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湖島
次日,宗遲還果真搞了一艘小游艇和一套像模像樣的釣具——兩樣都是借的,鬥志昂揚地號稱要帶簡常徹出湖去釣魚,
簡常徹拎着沉甸甸的釣具箱子,跟在宗遲身後七拐八鑽,穿過一片小樹林。這一片的樹大概是因為水土豐盛,長得特別好,都初冬了依舊生機盎然,樹葉紅棕夾雜,相當好看。
在繞過最後幾叢明顯過于放肆的枝丫後,一片碧波粼粼的湖面果然出現在了眼前。
一個簡單的丁字形小碼頭靜靜伫立在水面上,岸邊一整排栓船的樁子,目前只停着一艘白色小游艇。兩人順坡下到湖邊——圓木柱浸水的根部攀附着一些貝殼,水草在陽光照射下淺淺搖曳,白色小艇左右晃動,波紋輕輕擊打在岸邊石壁上,發出好聽的水浪聲。
宗遲彎下腰解開繩子,而後一頭繞過栓船柱拽着,以防船飄走,長腿一邁便跳上了船。他回頭伸出手。簡常徹愣愣地把釣具遞出去,宗遲卻沒有接,而是往前一伸夠住他胳膊拽了拽:“上來啊。”
簡常徹小心翼翼保持着平衡踏步上來,問:“你會開?”
宗遲嘚瑟道:“這有什麽不會的。”
“哦。”簡常徹沒多問,估摸着估計會開船開飛機興許也是土豪的标配。這倒還是他第一次坐游艇——小船體積不大,白色漆面的船體內搭橘棕色的皮質內飾,腳下是巧克力色的防潮木地面。船的兩側、船頭和船尾都懸着氣囊,避免靠岸的時候磕碰,此刻已經被宗遲收起來了幾個。
今日又是個晴天,湖上有風,但太陽暖洋洋,水面一片晶亮閃爍。
宗遲今日穿着一個利落的風衣短外套,下身難得是牛仔褲,塞在黑色短靴裏,脖子上倒是依舊圍着那個灰色的圍巾。他帶着墨鏡,頭發随意抓了抓,繃着臉,一副酷哥樣。酷哥坐進駕駛座,鑰匙環在手指上饒了一個圈,插進儀表盤下面打開開關。電源燈亮,宗遲轉動了一下方向盤——船體輕微地扭了扭,而後紋絲不動。
“怎麽不走?”宗遲納悶道。
簡常徹觀察了他半天,遲疑地問:“你……給油了嗎?”
宗遲聞言打開膝蓋朝下一看,還真忘了有個油門,他下意識一腳下去,船“咻”地朝前猛地聳了一下,差點沒給站在船尾的簡常徹掀下去。
“你不是說你會開嗎!”簡常徹咆哮道。
這時船又急劇偏右拐了個急轉彎,把簡常徹一屁股摔到凳子上。宗遲忙放緩速度,連連說:“現在會了,現在會了。”
簡常徹氣不打一處來,抓着船內的扶手小心翼翼地挪動到宗遲身後,狠狠敲了他腦瓜子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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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遲“哎喲”起來,哼唧了一會兒,說:“倒點酒喝,冰箱裏。”
簡常徹低頭一看座椅旁嵌着的小冰箱,打開發現裏面東西還挺全乎。他驚魂未定,于是簡單給兩人一人開了一瓶啤酒,湊到一起碰了一下,宗遲咧開嘴:“節日快樂。”
“什麽節日?”簡常徹嘬了一大口冰啤酒,透心涼,随手放在了一邊——小桌放杯子的地方都有防灑的一小圈護欄。
“冬至快到了呀,”宗遲說,“回家請你包餃子。”
簡常徹糾正他:“請我包餃子還是請我吃餃子啊?”
然而宗遲不懷好意地“嘿嘿”笑起來,簡常徹明白了——這壞家夥根本沒嘴瓢,就是等着他包餃子吃!
雖然開頭十分拉垮,但宗遲果真迅速掌握了開船要領,很快便從碼頭一路勻加速,駛出運河帶,來到了更為開闊的湖面上。
簡常徹沒想到這片湖的水域竟然有這麽大,一眼竟然望不到頭,只有幾個湖心小島零星散落。宗遲把船速提了起來,迎着風大聲說:“秋天這裏可好看,有很多水鳥!”
簡常徹回頭看船尾遠去的白浪,将手指從船沿伸出去感受水花的拍打,雖然颠簸,但這感覺十分自由,像是在飛,他覺得心裏無比暢快。
二十分鐘後,船行到一個小島跟前圍着繞了半圈,在碼頭邊緩緩靠近。據宗遲所說,這小島等漲潮之後面積就只剩現在的三分之一,也就趁這幾個小時能轉一轉。
船到岸邊,簡常徹先爬上船頭,再跳到岸上,牽着繩子把船拉近,嘴裏故意哼哼道:“妹妹你坐船頭。”
哪知不要臉他從來不是宗遲對手,酷哥立刻擺出扭捏的樣子,回道:“哥哥你岸上走,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
簡常徹非常想把繩子扔水裏走人。
有他協助,但兩人都沒什麽停船的經驗——宗遲這家夥明顯也是第一次掌舵,估計以前都是有專人開船的,折騰了二十多分鐘才勉強停好。
拎上沒喝完的啤酒,兩人開始順着碼頭邊荒廢的鐵軌線開始走。這鐵軌既淺又窄,比公園小火車還不如。
“這是礦車的鐵軌,”宗遲解釋,“以前這裏有礦,但很快就挖完了。後來又因為軍事戰備用途被征用了一段時間,現在島上偶爾還能撿到魚雷的空殼呢。”
簡常徹揚了揚眉毛,表示驚訝。
“島上有人住嗎?”
