧病在床,總是坐在竹簾半卷的窗邊眺望庭院外的遠方。

夢裏的我想牽住他的手,帶他去往外面的世界,去看長滿青草的山坡,櫻花爛漫盛開的河畔。

他身體不好,不能長途跋涉,但我們可以乘坐車辇,如果沒有車辇,那也可以走走停停。

只要他願意,只要他想,我可以握住他的手帶他去看這世界上所有繁華熱鬧的景色。

“……先生。”我停下腳步。

他朝我看來。

“我們相愛嗎?”

我失去了所有記憶,但一種模糊的感覺一直在告訴我,我确實曾經有過一個未婚夫。

我已經無法記起他的臉、他的聲音,我忽然覺得十分茫然,這個疑問仿佛是夢中的我在發出聲音,在向某個人懇求一份遲到太久的答案。

俊國先生身上的時間仿佛暫停了。

他臉色僵硬地凝在原地,許久,才稍微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什麽。

他應該很擅長說謊才對。只要擺出溫柔體貼的模樣,就憑他那張俊美的臉,只要他想,沒有哪個女人會拒絕他的追求。

如果他只是想要愛,那他只要裝裝樣子,輕易就能将那種東西騙過來。

我問他:“你愛我嗎?”

他無法開口。

……

我沒想過他是會被一句話打敗的人。

俊國先生消失了。

這個句式令我覺得分外熟悉,仿佛我以前也陳述過類似的事實。

一早醒來,身邊的位置是空的,書房裏也沒有人影。俊國先生的身影在這個宅邸裏無跡可尋,傭人惴惴不安,就連從來不和我搭話的女仆都有些擔心地湊了過來:“夫人……”

看來,深夜離開時,俊國先生也沒有告訴宅邸裏的傭人他打算去哪。

我覺得我十分熟悉這種場面:離家出走的未婚夫徹夜不歸,至今下落不明。

“不用擔心。”我安撫那名女仆小姐,“他只是逃跑了而已。”

至于他什麽時候決定回來,那目前并不在我關心的範圍內。

我将百貨屋送來的包裹分門別類整理好。

趁着俊國先生和熟人寒暄的期間,我其實悄悄多買了一份禮物,那份禮物随着其他大包小包的東西,第二天一早就被送到了宅邸。

我挑出那個小小的方形禮盒,将它塞到女仆小姐手裏。

“送你了。”

今天的天氣很好,窗外陽光燦爛,天空像海一般碧藍。

我有一陣子沒有爬樹了,但好在今天沒有人監視我,其他人都在忙着擔心俊國先生去哪了,我順着樹枝翻過院牆,輕輕巧巧落到宅邸外面,踩到地面上時,心裏忽然湧上幾分不真實感。

但我知道自己接下來打算去哪裏,也清楚自己要做什麽。

我邁開步伐。

——“如果有需要,您可以随時來找我。”

我要找回自己的記憶。

作者有話要說:  漫畫讓我gei到了新的表情包

無慘:我裂開.jpg

不愧是你,鱷魚.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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