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盒飯飯盒

宗遲倒還真的不是說說而已,自從那一日之後,他出現在醫院的頻率比往常明顯增加了。

大部分時間是帶着電腦,即使坐在病床邊也是工作,經常挂着耳機講電話,一講就是半個多一個小時。不過解英槐也不太介意——只要人在邊上就行,也不是必須得陪她說話。

宗遲在醫院呆的時間長了,他公司的助理和一幹的手下雖然起初覺得找他有些麻煩,但也畢竟是總裁的奶奶大人生病了。單就輩分而言,四舍五入是老佛爺不論,對方手裏還握着公司将近百分之八的股份,誰也不敢說什麽。反倒以前經常因為大事兒小事兒請示宗遲的一幫子人,現在卻因為不好随意打擾而更加慎重了。

殊不知其實宗遲故意的,他感覺自己有時候就像幼兒園老師,不但要處理一群小孩兒“老師他打我!”的莫名訴狀,還需要偶爾假裝離開屋子,看看自己不在公司的時候,到底誰老實,誰又有小動作。

宗遲手指頭噼裏啪啦地敲着回郵件,病房門被敲了兩聲,略一停頓而後直接推了開來——會這樣做的只有一個人。

“小英,今天還是這麽漂亮。”簡常徹沖解英槐露出一口白牙,大大方方地誇道。銀色的小推車上按照單據整理着不同病人的輸液袋,他問:“今天該哪只手了?”

解英槐被叫做“小英”,非但沒有因為這沒大沒小而生氣,反而開心得不得了,笑得花枝亂顫。

簡常徹從角落裏拉出輸液支架,撞了宗遲凳子腿一下,不小心把他筆記本的電源線碰松了,低頭道:“哦,不好意思沒看見你在這。”

宗遲:“你!”

他呼了口氣:“我這麽大個人你裝看不見?給我插上。”

慢了半拍,簡常徹才随口道:“誰在說話?”

“哦,是你啊,你們公司什麽條件啊,辦公室不坐,老上我們醫院偷電。”

“我樂意在這呆着你管得着嗎,”宗遲郵件也懶得回了,幹脆把筆記本一扣,“這個病房每天我都付着錢呢,我就算在這插一顆聖誕樹也夠你們電費的了。”

“小英,你孫子喜好倒是滿奇特的。”簡常徹不理他,好聲好氣地問解英槐:“開始輸液之前要不要先上個廁所?”

“好呀。”

簡常徹出去叫過來護工阿姨,幫忙解英槐上廁所,自己為了避嫌和宗遲一起到門外等着。走廊上還有其他醫護人員走來走去,雖然占比很少,但男護士也是有的。只是同一套制服在別的男護士身上穿着都松松垮垮,簡常徹卻将衣服撐得實實在在,甚至展示出了一點收腰的線條。他照例在短袖下面套了一個黑色的運動袖套,随着飽滿的肌肉線條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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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不體檢的嗎?這麽多紋身沒關系?”宗遲沖他的胳膊努了努嘴。

“我們樓下皮膚美容科還管洗呢。”簡常徹說,“但是我不洗,這可是我在自己身上花過最貴的錢之一了。”

宗遲腦子裏的印象不算清晰,但是記憶裏的畫面,是設計感和執行都很漂亮的整條花臂,背後那個巨大的浮世繪更是驚豔。絕對不是什麽大馬路上幾百塊錢随便紋的左青龍右白虎,而是專業設計師的設計稿,應該還有什麽意義在裏面。

“上次那個傷者,車禍。”簡常徹說。

宗遲扭頭看他:“記得,她怎麽了?”

“問題不大,手術很順利,關鍵是搶救及時,沒有大出血,連腦震蕩都沒有。”

宗遲笑了笑,忽然“啊”了一聲,“你的衣服,我洗好了,忘記拿給你了。”

“知道就好,非要我換着花樣來提醒你。”簡常徹蔑了他一眼。

宗遲不禁笑起來:“所以那個姑娘身體是真的沒問題嗎?”

