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偷聽
宗遲來到醫院時,奶奶又在睡覺,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了。起初宗遲疑心是每次來的時機不對,在醫院停留的時間又不如之前長,但細想一下——在他一周來一到兩次的時候,也幾乎總能和奶奶說上話。
奶奶睜着眼笑着的時候,偶爾略顯疲憊,但大部分時間精神狀态看起來不錯,尤其那雙仍餘美人風采的雙眼神采奕奕,一頭銀發布滿光澤。尤其他跨入病房門的一剎那,熟悉的笑容瞬間便會取代那張臉上原本的表情,然後故意揚起眉毛,像是不滿他來得晚了。
可當她睡着,那些灰發便如失血殆盡的蛛網,寬大病號服裏的人瘦骨嶙峋,大夏天地還蓋着嚴嚴實實的被子,那被子的分量于她而言似乎都太重太厚。
然後宗遲忽然發現自己并不能想得起,在他每次邁入那扇門之前,奶奶臉上原本的表情是什麽。
其實自從幾年前爺爺過世之後,奶奶的身體就一日不如一日了,她受了很大的打擊,兩個月瘦了一大圈。而宗遲自己,似乎從那個時候就開始變得非常的憤怒。
具體憤怒什麽,他也說不上來,只是總心裏有一股無名的火氣,不知道是對周遭的人,還是對自己,亦或是對命運。
他彼時還不明白,每個人悼念的方式是不一樣的,有人悲傷,有人憤怒。
于是當奶奶住院的第一時間,他內心的自我保護機制立刻高高豎起了一道牆——他太害怕了,甚至根本不敢去細想。他每日都在強自鎮定,導致一時間竟忽視了漫長的病痛對這個老人而言意味着什麽。而與此同時,這種漫長的、鈍痛的過程,也在一分一秒蠶食着他。
宗遲在床尾站了一會兒,奶奶還沒醒,但隔壁病房吵架的聲音卻越來越大。
“這事我做主,誰說什麽都不好使!”
“爸,總得有個原因吧,您突然這樣說,我們也接受不了。”
“不需要你們接受,這事我已經決定了!”
宗遲把病房的門關上,以免吵到奶奶睡覺。雖然并不想偷聽別人的家務事,但是那家人講起話來實在每一個都太過于中氣十足,宗遲一邊回着手機消息,争吵的內容卻一字不落地鑽進他耳朵裏。
那住院的老大爺和子女顯然因為遺産的問題産生了争執,宗遲起初以為又是兒女不均的老黃歷,尤其主要遺産就是大爺在一環外的一間老房子——類似的問題,剛巧宗遲自己家親戚最近也在鬧矛盾。
宗遲又多聽了幾句,似乎大爺的一兒一女基本沒來看過他,甚至在他住院前好些年也沒有盡到贍養的義務,好在大爺大媽自己退休工資還算夠用。臨了發現家裏值錢的東西就這麽一套房子——雖然是大爺大媽兩人辛苦工作幾十年來買的,但竟然要被過繼給一個外人,兒女二人立刻炸了鍋。
嗯?怎麽這個內容有點耳熟,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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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遲的目光瞬間從手機屏幕上擡起來,他打開門站到走廊上,在身後輕輕帶上門。
“怎麽可以把家裏的房子給一個外人!”
“外人?就一個外人,照顧我的時間也比你們過去幾年加起來的多!”
“爸,你是不是老糊塗了,人家那不是照顧你,那就是護士的工作!整個醫院裏的醫生護士,哪個照顧你不是因為我花了錢?”
“你花了錢?你的意思是爸的病我沒有盡心咯?你以為之前主治醫師那件事是誰東奔西跑處理掉的?就憑你這個廢物能搞定?”
“我廢物,我再廢物一年也能賺個百八十萬,你和你那個沒出息的老公呢?聽說他們單位要改制,怎麽,估計要提前退休了吧,這下一個月三千塊錢也沒有了吧。”
“你有錢,你有錢就別來搶這套房子啊。”
宗遲已經要聽不下去了,老人也終于怒吼道:“夠了!”
“像什麽樣子!我是這麽教你們兩個的嗎!一家人一年到頭也見不到一次,現在就為了一套房子吵成這個樣子。我告訴你們倆,這房子我就送人,捐掉,都是我自己的事!”
“随便你吧!有毛病!”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大力推開門,怒氣沖沖從宗遲面前大踏步走了。
宗遲往虛掩着的門後看,另一名四十出頭左右的女兒還站在老人床邊,見弟弟奪門離開後便也放緩了音調,好言好語地勸:“爸,你別和他生氣,別氣壞了身體。”
“還有什麽可氣壞的,反正不就是癌症,也沒多少日子可活了。把我氣死了。你們正好把我所有遺産搶了分了,我也管不着了。”
宗遲越聽越不舒服——不怪他多心,只是這一套說法,怎麽聽怎麽想前些日子奶奶非要把股份送給“澈澈”時一模一樣。
宗遲不想聽下去了,但他小腿沉重,半步也挪不開。
“爸!您說什麽氣話呢!”那名女兒說,“不管再怎麽樣,您鬧脾氣歸鬧脾氣,但是如果要把咱家的財産放着給什麽莫名其妙的人繼承,我絕對不會答應!”
她頓了頓,又補充道:“媽要是知道了也不會贊同……”
不說還好,此話一出,老人即刻震聲打斷她:“你還有臉提你媽!滾!”
這一屋子的動靜終于把隔壁屋的家屬引過來了,來人剛開口提醒一句:“麻煩保持安靜。”那名女兒已經一把拽過手提包,推開他怒氣沖沖摔門走了。
她沒走出幾步,剛才還聲如洪鐘的老人開始瘋狂咳嗽,許是怒吼的時候傷了肺。他咳得滿臉漲紅,自家女兒顯然也能聽見,卻步履一刻不停,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
宗遲微微側回身,但難免仍然在意,還是扭頭朝對面病房看了看。訪客離開後,從他這個角度剛好能從門縫看到病床,一個老人躬着背坐在床上,斷斷續續地咳嗽,他看起來比聽聲音想象來的樣子還要憔悴瘦小許多。
不要再看了。
宗遲二度回身打開病房門,卻見一個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人走進對門病房去。簡常徹一手扶着大爺的胳膊,一手幫他拍背,嘴上埋怨道:“孫叔,今天身體好點沒……啊!你怎麽又咳血了,你是不是偷偷抽煙了!我都跟你說了……你再這樣我要……”
後面的話聽不清了,幾乎是下意識地,宗遲往後退了兩步,急匆匆地帶上了門。
他也不知道自己害怕看到或聽到什麽。
巧合,他在心裏斬釘截鐵地說。
奶奶之前那些關于遺囑的話顯然是開玩笑的,這個大爺肯定也另有打算。
他們是醫院的病人,簡常徹照顧他們是應該的。
如果他真是這樣的人,為什麽要這麽辛苦的工作,還騎小電驢,住那麽老舊的房子,為了幫他省錢不讓他去酒店開房。
不,也許這也是計劃的一部分——因為他跳出來阻攔了奶奶的計劃,所以……
不,不,不。
不是這世界上所有人都在算計你的,宗遲在腦子裏對自己說,不是每個人都為了在你這裏得到什麽。
但是幾乎不可控制地,自他的心底,有一絲微小卻毒性猛烈的失望,緩緩伸出觸須,在試探他的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