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巧舌如簧(四)

送走師兄,我回到紅聞館。

卻遇到前幾日見過的那位劉大人。

他原先站在涼亭中,見我走近,便迎上來,拱手道“顧大人。”

說實話,我不喜歡此人,總覺着他敵友不分,看似簡單,卻又不簡單,我所做過的事,他似是知道,又似是不知道。

但有一點可以确定,他和我一樣,進入紅聞館并非為這富貴榮華,功名利祿。

我站住腳步,也向他回禮“劉大人。”

見我像是已經忘記了他的姓名,他直起腰身,緩緩道“顧大人貴人事忙,想來不太記得我的姓名,在下姓劉,名伯舟。”

我微微一笑,假意親近道“與劉大人在紅聞館共事多日,你我二人亦有數面之緣,在下豈會不記得你的名字?”

此番言論,他不知是信或不信,僅是側手示意,将我引到涼亭。

通往涼亭的小路,是一座漢白玉的石橋,石橋底下,浮着朵朵睡蓮,中有水荇交橫,幾條錦鯉聚在一起,慢吞吞地游着。

“顧大人年紀輕輕,不過二十光景,卻有如此修行,實在令人驚嘆。”

他走在我身邊,說出了這些話。

我雖對他不甚了解,但感覺,他應不至于是個阿谀奉承的人。

所以,敷衍道“劉大人謬贊,在下只是看着年輕罷了,實際到今年,已有二十四歲了。”

“雖是如此,以顧大人之修行,即便是再驚天之才,也須得耗費百年時間,顧大人能在這個年紀,有如此成就,尊師定是個不凡之人。”

我當初進入紅聞館時,打得便是我師父的名號,走的則是傅家的後門,我想,在這裏,應該沒人不知道我的師父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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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此說,不知是想打探些什麽。

我默了一下,只能道“在下的師父,确實是一位優秀的術士,可惜在下不才,庸庸碌碌二十年,不過略通皮毛而已,此番來到盛京,便是想與天下間的有能之士切磋交流,以後還要仰仗劉大人多多指教。”

劉伯舟忙道不敢,又道“今日請顧大人來,其實是有一件事情,想請顧大人解惑。”

我哦了一聲,又聽他道“在下近日,在研究鬼道之術,翻閱‘養魂’一篇時,發現若術士以生人怨恨供養鬼魂,極有可能遭到反噬,不僅如此,就連獻出怨恨的生人亦會受到影響,變成半人半妖的邪祟,此種情況,該如何解決?”

聽此,我擡起雙眸,注視着他,許是覺着我的眼神不對勁,劉伯舟的表情也不自在,問“顧大人,有何不妥之處麽?”

我回過神來,淡淡道“沒什麽,只是好奇劉大人怎會突然修習鬼道之術。”

劉伯舟聽此,尴尬一笑,答“一時好奇而已,淺嘗辄止,也算不上什麽修習。”

我瞥了他一眼,向前走了兩步,緩緩道“仙道貴生,鬼道貴終,仙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兇。你我是術士,修行之道,艱難險坷,稍有不慎,便如墜萬丈懸崖,唯有內心堅定,清靜無為,方能避開一二。”

“天地萬物,沒有無緣無故的福報,亦沒有無緣無故的災禍,想要損了別人的福報,抑或想要為他人招來災禍,必先損了自己的福報,或者為自己招來災禍,身為術士,魑魅魍魉,陰陽異事,若是牽扯到現世的普通人,此為禁忌,亦是罪孽,劉大人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劉伯舟道了一聲是,又連忙澄清道“在下真的僅是粗粗研讀而已,并沒有修習此種術法,還請顧大人放心。”

聽他這樣說,我也不好推辭,只能嘆了口氣,向他解釋“所謂養魂之術,不過是捕捉普通魂魄,仿照怨靈的形成,以現世人的怨恨,為魂魄蓄積力量罷了,真正足以侵害人的,是現世人的怨恨,魂魄僅是一個容器而已,所以,以此法養出來的魂魄,只能用來對付獻祭怨恨之人的仇人,比如,劉大人此時若是想殺我,便去尋一些仇視我的人,讓他們為你所供養的魂魄獻祭,這樣一來,聚少成多,很多人的怨恨聚在一起,便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即便修行再高深的術士,也無法抵擋。”

“此法……不能令普通魂魄,回想起自己生前的事情麽?”

