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廉價的故事

宗遲心中存着疑慮,默不作聲地就這麽過了幾天。

異樣的感覺被草草埋藏,恰逢有事出差,宗遲便刻意嘗試着将自己從這樣的狀态抽離。只是忙的時候或許還能被忽略,不論是醫生對奶奶複診結果諱莫如深的态度,還是家裏那些聞見血腥味蠢蠢欲動的親戚,亦或是圍繞在簡常徹身邊的謎團。但這些紛雜的念頭其實一直盤旋在他頭頂,展着巨大的翅膀,但凡得見空隙便會降落下來。他一方面厭惡猜疑險惡的自己,一方面更加厭惡這萬分之一成真的可能性。

更可笑的是,回程飛機落地的一剎那,與他幾日前離開時相比,所有的雜念與困擾一分不減,反而在疲憊的加持下更混亂了。

宗遲拖拉着,終于還是走進了住院大樓。今日恰逢簡常徹輪守值班臺,老遠便看見宗遲磨磨蹭蹭地走過來,等人到了跟前簡常徹擡頭問:“你來了?最近怎麽好久都……”

他話音到此忽然截住,抿了抿嘴,臉及不可見地泛起一層暖色,但很快又消失不見了。

“咳,最近怎麽來看你奶奶看得少了?”清了清嗓子,簡常徹自然地補全了自己的問題。

宗遲一聽卻琢磨出了別的潛臺詞,下意識道:“什麽意思?”

簡常徹愣了愣:“沒,就随口問問。”

往日裏,宗遲遇見他總是不老實,要麽賊眉鼠眼地眼睛亂瞟,有時還會不分場合便按捺不住。今天宗遲心裏有事,沉默得反常,簡常徹反倒有些不習慣了。這會兒他已經快下班,趁着走之前再核對一遍當日的臨時醫囑,一邊不經意地打量宗遲——經常見他和下屬電話裏暴躁發火,也經常見他工作時一臉專注認真,還經常見他和解英槐眉開眼笑地聊天,更見過他情欲高漲、奮力耕耘的樣子。但男人此刻微微皺眉的凝重模樣卻十分陌生,若有所思地,手指頭緩慢卻有節奏地敲擊着櫃臺,甚至連氣質都和平日裏大相徑庭。

“要不要……”簡常徹遲疑地再次開口了。

宗遲慢了半拍才微微揚起眉毛看過來:“嗯?”

簡常徹放下手中的東西,聲音不大但還是聽得清晰:“要不要去我家?”

不應該再牽扯更多,宗遲這樣認為。

“好。”

這次的性愛似乎有些不同以往,簡常徹含糊地感覺到。

宗遲并非心不在焉,二人的身體仍舊十分契合,火熱的反應也不是假的。但相較往日他沉默得反常,沒有調笑,也沒有煽情的話。只是他的冷峻卻給性愛添加了一絲別的調味,那種漫不經心和不為所動,對于簡常徹而言似乎本身就是一種誘惑。比起山雨欲來的狂躁,今日的試探中幾乎夾着一絲小心翼翼,而這種不确定性本身就勾人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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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前的空氣總是異常凝滞低壓,做完後簡常徹背上都是汗,便随手圍了個浴巾便洗澡去了,簡單交待道:“你随意。”

意思是要留要走随便他。

宗遲點點頭。

等到腳步聲在走廊上遠去,宗遲才深深嘆了口氣。他整理好衣褲站起來,料想對方應該不會介意,便走去廚房拿杯子倒點水喝,卻忽然發現冰箱上擱着一個文件袋,裏面文件被取出來放在上面。

宗遲心裏一沉。

冰箱只有一米六,宗遲輕易看到了文件的封面。

那是一份房産交易的文件,而這個戶主的名字宗遲見過,正是奶奶病房對門的那位大爺。

晚餐高峰期宗遲在路上堵了近兩個小時,當他重新回到醫院時,已經幾乎要過了探視時間。宗遲幾乎是一路小跑上了樓,空曠走廊上回蕩着他的喘息和腳步聲。當他快要接近那個病房時,看見門大敞着,心中已經覺得不妙。果然,宗遲來到那日幾人争吵的病房前往裏一看,空床上鋪着慘白的被單,原來住在那裏的病人已經不知所蹤。

