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如果足夠幸運

兩人走着走着,離開了每家前院磚牆都明燈普照的別墅區,踏上鄉野泥路。天黑後道旁的灌木枝丫不比下午那會兒懶散舒展,反倒猙獰放肆了不少,蠢蠢欲動地在兩人腳踝處試探。

二人沉默地同行了許久,宗遲忽然說:“擡頭。”

“嗯?”簡常徹下意識地擡頭一看,驚嘆道:“哇哦。”

不同于城市那永遠暗不下來的光污染雲層,郊外的夜空黑得澄澈,毫無雜質,宛如宇宙深處的靜溢真空,竟然挂着繁星閃爍的整條銀河。

“冬天也能看見銀河嗎?”簡常徹吃驚道,“好漂亮。”

“嗯。”宗遲應了一聲。

簡常徹停下腳步,仰着脖子——沒有高樓遮擋,沒有亮着燈的寫字樓,沒有光幕牆的酒店公寓,沒有信號閃爍的電視塔,只有幾億光年外熠熠發光的恒星。它們燃燒,碰撞,交纏,碎裂,合二為一。超新星爆發驚天巨響,成為黑洞,或散落宇宙,化作塵埃。引力波蕩平億萬光年,遙遠的藍色星球金光一閃,星星變成婦人耳垂的黃金。

空氣潮濕冰涼,浸潤肺脾,帶着泥土的芬芳。簡常徹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朝旁邊一看,一不小心卻掉進了另一片幽深的夜空裏。

宗遲沒有看星星,宗遲在看着他。

骨節分明且帶着涼意的手指撫上他的臉頰,順着脖子繞到他腦後的頭發裏,宗遲雙手輕輕捧着他的臉,好像掬着一捧清澈的泉水,小心翼翼地湊到嘴邊。

星星好亮,星星全都落了下來。星星墜入山泉小溪,彙入江河大海,随着憂愁和煩惱一起流走。

宗遲退開一點,鼻尖抵着他臉頰,笑起來:“好重的煙味。”

“不抽了。”簡常徹說。

“真的?”

“嗯。”

“你最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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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來由的,簡常徹想到上周醫院裏發生的一件事。有個93歲高齡的大爺因為高燒被送到醫院,檢查下來發現心肺器官已經衰竭,一個晝夜間,人就這麽安靜地走了。此前家人說老人已經好幾個月都不怎麽進食,就猛喝酒,怎麽勸也不聽,最後只得把他酒全扔掉,現金存着也都藏起來。後來才發現,老人其實胃部痛到根本沒有辦法進食,疼得太厲害的時候就用喝酒來緩解。只是臨走之前,他悄悄和簡常徹說:“還想喝一口二鍋頭。”

簡常徹發愁地看着他。

彼時宗遲也在旁邊,翹着凳子腿坐着,懶洋洋地問:“大爺,喝過茅臺沒?”

大爺眼睛亮了亮:“年輕時候喝過一次。”

宗遲問:“覺得怎麽樣?”

大爺想了半天,說:“還是想喝二鍋頭。”

然後他又想到大前天,有一對老夫妻倆一前一後住了院。大爺先是因為不慎滑倒骨折,做了髋關節手術。還沒等幾天,他老伴兒又突發了心髒病被送了進來。半夜值班的時候,簡常徹聽見老頭坐在病床上偷偷哭,還以為是身體哪裏不舒服。結果大爺卻說:“我要是身體不好了,以後可誰照顧她。我要先走了,她肯定受不了。”

簡常徹花了半小時,把兩人的病床拼在一起,好叫他們能牽着手睡。快到淩晨的時候,他老伴兒人一下就不行了,沒能搶救回來。人被推走的時候,老頭在床上呆着不能動,一邊抹眼淚一邊說:“也好,也好。”

他想,也許他和宗遲的确來自完全不同的地方,但是人和人生命的軌跡是否真的像兩顆靠近的恒星一般——因為生命的質量太大,所以引力讓時間都産生彎曲,物理的碰撞産生化學的效應,讓原本不可能的事也變得不再那麽荒謬。他們在這些共同的經歷下越走越近,接吻,做愛,不自覺地,在完成別人的願望中體會人生的稍縱即逝。

思及至此,簡常徹覺得自己之前在意的那些事的确是矯情了,不太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後知後覺道:“之前……吵架的動靜是不是有點太大了?這個地方這麽小,不知道會不會被不懷好意的人利用,說些什麽。”

宗遲無所謂地擺擺手,說:“不用在意他們。”

簡常徹不太放心地點點頭,又說:“但是你爸爸那邊的親戚好像還挺正常的。”

宗遲忽然想起來了:“啊,你晚上和宗倩聊什麽聊那麽開心。”

“聊她是你姑奶奶的事。”簡常徹說。

宗遲“啧”了一聲:“死丫頭,就知道拿這個說事兒!”

走出幾步之後,他忽然又說:“我錯了。”

簡常徹錯愕道:“啊?”

