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深淵大廈
之後的一個月,簡常徹再也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
因為解英槐的關系,兩人見面自然是避無可避的,其實想來在認識簡常徹之前宗遲早已見過他無數次,只是那時候對方在他眼裏不過是個背景板、工具人,所以也從未留意過。然而如今就不同了,病房、走廊、電梯、大廳、停車場,甚至男廁所,宗遲感覺自己不管走到哪都能撞見簡常徹。
然後他能感覺對方也盡量躲着他。
有時候他在奶奶病房連續呆個好些個小時都見不着簡常徹——輸液或檢查是趁他來之前就弄好,拔管的時候就換成了其他護士。對方對他那毫不遮掩的冷硬疏離和置之不理,起初讓這一切的存在感到更加強烈,且難以忍受。而後這種不适逐漸深刻,成為了一種慣性的折磨,好像經年的胃痛,因為無時無刻不在發生,反而顯得無足輕重。
久而久之,甚至連解英槐都有點奇怪了:“最近徹徹是不是忙啊。”
宗遲含混道:“大概吧。”
“哦,”解英槐也沒多說什麽,望着窗外發了一會兒呆,忽然又說:“可能是真的忙,最近這層樓多了不少病人。好像隔壁住進來一個小孩子,小小年紀就得癌症了。”
“哦。”宗遲有些心不在焉。
“對比起來,我算不錯了,好歹活了這麽打一把年紀,該過的該經歷的都經歷過了,最好的和最壞的那些日子也是和你爺一起度過的。”
“別這麽說奶奶,你還有好些日子呢,我都陪着你。”宗遲擡起頭,語氣不太高興。
“不過那天徹徹還被護士長罵了一頓呢。”
宗遲有些驚訝:“為什麽?”
“好像是……因為他偷偷給那個女孩兒帶了些化妝品。”
“啊?什麽?”宗遲愕然道。
解英槐微笑起來:“好像是有同學來看她,可能裏面有喜歡的男生吧,我也不太清楚。總之那女孩兒就拜托徹徹給她偷渡了化妝品和假發,結果被女孩兒爸媽發現了,發現的時候她嘴巴上口紅印子都還沒擦幹淨。對方爸媽好像都挺傳統、挺嚴厲的,小姑娘從來沒化過妝,估計是住院的時候憋壞了,所以想找點什麽事兒玩吧。”
宗遲聽着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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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家長沒追究什麽,畢竟孩子在醫院已經夠可憐的了,但護士長還是把徹徹教訓了一通。”
宗遲聽完後若有所思,心裏隐隐覺得自己抓到了一點什麽聯系。
某日他正巧路過隔壁病房,有意往房間裏看了一眼, 不料和病床上的女孩兒對視了個正着。對方大方地笑了笑,宗遲也不好裝沒看見,和她打了個招呼。
“嗨,帥哥!”
宗遲哭笑不得:“你好。”他指了指隔壁,說:“鄰居,和你打個招呼。”
“這是什麽神仙醫院,這麽多帥哥。”女孩兒看着最多也就初中年紀,因為消瘦而顯得眼睛極大,但精神狀态看着還不錯。
宗遲想到女孩兒是得了癌症,但除了她那剃短的光頭之外,瞧她開朗的樣子,完全看不出來。
“你也很可愛。”宗遲禮貌地說。
姑娘癟着嘴聳聳肩:“不行啦,頭發都沒了,而且還沒有眉毛,嘴唇也沒什麽顏色。”
“什麽沒有眉毛,”宗遲納悶道,“你不是有眉毛嗎?”
“哎呀你不懂,就是眉毛很淡的意思。”她笑着說,“你們直男是不是都這樣,光能看出畫沒畫口紅而已,沒塗口紅就以為是素顏。”
宗遲心想——我可不是直男。
“好煩啊,”女孩兒摸了摸自己毛茸茸的頭頂,“上次好不容易搞到一點化妝品,想拍個好看的自拍的,但是手太殘了。”
宗遲眼睛一亮,明知故問道:“化妝品,你自己買的?”