已經到了這時,到了這種地步,他仍不死心。宗遲朝值班護士一打探,對方卻說原本住在那病床的老人在上周末夜裏,已經不幸去了。

這下他再怎麽不相信,也沒辦法了。

事實擺在眼前,證據清晰确鑿——簡常徹是一個投機分子,他利用自己的職務之便特別關懷病重的老人們,尤其是那些平時子女不在身邊、陪伴不夠的。他玩弄算計老人們病痛孤獨時脆弱敏感的感情,繼而得到他們的遺産和遺物。上周末,上周末才走了的人,頭七都還沒過,屍骨未寒,簡常徹竟然已經将遺物——老人唯一所剩的一套房産拿去變現了。

他感到不可置信,他感到背叛——雖然對方并沒有背叛他什麽,沒有欺騙他什麽,一切都是他一廂情願。

同時,他也感覺到毛骨悚然……他忽然意識到兩人之前後來發生的那些事,似乎都是自己主動後簡常徹順水推舟促成的。也許是因為對方發現自己來醫院越來越頻繁了,奶奶作為目标愈發不好下手了。也有可能是因為去找簡常徹談過話,對方發現了自己想要阻撓的意圖。

他真的有必要做到這個地步嗎。

如果他知道奶奶手裏握着多少資産,是會的。

如果有了這樣一筆錢,他不必再白天夜班地倒,也不必再住連廁所都沒有的老房子,宗遲甚至覺得自己沒有什麽立場責怪他。

他只是很沮喪,沮喪得超過了憤怒,還有一點傷心——他替奶奶傷心。奶奶喜愛的“澈澈”,最終也只是萬千世人之中的一個,到頭來,他們爺孫倆仍然只有彼此。

他便這樣緘默地過了幾日。

他仍然去病房看望奶奶,和偶爾能打起精神來的奶奶聊聊天,但絕口不提自己發現的這件事,奶奶若是睡着,他便繼續處理工作。簡常徹仍是經常會出現,對方本就不是會主動朝他搭話的性格,他再沉默下去,兩人之間幾乎就沒了交流。

只是有一次,簡常徹随口揶揄了他一句,朝他伸過手來,宗遲下意識躲開了。簡常徹一愣,拿走他旁邊放着的空藥瓶,眼神中帶着疑惑,欲言又止地多看了他好幾眼。

宗遲咬着牙根,只當沒看見。

“喂。”

宗遲擡起頭,簡常徹靠牆站在停車場的電梯口,顯然已經等他一會兒了。

“你怎麽了?你躲我幹什麽。”簡常徹直截了當地問。

對比他的坦然,宗遲連說話都覺得費勁。

“沒事。”他幹巴巴道。

“哪裏沒事了,你……”簡常徹伸手想要扒拉他一下,宗遲再次躲開了——這次動作太過明顯,簡常徹充滿訝異,雙眼瞪圓了看着他。

“我怎麽你了麽?”他問。

宗遲看着他驚訝又清澈的雙眼,不禁又想這些都是巧妙的僞裝,不止騙過了自己,還騙過了奶奶,以及還有不知道多少孤獨的老人。他同時感受到了那些素未謀面的晚輩們的委屈——子孫未必不關心老人,只不過成年人在世界上本就有很多無可奈何的事,卻不知背後卻被這樣的人鑽了空子。

簡常徹收回手踹進褲兜裏,笑容沒了,表情也冷下來。他雙腿略略分開,頭朝一旁微為歪着,透出一絲痞氣。宗遲這才久違地反應過來——對啊,眼前這人,本來不就是個滿身紋身、流氓氣十足的混混嗎。

簡常徹再次開口了,他語氣中的溫度已經降低了很多,甚至比他們初次見面時還要冷漠。“我本來只是覺得,如果能夠一兩句話說開的事,留下誤會沒意思,因為你很顯然是誤會了什麽,或者我有什麽不清楚的地方惹到你了。但是你要實在不願意溝通,我以後也不會煩你,畢竟也就是……那樣的關系,大家都是成年人,以後就當做不認……”

“孫九常。”宗遲忽然打斷了他。

簡常徹:“啊?”