“曾經有個七戶,不到二十個人,現在不知道了,不過倒是有一家餐廳。”
“就二十個人還有餐廳?”
宗遲點點頭,順着路往右一指:“對,咖啡做得還聽不錯呢,以前就經常有人專門開船過來喝。”
開着私人游艇到一個無人島上喝咖啡,你說的“有人”是不是你自己。
察覺到簡常徹的內心吐槽,宗遲冤枉得很:“是真的!就我家裏那些朋友,他們家的度假屋都在這附近,幾乎每次夏天過來都會到這個島上玩一下。”
簡常徹重複道:“家裏的朋友?”
“對,大多是我爸朋友的兒女,”宗遲忽然想起來,“啊!記得上次我們找她借狗的那姑娘嗎?她家有個度假屋,就離我奶奶家兩百米遠。”
兩人趴在餐廳的玻璃上往裏瞧了瞧——沒開燈,許是今天不營業。
說來有趣,要放在以前,聽到宗遲随口說來的這些事,簡常徹心裏難免會想“普通房子都買不起,這些人還有所謂什麽度假屋”,或者“果然相似背景的人從小就在一起認識了”之類的,今天卻完全不被此類想法所困擾。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天氣太好,或者空氣太新鮮,他此刻竟然只是好奇更多年少宗遲的往事。
他本來就從來沒忘,現在更是清楚地記起來了——當年在宗宅裏的驚鴻一瞥。
簡常徹那時候只是一個再不起眼不過的送餐小弟,他反戴着鴨舌帽,穿着布料廉價、版型松垮的背心,又黑又瘦。身後是開了空調就帶不起發動機的破車裏,旁邊是一箱一箱搬運新鮮嬌嫩的瓜果蔬菜,頭頂是毒辣的日頭。
忽然,大門打開,一輛酒紅色的漆面豪車拐進院子裏,而後從裏面走下來一名高個男孩兒。他也戴着墨鏡,遮住了半張不耐煩的臉,渾身透出拽兮兮的勁兒,像什麽明星似的。天氣炎熱,男孩兒将袖子挽到胳膊肘,黑色表帶下的手腕特別白皙。他面無表情地環視了一圈周圍,墨鏡格擋了他的目光,簡常徹感覺對方似乎看向自己這邊,短暫地停留了一下,又毫無感情地移開了。
簡常徹記得自己彼時大概是局促地用褲子蹭了蹭手,趕緊收回目光繼續幫忙搬貨。
等到全部卸貨完畢,帶他來的司機師傅和房屋的管家核對貨物時,簡常徹忍不住還是往樓前的院子走了幾步。他看見那男孩兒仍舊站在大門前,行李已經被司機從後備箱裏拿出來了。與自己髒髒的布鞋面不同,那男孩兒與他身後那漂亮得不真實的大房子相襯十分協調,一點也不顯得突兀。
就在這時,男孩兒朝他看過來,眼神定住了。簡常徹頓時有點慌,他怕惹禍——這個工作可是他好不容易才求來的。然而在看見他這個搬貨小弟之後,那男孩兒只是抱怨了一句:“怎麽又搞聚會啊,剛回來第一天,能不能讓人歇口氣。”
記憶中的少年和眼前的男人重合在了一起。
他們的五官還有多少相似之處,說實話,簡常徹已經不太記得了。但他還記得彼時的自己,那時候,他腦子裏最在意的的大事無非也就是能找到一個工作,找到個便宜的合租房,然後永遠地離開福利院。現在想來,他其實并不恨那個地方,他想要逃開的,更多只是過去的自己和有關痛苦的回憶。
不過太神奇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這一切過往竟然都變得非常遙遠,連帶對這些過往的情緒都好似模糊了起來。
不怪他難以敞開心胸和人交往,他身上背負着的包袱對于任何一個普通人而言都太沉重了。誰願意平白無故去接受一個失去至親幼年和備受欺淩的青春?誰不想輕輕松松,舒舒服服,等待一段療愈關系的開展?誰不是一路走來,光是處理自己的人生問題和情緒就已經筋疲力盡。
所以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嗎?簡常徹心想,當宗遲說“但他不是你”的時候?
他甚至開始懷疑,宗遲拯救的那個小男孩是否真實存在,亦或那就是困在執念中的舊日的自己。
枯黃的樹葉層層疊疊,踩上去松脆作響,兩人繞着小島走了一圈,又回到碼頭邊上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