不知為何,劉伯舟似乎有些失落。

我點了點頭,又轉折道“理論上是不可行,但凡事總有例外。”

劉伯舟的眼神亮了一下,我接着道“你知道,這世上的普通魂魄分為兩種,一是生者死後,自然而然形成的魂魄,二是本應成為怨靈,但因一些緣故,被人強行驅散仇怨,而本體受損的鬼魂,此兩種魂魄,雖都記不起前塵種種,但本質上是不一樣的。”

“若說前者是水瓶,那麽以此法養出來的魂魄,便是一瓶水,水是水,水瓶是水瓶,兩者僅是容物與容器的關系,水,雖依附于水瓶,卻不能影響它,不管瓶子裏的水如何變化,水瓶終究只是水瓶,永遠不會變的;而後者卻不一樣,由于先前就有仇怨,僅是一時被驅散而已,雖然暫時忘記,但仇怨依然真實存在,若這種魂魄被人供養,便如幹柴遇到烈火,不僅會損害到獻祭之人的仇人,還極有可能令原本已成為普通的魂魄,再度化為怨靈,即,恢複生前的仇恨,執念,甚至是全部的記憶。”

劉伯舟微微張口,一副驚呆了的表情,随後問“那……如果有人對養魂之術,不甚了解,一不小心危及到旁人,該當如何?

“這就要看,為他獻祭仇恨的生人,仇恨幾何,最終又變成什麽東西了。”

我頓了頓,接着道“所謂怨恨,一旦被獻祭出來,便如覆山之洪,燎原之火,一瀉千裏,即便是怨恨的主人,也無法将其控制消除,若想不危及旁人,只能強行驅散怨恨,然後将承載的魂魄毀去,至于獻祭仇恨的現世之人,若未被仇恨迷惑倒還好辦,頂多大病一場,傷些元氣,若已沉溺痛苦,無法自拔,變成半人半妖的邪祟,只能将其殺了,連同魂魄一起毀去,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劉伯舟神情震驚,似乎已被吓到,喃喃地道“連獻祭仇恨的生人,也要被殺死麽……”

他向我走近一步,急切問“還有沒有別的解決之法,比如……将獻祭仇恨的生人感化,是否還能變回原來的普通人?”

我笑了笑“妖就是妖,人就是人,一個杯盞落在地上,被摔成碎片,雖然東西還是那個東西,但碎片已不可能再變回原來的杯子。”

聽此,劉伯舟很是沮喪,憂心忡忡,向我施了一禮“在下明白了,多謝顧大人解惑。”

我望着他的背影漸漸遠去,心中卻有一抹憂慮揮散不去,總覺着他有什麽事情瞞着我,所謂淺嘗辄止,真的只是淺嘗辄止麽……

從劉伯舟那裏離開,我回了自己的住處,等到晚間,才收拾東西出門。

夜半時分,明月千裏,我抱着師兄從十世妖塔中取出來的,晗姬公主的衣物和骨灰,行走在寂靜的街道上。

中城之地,即盛京城的中央,那裏有一處高樓,名叫碧海潮生閣。

是盛京最高的建築。

據說,站在那裏,可以聽到風林陣陣,甚至可以俯視整個盛京的景物。

我抱着晗姬公主的衣物,來到碧海潮生閣的頂端,一座孤零零的建築,矗立在萬室房屋中間,顯得有些突兀。

明月沉沉,懸在它的旁邊,仿佛觸手可及,夜晚風涼,如松濤雪浪,撩起了我的衣衫。

那些湮滅燈火的樓闕,鱗次栉比,在月光下,僅有琉璃毓瓦的屋頂,泛着淡淡的白光。

我将容納骨灰的瓷瓶打開,倒在手中,如流出指間的黃沙般,将它一絲絲散開在晚風中。

“去吧,去找他吧。”

望着那團白色的煙霧散開,消失不見,我也将長裙抛入空中,讓它随風飄遠。

長裙墜入虛空,發出獵獵的聲響,在晚風裏,不斷地翻舞,沉淪,最終被吞沒于黑暗中。

我望着它的方向,一時心緒凄然,閉上眼睛,喃喃地默念道“祖母……”

良久,回過神來,這才發現,一個人,站在碧海潮生閣的底下,當我望向他的時候,他已經不知道看了我多久。

一襲雪白的衣衫,背負古劍,面無表情,一身的傲霜淩寒之氣。

站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中,身影落在地上,被月光拉的很長很長……

雖然相隔很遠,但是我卻能感知到,他的修為很強,不是一般的強。

其實,劉伯舟說的很對,以我現在的修為,即便再怎麽驚才絕豔的人,想要達成此種境界的話,也得修煉個百年的時間。

可是這個人……看起來才不過二十歲,從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氣勢,卻足以讓我頓時警覺到,自己遇到了對手。

他望着我,一動不動,雖然都未說話,但是我卻有種預感,他知道我正在做的事,而且,不久的将來,我們還會見面。

月夜潛入盛京的人,這位修為高深的年輕術士,他,究竟會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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