“孫九常,住在……原本住在我奶奶對門病房的一個老頭。”

“我當然知道……”簡常徹眼神暗了暗,說:“他上周去世了。”

“我知道,我還知道他把自己唯一的遺産,也就是一套房子留給你了,對吧。”

“那不是唯一……等等,你怎麽會知道?”

“你只需要回答是不是。”

但簡常徹已經反應過來,他虛起眼睛:“你翻我東西?”

“是不小心看見的。”

簡常徹擰着眉毛,雙臂抱在胸前,顯出警戒的姿态。

宗遲深吸了一口氣,心想——是你要上門找我理論的。

“要不是看見了這個,我還不願意相信,不,其實我到現在也不願意相信,所以我想給你一個機會解釋。”

簡常徹聽愣了:“我解釋?解釋什麽?”

“下一個是誰?是我奶奶嗎?我奶奶在宗家的股份可比一套60坪的房子值錢多了,如果真的成功,這一筆做完之後應該可以收手了吧。”宗遲說,“之前呢?之前還有誰?”

簡常徹:“你到底在說什麽……”

宗遲:“如果還有別的受害者,再加上你自己的工資,大可不必住在那種連廁所都沒有的房子裏吧。所以到底是為什麽,那個房子真是你住在那嗎?或許那也是演技的一部分?”

簡常徹終于聽明白了,因為他臉上從困惑到不可置信,最終化為震怒。簡常徹怒吼的聲音在停車場回蕩:“宗遲,你他媽腦子有病吧!你是不是覺得全天下所有人都是圖那幾個破錢!”

那一剎那宗遲以為對方要動手了,他甚至有些期待簡常徹動手,就像之前那樣。那樣他也可以光明正大地還手,用拳頭和鮮血發洩這麽多不知如何處理的情緒和信息。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孫九常把房子留給你了,是不是?”

當那一拳終于落到宗遲顴骨上的時候,他腦子嗡鳴,嘴裏立刻泛起血味,卻不知怎麽有些想笑。疼痛化作扭曲的快感,轉移了一些更深處的鈍痛。

他結結實實地挨了一下,沒有還手,只是冷笑一聲:“這樣最好,我本來還有些害怕你會跟我講什麽悲傷的故事。殊不知,這個世界最不需要的就是悲傷的故事,這個世界上最廉價的,也是悲傷的故事。”

他這樣說完之後,對面倏然靜了。

良久之後,簡常徹開口道:“好。”

他咬肌繃緊,閉上眼睛,複又睜開,然後又說了一次:“好。”

簡常徹拳頭仍緊緊捏在身側,但他沒有再動手,那原本鮮紅的怒火逐漸下沉,成為了青焰,最後熄滅化為灰燼。他将嘴角抿成一條直線,目光沉沉地看着宗遲。

“你沒資格說別人的故事廉價,你只關心自己的故事,也誤以為全世界就你的故事最重要。其實不然,你的故事最可悲,因為你的故事裏只有一個角色,那就是你自己。”

“不是所有事都是關于你的。”簡常徹說。

他從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像是自嘲,又或是譏諷。他不住地點頭,好像在極力說服自己說些什麽,又像是在拼命控制自己別說什麽。

宗遲心裏一跳,沒來由地緊張,期待對方再說些什麽。

說些什麽呢?解釋嗎?還是否認?亦或是幹脆承認了也好。

承認了,他也就可以解脫了。

可是簡常徹一個字也沒有說,一步跨上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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