“怎麽可能,我拜托另外一位帥哥幫忙的。”她眨眨眼,然後又有點沮喪:“不過好像害他挨罵了,下次送他個巧克力賠罪吧。”
“我還沒談過戀愛呢。”女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進一步嘆了口氣。
宗遲煞有介事道:“可惜啊。”
“可惜什麽?”女孩莫名道。
“可惜對我而言,你年紀太小了點。”
女孩愣了片刻,而後哈哈大笑起來,宗遲也難得地笑了。他擺擺手:“我走了,等你長大再回來。”
女孩兒在身後遙遙地喊:“帥哥再見,等你!”
雖然只是玩笑之語,但宗遲也沒能料到這短暫的邂逅竟如此之快就成了永別。此後不過兩天時間,那姑娘被推進了手術室後便再沒能活着出來。當奶奶語氣低落地告訴他這件事時,宗遲太過震驚,甚至沒能做出什麽像樣的應答,便下意識站起來往隔壁走。
他尚未完全邁步出門,便尋聲看見了走廊長凳上抱着一件粉色紗裙抱頭痛哭的夫妻倆——那種失去子女的悲恸只要聽過一次就不會忘記,那種事失去摯愛的崩潰只要見過一次就無法釋懷。
宗遲在此時此刻才真正意識到,在醫院這個環境之下,每一次偶然的擦肩而過,很可能也就是他們的最後一次相見。
“太可憐了,才14歲。”宗遲身邊路過的兩個實習女護士低聲說。
“那個小妹妹說臨終前就一個願望,如果她死了,希望能夠化着妝,帶着假發,穿着漂亮的新裙子再下葬。她媽媽才剛給她買了新裙子,準備等她手術成功出來後給她個驚喜呢。”
宗遲心下巨震,擡頭正巧越過夫妻倆看見走廊盡頭的簡常徹——他站在拐角的陰影中,看着痛哭不已的兩夫妻,克制着自己沒有走上前去,甚至沒有出聲,整個人凝固成一塊鋼鐵。
簡常徹看着年輕的夫妻,宗遲看着他。
然後簡常徹擡腿動了起來,宗遲下意識躲了一下,但好在對方是朝反方向轉身。宗遲連忙追上去看他去幹什麽,卻發現簡常徹只是平靜地、回到了原本的工作之中。
如果簡常徹是奔着遺囑而和那些絕症病人搞好關系,完全沒必要為這種未成年的小孩子做些什麽,為人父母的也不會感謝他什麽。自己此前的猜測臆想有諸多漏洞,到了這時候宗遲也并非沒意識到。但無論如何,他如今也再難去問對方那個房本背後的真相,他有些懊惱,又不知如何是好。多說什麽都是尴尬,似乎就只能這樣了。
那就這樣吧,天氣也就這樣漸漸轉涼。
直到某日夜裏十一點,當宗遲一個人站在辦公室落地窗前,看着腳下燈火漸熄的城市,簡常徹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
“你的故事最可悲,因為你的故事裏只有一個角色,那就是你自己。”
宗遲知道,那句話戳中了他孤獨的本真。
他潛意識裏知道自己這次是真的要失去奶奶了,即使不是因為疾病,也會因為時間。這不是一瞬間的行刑,而是漫長、鈍痛的過程,就好像一個時代的終結幾乎總是伴随着一聲嗚咽,而非轟然巨響。
如果他的父親走了,爺爺走了,奶奶也要離他而去,納悶他“舊時人性”的最後一個具象化也将消失殆盡,這世間能見過真實的他的人就全都不複存在。他的一部分也會随着這些人死去,留下的只有那個功利的、冷漠的、猜忌的,總是在憤怒的他。
他很憤怒,憤怒之後又覺得孤獨。
忽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打斷了他的思路,宗遲将目光從街燈上收回。
“請問是宗先生嗎?”對面問。
“什麽事,很晚了……”
“這裏是市醫院。”對方說。
宗遲的呼吸屏住了,像觸電一般,他渾身汗毛豎起,後背發冷。
完了,完了,他今晚就一直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他的腳還站在二十九層的高空,但是心髒已經以加速度墜落深淵。他的心髒砸入地心,被岩漿灼燒焚化,成為猩紅刺眼的一灘粘液。
“解英槐女士……”電話那頭的人說,“你奶奶快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