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少年的你
“這話本輪不到我來說,是你們直系領導應該布置下去的要求,但是既然今天遇到了……”
宗遲面前站着一排戰戰兢兢的大學生——他們有的剛畢業在試用期,有的還是在校實習,此刻清一色微微縮着肩膀,一邊猶豫着擡頭看他,眼神對上後又迅速移開目光。
“我知道你們在學校已經習慣了,不管是作業也好、報告也好,有一次、兩次、三次修改的機會。一份工作做到百分之八十的地步就覺得可以交差,有些人甚至還達不到這個要求。”他面前攤着一大摞A3數據打印頁,表面幾頁被圈出好幾處錯——這些報告本不會直接從實習生交到他手中,但負責帶新人的同事正巧連續病假了兩天,宗遲幹脆直接走出去要來了數據自己檢查。
“然後呢,就等着老師給你們改,下評語,再修正。但公司不是這樣的地方,工作場合,你發出去的郵件和文件,就是署上你們名字,是要擔責任的。如果這樣一篇二十頁的報告,有一個拼寫錯誤,我尚且可以認為是疏忽,但如果有兩個,那就說明這東西還不達标,達不到可以署名的程度,更遠遠夠不上發表的資格。”
“我知道你們有些人只是過來混個簡歷內容,這我理解,當然也說不上有什麽意見。但是對于那些不想把幾個月時間完全浪費的人,我建議各位平時多動動腦子,想想工作該怎麽完成效率和結果才是最優,平時多觀察周圍的前輩們是怎麽做的。”
宗遲越說,辦公室裏簡直靜得簡直回形針掉了都能聽見,甚至連外面的開放隔間也全部屏氣凝神。宗遲自覺自己話說得也不重,根本想不明白眼前這小姑娘要哭不哭的表情是怎麽回事。
多虧此刻他電話響了,宗遲低頭一看,快速說:“行了,報告先拿回去,回去聽部門領導安排吧。”
一群學生逃也似地離開總經理辦公室,輕手輕腳地帶上了門,剛走出沒幾步便開始竊竊私語。
一個女生長籲一口氣,感嘆道:“好吓人。”
“好嚴厲啊,”另一個男孩兒也附和道,“平時都沒聽他說這麽多話過,我真以為要被開除了,還想着怎麽和學校導師交差呢。”
之前那女孩兒苦着臉:“現在一下就感覺沒那麽帥了。”
另一個說:“不會啊,就很認真啊,不是很迷人嗎?”
“不了吧,每天這樣我會吓死,對心髒不好。”
然而在他們關閉的門背後,于衆人看不到的地方,宗遲接起電話,态度即刻180度地大轉彎。他用在同事眼中必定陌生到詭異的戲谑語氣,揚着尾音問:“喂,領導有什麽指示?”
“今天下班後過來嗎?”簡常徹問。
這問句裏的親昵和默契讓宗遲愣了一下,一時沒有答話。簡常徹卻沒有發覺,有些疑惑地問:“不過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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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的。”宗遲單手叉着腰在辦公室裏原地轉了半圈,任性道:“其實現在就沒事了,現在就可以過來。”
“不着急,”簡常徹說,“下班過來的時候,買點東西,我微信轉你錢。”
然而這邊宗遲已經坐不住了,急匆匆地拿了外套準備早退。出門前他還被一個實習生攔下,對方表示自己一定會在今天之內補上更新的數據,而且會嚴格糾錯。宗遲本要點頭答應,略想了想,又說:“不着急,不确定的時候可以第二天一早再檢查一遍,那樣視角比較新鮮,腦子也清楚,容易發現之前看漏的東西。”
實習生連連點頭答應。
宗遲翹了一個小時的班,拿着簡常徹給的單子買了好幾十個氣球,又買了自動充氣筒,來到住院大樓側面的停車場裏。他一邊充氣,一邊坦然地接受着衆人的圍觀,不出二十分鐘便大功告成,将所有氣球紮成一束,走到某個窗口下,輕輕放開了手。
氣球徐徐上行,陸陸續續地,每層樓的窗戶都探出了腦袋。簡常徹正巧無意間往窗外一看,頓時驚了:“這麽早。”
他一邊埋怨宗遲沒有提前打招呼,一邊從樓梯間三步并作兩步地快速往上跑。簡常徹沖到某個病房門口時,裏面住院的女孩兒和她的朋友已經在連連驚叫地拍照了。
看看着氣球即将飄走,簡常徹大踏步跨進病房,沖向窗口,扒着窗臺往外一夠,準确拖住了氣球栓繩的尾巴。來探病的女孩兒閨蜜仍舉着手機,墊着腳往樓下不停地瞧。
“是誰?是誰?”病床上的女孩兒不住地問。
“小心手機別掉下去了。”簡常徹懶洋洋地提醒。
病床上的女孩兒已經要激動瘋了:“太巧了吧!我最喜歡的那個電影,裏面就有這個橋段!”