“當然,我怎麽會在這種事情上開玩笑。”簡常徹說,“況且她年紀還小,骨折恢複起來也很快。”

“年紀還小。”宗遲失笑。近距離看,簡常徹臉上皮膚很好,還有一層非常細的絨毛,透着一股年輕的活力,眼神也很清澈。宗遲忍不住挖苦道:“人家再怎麽說也比你年紀大吧,你多大,25歲有嗎,小哥?”

“所有姑娘在我心裏永遠都是十八,你說是吧小英!”簡常徹聽着屋裏的動靜已經好了,一邊大聲說一邊幫護工阿姨抵着門,然後同宗遲一塊兒将解英槐扶回床上躺好。

“傷口還疼不疼了最近?”

“夜裏疼,白天就還好。”解英槐回答。

“再輸四天就好了,醫生就給開了這麽多天的輸液瓶。”簡常徹說。

他一邊和解英槐閑聊,一邊利落地用棉簽消毒,拆開針頭。他的手很穩,甚至沒有用橡膠繩捆就輕松找到了靜脈血管,并順滑地将針頭推進去。

膠皮管立刻倒着回了一截血,簡常徹迅速用膠帶固将針頭固定住,把解英槐手方便蓋好被單,站起來調試滴劑:“點滴給你調稍微慢一點,免得手腫。”

“好的,謝謝徹徹。”

“走了,等下醫生過來查房,有什麽不舒服的跟他說,等點滴打完之後我再把下周的藥給你帶過來。”簡常徹推着車出門,回頭給解英槐飛了個飛吻,解英槐也笑着用閑着的右手回了個飛吻,“徹徹回見!”

宗遲看得一臉無語,差點把白眼翻到天花板。

“無事獻殷勤。”他咬着牙。

“你有事倒也獻個殷勤啊,”解英槐傲嬌道,“你現在也就和徹徹鬥嘴的時候像個人了。”

宗遲哭笑不得:“我平時怎麽就不是人了,奶奶你怎麽罵人呢。”

“平時啊,我想想。平時也就像個機器人,吸血鬼,資本家。一點人情味兒都沒了,咱家要是連你也這樣……”

“奶奶,”宗遲嘆了氣,打斷她:“有人情味兒就像在大海裏釋放出鮮血味兒一樣,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您也不是不知道,現在表姐和小姨一家盯着我都盯得可緊了。”

解英槐也收了笑容,徐徐道:“我活到這歲數,看過的、經歷過的也不少了。別說你們現在争不清楚的這點錢,你爺爺當年那玩兒的刺激多了。但是你還記得你爺走之前跟你說什麽?錢這個東西,也就是在人年輕的時候顯得重要,越到後面就越不重要。什麽重要?時間最重要,奶奶不希望你為了這些所謂的責任,耽誤了自己。”

宗遲不吭聲了,不反駁也不點頭,不知在想什麽。

“知道你做這些都是為了守住你爸爸的那些東西,但是吧,身外的最終還是身外的。”解英槐說。

她還準備說些什麽,宗遲這邊電話又進來了,他藍牙耳機沒電,便幹脆走出去走廊上接。

結果電話一通,他的火“噌”地就燒了上來——麻煩的事又出現了。每年兩次的批量采購程序,員工給出去的數據出了問題,中間三個環節竟然沒一個發現問題,最後訂單直接報給供應商那邊。由于是多年合作的廠家,對方沒有得到款項落袋就已經開工生産,結果宗遲公司這頭的財務收到付款要求時才發現不對勁,和對面發票一核對,相差出去至少三倍的價格。

如此低級的錯誤,宗遲簡直氣不打一處來,更何況出了問題之後沒有一個人開始立即着手補救措施,反而全部攤着手等他給反饋、收拾殘局。宗遲一怒之下,開始給所有經手人和負責人挨個打電話,輪番罵人。中間簡常徹甚至一度走過來敲他背,宗遲捂住電話沒好氣地問:“怎麽了?”

