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現世·十二
盛夏末尾,蟬鳴聲微。
空氣裏的餘熱還未散盡,玻璃碗裏的碎冰融化成汪洋,我銜着銀色的湯匙靠坐在窗臺上,吹進來的風柔和似紗,傍晚的天光像夢境一般绮麗。
我以為俊國先生已經上班去了,桌邊的座鐘指向晚上的七點十分,懶懶散散正打算再窩一會兒,擡眼時忽然看到他站在窗臺邊,吓得吧嗒一聲,湯匙都掉了下來。
“……先生,你不需要去工作嗎?”
他最近不太喜歡俊國先生這個稱呼,這讓我很是為難——怎麽會有人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呢?
但俊國先生的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不需要理由,也不會和人解釋,除了随着他的心情改口,我也沒什麽辦法。
俊國先生沒有立刻回應我。
他穿着面料考究的西服,明顯一副打算出門的模樣,又好像在最後一刻因為什麽無形的力量推翻了自己的決定,沿途折返。
我被他那麽盯着看了一會兒,後知後覺地一骨碌爬起來坐直了。
俊國先生沒有說過我不可以躺在窗臺上休憩,但他這個人總是儀态完美風度翩翩,舉手投足都是老貴族式的優雅做派,很難讓人想象他會不在乎禮儀教養這種東西。
雖然……現在才開始注意可能已經太晚了。
我心虛地回想了一下自己滑過的樓梯,躺過的沙發,還有爬過的樹,表面上擺出認真思考的樣子,最後恍然大悟:“你是不是落下什麽東西了?”
“不是。”他簡短地回複我。
“那為什麽……”
“我今天沒有工作。”俊國先生頓了頓,在我身邊坐下來。他本來就比我高大,窗臺又比較狹小,我不得不往裏面挪了挪,給他騰出位置。
俊國先生定定地看着我,以理所當然的語氣說:“我今天不需要工作。”
“……”
哦,真厲害,我應該誇他嗎?
俊國先生最近表現異常,我覺得我已經開始習慣了。
我好聲好氣地問他:“那你今晚打算做什麽?”
俊國先生似乎被我問倒了,他回過神,眼底閃過有些惱怒的神情,語氣硬邦邦地說:“你不願意我留下來陪你?”
這個回答不在我的預料之內,也不在他的預料之內。
于是他好像更生氣了。
“願意。”我趕緊說,“我可願意了。”
他的臉色這才好了一些,沒有之前那麽冰冷。
我覺得自己反應真機智,本想拍拍身邊的位置邀請他坐過來,但他已經坐在那裏了,于是我收回手,想了一會兒,指指窗外的景色:“今天的夕陽很好看。”
太陽的餘晖已經沉下去,俊國先生就算坐在窗邊也不會被陽光曬傷,這可能是一天中他最能接近天光的時候。
俊國先生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他注意到我在看他,停頓半晌,稍微不那麽敷衍地補充:“還行。”
然後低頭在我的臉上親了一下。
親了一下,他似乎覺得不夠,擡手扣住我的後頸,俯身又要湊過來,我趕緊按住他的肩膀。
“窗臺,先生,”我提醒他,“這裏是窗臺。”
庭院裏此時沒有人,但如果有傭人經過樓下,擡頭就能将窗臺上的景色一覽無餘。
俊國先生偏偏好像一點也不介意。
他摟着我的腰,想要加深這個吻的時候被我咬了一口,直接咬在下巴上。他沒有發怒,反而顯得有些高興,似乎沒想到我會回應他似的,回過神來後一下子将我緊緊按入懷中。
他穿着西裝,挺括的面料和堅硬的扣子硌得我不太舒服,我伸手撓他後背。
“先生……”抗議的聲音被他含了回去,俊國先生摸着我的頭發,蒼白冰涼的手指穿過落下的發絲,托住我發軟的後頸。
他将綿長得令人有些窒息的吻結束在我的唇角,然後像尋找到獵物的蛇一般,再次執着而不容人拒絕地纏繞上來。
蒼白的臉龐,殷紅的瞳眸——俊國先生确實有些像蛇。
我記得自己非常客觀地想。
……俊國先生有時候真的一點都不在乎禮儀教養這種東西。
俊國先生最近不太願意去上班,我一開始有些擔心,但後來就發現了這件事的好處。
“Pneumonia。”
俊國先生微微垂眸,念出我指尖劃出的單詞:“這是肺炎的意思。”
我點點頭,記好筆記,指尖側移,點在另一個陌生的英文詞彙旁:“Infection?”
“感染。”俊國先生的聲音很好聽,優雅又低沉。如果他願意表現出足夠的耐心,就像他現在正在做的一樣,他說不定能成為一個好老師。
我将這些單詞的發音和含義一一記好。
“你最近不讀那本解剖學的書了?”俊國先生瞥了一眼書封,微微挑眉,英俊的臉上浮現出有些傲慢有些玩味的表情。
筆尖微頓,我意識到自己停頓的時間有些長了,好在半夜敲響的鐘聲及時解救了我。
我不動聲色地舒了口氣,神态自若地合起書,放到床頭櫃上。
“明天可以繼續嗎?”