“沒看着,底下好像都是圍觀的,不知道是誰放的氣球。”她朋友在窗口探頭探腦了半天,差點沒把被困在病床上的女孩兒急死,“是真沒看見認識的人,不信我拍給你看。”
她從窗口走回來到病床邊,促狹地笑了:“會不會是那個誰啊,放了氣球就躲起來了,不好意思呢。”
“不,不會吧。”
“是給你的。”簡常徹把氣球随手系在窗臺下的防摔欄杆上,從上面解下來一張卡片遞給兩人。
兩顆腦袋立刻湊在一起看卡片的內容,但上面只簡單寫了女孩兒的名字,和“祝早日康複”。女孩兒看了卡片後反而皺起眉頭,狐疑地說:“不會是徹徹做的吧,我就和徹徹說過,病床窗外飄起來氣球很浪漫的事。”
簡常徹攤了攤手:“我剛在隔壁呢,一口氣七樓,哪跑得了這麽快。”
“而且電影裏,氣球下面挂着一個籃子,裏面有小狗呢。”女孩兒笑起來,“真不是你嗎?”
簡常徹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
于是她再次臉紅了,咕哝道:“那是誰啊……”
兩個女孩兒又像小鳥般湊在一起叽叽喳喳起來,簡常徹揮了揮手:“你們拍拍照就好,不要太大聲吵到隔壁。”
他潇灑地出了門,沒有乘電梯,而是一蹦三臺階地下了樓。果不其然,始作俑者宗遲正站在他慣常排隊的咖啡店前悠閑,遮陽棚正好形成了從樓上看下來的視覺死角。
“你這個行動力,也太突然了點吧。”簡常徹說,“你在哪打的氣球,我還說過來和你一起。”
“就在這啊,”宗遲無所謂地說,簡常徹注意到周圍還有零星圍觀群衆在打量他。
“很快的,用這種氣槍,一秒一個。”宗遲朝角落裏的氣槍得意地揚了揚眉毛。
簡常徹服氣了,又問:“多少錢?”
“什麽多少錢?”宗遲裝傻,“這位先生,大白天的就要帶我出場嗎?”
簡常徹懶得和他貧,往隊伍旁邊站了站,心裏又覺得很可笑——所以剛才宗遲就穿成這樣,在這片人來人往的空地上,打氣球?
宗遲總算排到隊伍前端,買了咖啡,轉過頭時發現簡常徹正靠在大樓外牆邊抱着雙臂發呆。
他一抱胳膊,胸肌和手臂的線條頓時更明顯了,看起來秀色可餐。宗遲故意貼近了一點,在他耳根處用調戲良家婦女的語調說:“小哥,一個人啊?出場也不是不行。”
簡常徹挑眉看他,眼神裏好笑中又透露着無可奈何,而後朝另一邊擡了擡下巴。宗遲下意識順着他的示意望過去,看見一個小男孩兒孤零零地坐在花壇邊,他膝蓋并着,出神地抱着腿。
宗遲不明所以:“怎麽了?”
“你看他。”簡常徹又說。
宗遲再次觀察起那個毫不起眼的男孩兒——他穿着泛黃的寬大襯衣和球鞋,細胳膊細腿,長褲顯得空落落的。他頭發挺長,軟踏踏地耷在額頭上,脖子處打起了卷兒。
“好瘦啊。”宗遲感嘆了一句。
“他在學校裏或者家裏被人欺負,被威脅,”簡常徹斷言道,“被老師或者父母之類的。”
“啊?”宗遲愣了,“你怎麽知道,你認識他?”