簡常徹:“小點聲。”

“知道了,”宗遲不耐煩道。他小聲一會兒,但是事兒到跟前、脾氣一頂,又忍不住大聲起來。簡常徹沒有再打擾他電話,而是幹脆推着他後背往前走。宗遲就這樣莫名其妙被推到了走廊盡頭的樓梯間裏,簡常徹在他身後把防火門一關,走了。

等一切東西搞完, 廠家那邊也賠禮道歉過後,宗遲發燙的手機叫喚了一聲——竟然提示只剩20%的電了。他一看時間,心裏一緊——現在已經快2點半,本來說好了要和奶奶一起吃午飯的,這下完蛋。

解英槐的治療藥物裏免不了有許多對胃部刺激性大的藥物,所以有需要吃不少緩解胃痛的藥。她容易胃酸,不經餓,常年備着奧美拉錯和蘇打餅幹,晚一會兒吃飯就會很難受。

宗遲急匆匆走回病房,發現奶奶病床上已經支好飯桌,甚至飯菜都已經見底,旁邊他的位置上還坐着另外一個人。簡常徹擡頭看見他,“啊”了一聲,說:“你還在啊,我以為多了一份飯呢,都吃得差不多了,不好意思啊。”

宗遲擺了擺手:“沒事。”用眼睛去偷瞄奶奶看她有沒有不高興。

“你家做的這個青椒肉絲還挺好吃,玉米排骨湯還有一點,你喝麽?”簡常徹說。

宗遲搖頭道:“我等下随便買點。”

他腆着臉湊到病床邊:“奶奶不好意思,剛才工作上的事耽誤久了,您已經吃了就好,怕你胃不舒服……”

宗遲說着也有點心虛——離奶奶固定開飯的時間都過了快兩個小時,實在是有點過分。果然,解英槐扭過頭去問簡常徹:“徹徹,你有沒有聽到誰在說話?”

簡常徹搖搖頭:“我耳朵一向不太好。”

解英槐說:“等我把我的財産全部給你,以後你做股東了,就可以把這家夥開除了。”

宗遲聞言皺了皺眉,倒不是因為解英槐要将財産如何分配,只是他不喜歡聽奶奶總想着安排自己遺産、想着去世之後的事。

“我這麽厲害的嗎,還可以開除總裁?”簡常徹說,“不過等到小英不在了的那時候,我都不知道老成啥樣,肯定配不上你了。”

奶奶一下咯咯笑起來:“盡瞎說。”

簡常徹收拾好碗筷離開了,祖孫倆便安靜地坐在病房裏,宗遲也沒有再開電腦。午後的微風從窗外飄散進來,卷着絲絲柳絮和暖意。

“其實奶奶并不是真的不高興你陪我的時間少。”解英槐忽然開口說,“我又不是小孩兒了,也不是沒人照顧。”

宗遲:“我知道。”

解英槐:“奶奶只是擔心你工作得太拼了,你們爺孫三人年輕時候都是這樣,你爺能夠在合适的時候退下來,好歹享了幾年清福。你爸爸就沒有這麽幸運,現在他走了,你爺也走了,等哪天我也走了,就只剩你一個人……”

“奶奶,別說了。”宗遲打斷她。

他複又嘆了口氣:“我知道。”

“奶奶就是怕你以後寂寞。”

宗遲擡眼看看她,又看看窗外。他爺爺白手起家,一窮二白的時候認識了彼時還是富家大小姐的奶奶。二人突破門第的落差,世俗的偏見,家人的反對和時代的動蕩,攜手走到死亡将他們分開,不可謂不是世俗間戀愛和陪伴最美好的樣子。

而他自己的父母,卻又相識了多少年就吵了多少年。兩人雖然在宗遲初中的時候就離婚了,但卻因為母親以及母親娘家人和父親公司的財權糾葛而牽扯至今,直至父親三年前重病期間基本撕破臉皮,到現在還扯不清楚,叫他只要想起這碼事就生理性厭煩,這又不可謂不是現實婚姻最真實醜陋的樣子。他既害怕淪落到父親的下場,又更害怕奶奶的結局——兩人彼此憎恨尚且好說,如果相愛,總有一人會先行離去,後走的那個人又當如何獨活。

“徹徹給你帶了飯。”解英槐忽然說。

“什麽?”宗遲愣了一下,定睛一看,床頭櫃上的确還有一個沒動過的塑料飯盒。他打開飯盒一瞧,啞然失笑:“這是他在食堂打的吧。我知道了,他把鄭阿姨給我帶的那一份吃了,把自己的盒飯留給我。”

解英槐也笑起來:“這一份也好歹要20塊錢呢,你自己拿去熱熱。”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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