俊國先生學識淵博,我也找不到別人來教我。
“如果你想學的話。”
俊國先生将沒讀多少的工作文件放到一邊。
熄滅床頭燈後,黑暗的夜色籠罩下來。
布料窸窣的聲音傳來,身後的床墊微微塌陷,俊國先生靠了過來,胸膛貼着我的脊背,手臂圈住我的腰。
“晚安。”他抱着我低聲說。
俊國先生體溫偏低,夏天的時候這樣子還好,到了冬天我要怎麽辦呢。
我嘆了口氣。
“晚安,先生。”
……
看到蛛絲般的月光時,我意識到自己又提前醒了。
但這次不同以往,心髒在胸口砰砰跳動,那種将肋骨都撞得發疼的感覺還殘留在現實裏,我喘了口氣,身體無意識地微微發抖。
“朝日子?”
黑暗的房間裏亮起黯淡的燈光,俊國先生打開他那一側的床頭燈,在我摔下去之前牢牢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你要去哪?”這是他的第一句話。
我轉頭看他。
他斂了眸中的神色,溫和地問我:“發生了什麽?”
我避開他的目光。
微弱的光芒在黑暗裏堆積成小小的水窪,我注視着自己在其中倒映出的模糊的影子,平靜地回答:“……我好像做噩夢了。”
俊國先生好像頓了頓。
“你夢到了什麽?”
他無意識地收攏手指,我被他抓得有些疼。
“是怎麽樣的夢?”
“我不記得了。”
這麽回答後,俊國先生忽的微微放松下來。
“如果是不好的事情,就不要去回想了。”他慢慢說,“只是一場夢而已。”
俊國先生說的不無道理。
我試着再次入眠,再度睜開眼睛時,從窗簾縫隙裏落進來的陽光已經是正午時分的明亮。
我覺得時間像是經歷了兩個晚上那般漫長。
俊國先生坐在陽光照耀不到的床側看着我,仿佛一直沒睡,我忽然意識到他昨晚的反應過于冷靜迅速,不像剛從睡眠中驚醒的人那樣,至少會需要幾秒時間确認自己在現實裏的方位。
但是怎麽可能有人不需要睡眠,我搖搖頭,暫時将這個想法藏進心底。
“醒了?”俊國先生明知故問。
他還是平時那副模樣,熨燙整齊的襯衫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西服馬甲,微微低頭看着我時,烏黑的卷發落到頰邊,看起來如同畫中人一般精致優雅。
我閉了閉眼,應了一聲算是回應。
他似乎還想問些什麽,但最後湧到嘴邊的卻變成了體貼的:“你餓不餓?我讓人準備了你喜歡的食物。”
我披了件外衣,光着腳走下鋪着地毯的樓梯。大廳裏的餐桌上已經擺好了熱氣騰騰的餐食,花瓶裏開着晚夏的花,爛漫流麗的色彩,美好得一碰即碎。
明治維新以後,社會崇尚西化,從政治體系到日常的飲食和衣着皆是如此。
俊國先生在衣着方面十分挑剔,對所有食物倒是一視同仁。不管是西餐還是傳統的和食,進餐時他的表情永遠沒有變化,仿佛只是為了進食而進食,入口的東西不管是好吃還是難吃對他來說都沒有任何差別。
我看向自己面前的食物,确實都是我喜歡吃的。
更準确點來說,有一些是我前不久還喜歡吃的食物。
俊國先生一直看着我,我拿起筷子,嘗了嘗比較清淡的蔬菜,慢慢開始進食。
比起新潮的西餐,我還是更習慣傳統的和食。
今天的秋刀魚烤得剛剛好,配上檸檬汁和胡椒粉,散發着誘人的香氣。
但我下不去口。
雖然午飯不是血淋淋的牛扒已經是萬幸,但看着盤子裏的秋刀魚,我凝固許久,就是沒辦法強迫自己将那塊魚肉吃下去。
處理秋刀魚,要去掉魚鰓和內髒,用刀剖開魚腹,将苦澀的內髒用手掏出來。
我放下筷子,逃也似的跑回二樓。幾乎是在我将門關上的瞬間,門外響起了敲門的聲音。
“朝日子?”
俊國先生站在門外。
我靠着門背坐下來,裝作沒聽見俊國先生的聲音,抱住自己的膝蓋。
陽光落在木地板上,我沿着光線看向窗外,外面的景色好像映不到腦海裏,我唯一能夠想起來的,只有牙齒撕扯血肉将骨頭咬斷的聲音。
那是我夢裏聽見的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3-12 15:40:50~2020-03-15 12:21:2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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