“我試圖和他聊過,我問他,但是他不肯說。”
宗遲頗為吃驚地在男孩兒和簡常徹之間又來回看了幾遍,還是不太明白,問:“怎麽看出來的?”
“你看他的胳膊肘,全是紅痕,膝蓋也被磨破了,還有手腕和脖子那一圈紅印子,太明顯了。他頭發留這麽長,都是為了蓋傷。但是有一塊地方的頭發很短,你看,是縫傷口剃掉的。”簡常徹随便指了幾個地方,又說:“雖然其實根本不需要看這些地方就能知道,這些只是佐證罷了。”
宗遲聽得一愣一愣的,又問:“那為什麽不是被同學霸淩,或者是和鄰居小孩兒打架意外受傷呢,這個年紀的男孩兒很皮的。”
“一定是老師或者家長,是大人,一定是力量和權威和他差距很大的人。這種我見得太多了,被欺負的孩子都是這樣,從眼神和走路的姿态就能判斷。”簡常徹飛速說,“我問他是不是被欺負,我說我可以幫他,但是他不肯說。那個躲躲閃閃的糾結眼神,那種既害怕,又畏縮,但更加羞恥的神态,一種可能是被家裏的親戚,比如叔叔啊繼父之類的猥亵過。但是礙于對方的權威性,比如是他是寄人籬下,或者為了媽媽的生活,不敢說。從這一點來說,被老師欺負的可能性也有,但是不大。”
宗遲完全聽懵了——只是一眼觀察,至于得出這麽細節又如此陰暗的推論嗎,但這話他說不出口。沉默了許久,宗遲終于用自己此刻能做到最穩定的聲線問:“所以你是在哪裏見得多了,福利院嗎?”
簡常徹轉過來看他,臉上一片風平浪靜:“不然你以為我打架的本事是怎麽磨練出來的。”
宗遲心下震驚,好像被一盆冰水迎頭澆下。但較之更刺眼的是簡常徹的表情——那種理所當然的,平靜的,一點也不受傷的态度,那種懂事到令人揪心的雲淡風輕和認命。
他忽然想起來此前簡常徹曾經說過,小時候曾希望能有個神奇的心理醫生騰空而出,根治解決一切不順心,只因為糟心事太多。他彼時只以為簡常徹指的是車禍後家人全部遇難的創傷經歷,殊不知在那之上還有這一層的折磨。
宗遲不知道自己究竟露出了怎樣的表情,但簡常徹立刻顯出不滿來:“你那是什麽眼神,娘了吧唧的。”
宗遲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張開胳膊将他一把摟住。
簡常徹這會兒卻慌了,小聲道:“你幹什麽呢!松開松開!”
他尴尬極了,眼睛不太敢左右看,努力想要掙開這霸道蠻橫的鉗制,宗遲卻用了狠勁。簡常徹臉微微泛紅,說話又結巴起來:“發,什麽神經。”
宗遲早發現了,比起強硬的對峙,簡常徹面對這種軟性的侵略以及明顯的示好都非常不善應對——他害羞得直想跑,于是宗遲更加用力,死死收緊胳膊。他看着眼前泛着熱氣的耳廓,心裏又酸又甜,簡直要了命了。
簡常徹咬牙切齒,惡聲惡氣:“夠了沒,我警告你……”
宗遲等了半天,也沒等到“警告”的內容,于是他膽大妄為,在簡常徹腦門上響亮地親了一口。
簡常徹異常驚愕,豹子般猛一回頭,眉目淩厲富有殺氣,但又全部被通紅的耳朵化解。
“小,小心挨揍。”簡常徹捏住了拳頭,兇巴巴地威脅道。
宗遲佯裝害怕地松了手,簡常徹立刻離他三步遠,渾身別扭地拉扯衣角。醫院這地方最不缺生離死別和真情流露,親額頭也不算太過火的行為,其實并沒太多人注意他們。
簡常徹怒瞪着他,宗遲一臉無辜,眼神中充盈着一種他沒法辨別的奇怪情緒。簡常徹沒處發火,半晌後不甘心地嘆了口氣,回頭又看了看不遠處獨自坐着的小孩兒,而宗遲在身後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