“我不該叫你滾的,我錯了。”宗遲在他前面倒退着走,雙手插兜裏,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你哄哄我。”

“哈?”簡常徹匪夷所思:“你錯了還要我哄你。”

“對,”宗遲嚴肅地說,“但你也不該真的滾的,所以你也有錯。”

“我服了,”簡常徹無奈道,“我錯了大小姐,哄你。”

“哪有這樣的,”宗遲樂起來,“哪有直接說‘哄你’這樣的。”

“沒哄過,不會。”簡常徹幹巴巴地說。

宗遲本不太滿意,但聽他說“沒哄過”,莫名又高興起來。

”你之前說,如果沒有這個偶然的契機,我們之間根本不可能有交集,我不同意。“宗遲說,”就算是在其他場景下遇見,比如就算在酒吧裏、或者大馬路上好了,我肯定見了第一眼就想睡你。“

簡常徹知道他是在回答之前的問題,但內容還是一如既往地不對勁,嗤笑道:“拉倒吧,來醫院第二百回 都不認識我,還以為我是女的,罵我狐貍精呢。”

宗遲想起兩人初遇時的烏龍,讪讪地撓了撓臉。

簡常徹猶豫了老半天,還是決定坦白:“不過……我們以前真見過。不對,不能這麽說,是我之前見過你。”

“啊?你說多久之前?”宗遲好奇道:“在哪裏?什麽時候。”

“大概……六七年前了吧,就在這裏。”

宗遲懵了:“什麽意思?”

“就是你爺爺奶奶家,很多年前我來過一次。”簡常徹說。

許多年前,簡常徹彼時還是個普通高中生,差幾個月才成年,但已經迫切地想要自己賺錢養活自己了。他偶爾能接一些體力相關的雜工,拜托別人有活一定帶上他,某次便得到了一個給宴會送餐的工作。當時只有他和司機大哥兩個人,搬了一整個依維柯的酒水飲料、蔬菜瓜果,将之全部送到後廚。但那只是送貨,并不能參與侍應的部分,所以工錢也相對較少。簡常徹彼時印象很深,因為第一次看見這個宅子和裏面的人時,也是他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有錢人具體過着什麽樣的生活。

昨天宗遲開車開着的時候,他起初完全沒有意識到,直到下了高速才開始慢慢覺得不對勁。直到停在那扇鐵門前——雖然記憶裏的小樓還要恢弘漂亮許多,但簡常徹很确定這個地方他來過。

“然後呢?”宗遲聽愣了。

“沒有然後。”

“什麽啊,你看見我了吧,你說你見過我的。”宗遲焦急地問。

“對啊,就看見你了呗。好像你剛從什麽挺遠的地方回來,帶着一個大旅行箱,一臉不爽的樣子。”簡常徹口齒含混地說。

宗遲苦思了半天,從記憶裏愣是找不出一絲線索,他只能推斷大概是他大學期間某次回國時候的事,其餘一概想不起。

“看吧,還口出狂言,根本不記得。”簡常徹說,比劃了一個高度,“我當時可瘦了,大概只有這麽高。”

宗遲呆了片刻,衣服恍然大悟的樣子:“怪不得,我說那廚房那麽難找,你怎麽一下就找到了。”

他瞪着眼,十分認真地說:“你就見了一面就記住我了?我知道了,你那時候就看上我了吧。”

簡常徹愣了——話題為什麽轉移到那裏去了?

“怪不得呢,我說我倆第一次見面,你看我眼神就不對勁,還偷偷把我襯衣藏起來。是之前在醫院見到我的時候,就認出來了吧。”宗遲故作驚訝道:“我不會是你初戀吧!”

簡常徹原本聽到襯衣的事情,臉皮一紅——他早忘了那玩意兒的存在,那天搬沙發他不在,居然被對方看見了,不要太丢臉。但是又聽見宗遲之後的迷惑推理,啼笑皆非——他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兩人瞎扯了一通,已經來到一片葉夜風搖曳的小土丘上,參差的草葉微微泛黃,零星開着幾朵堅韌的小花。從這裏可以俯視整座小鎮,其中最顯眼的就是他們下榻的酒店。

簡常徹忽然說:“我其實是個很悲觀的人。”

宗遲轉過臉來定定看着他,點頭說:“我知道。”

簡常徹輕輕搖頭,依舊眺望着腳下燈火漸熄的小鎮:“我是個很悲觀的人,我潛意識裏覺得,人和人的相遇,就是為了分開。我們所有人邂逅、相識,都只是一個過程,是為了将我們準備好迎接下一段人生,而這個過程卻不是永久,而是早晚會結束的。”

“親人、朋友、愛人,在一起都是會分開的,不論是以什麽方式。因為生命短暫脆弱,生活又充滿了意外和不幸。”簡常徹嘆息般說到,“如果幸運,是被死亡分開,如果不幸,是被時間分開。”

宗遲還從沒聽過有人将“死別”歸類為“幸運”的。

“所以,如果在一個人身上傾注太多感情,如果承認自己的感情,離別的時候,就會更加麻煩,更加困難。”

“會更加傷心。”宗遲說,一邊拉過他的手腕,叫他和自己一起坐在草皮上。

“所以我們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只有盡早認清并且适應這個真相,才能更好地調整預期,避免失望。”

宗遲覺得自己心都要碎了。

“是這樣沒錯,每個我認識和愛過的人死去時,我都覺得自己的一部分也跟着死掉了。”

“但是在那之前呢?”宗遲又問,“人究竟要如何證明自己存在,證明自己曾經存在過?難道不就是靠着人和人之間的聯系、人和世界之前的聯結嗎?孤獨的你遇到了孤獨的我,無趣的生命開始出現了別的刺激。你之所以會覺得這種聯系的斷裂,也就是所謂人的生離死別象征着部分‘存在’的消失,不正是因為你也認為‘聯系’才是存在與活着的根本嗎?”

簡常徹沒答話——他沒有這樣去想過,宗遲說得有點繞,他一下子消化不過來,也說不上對還是不對。但平時總是胡鬧又愛撒嬌的宗遲此刻看起來十分冷靜成熟,他聲音沉穩有力,帶着安撫人心的奇妙力量,簡常徹終于第一次實感對方的确是比他年紀更大一些、更有閱歷的成年人。

“更何況,時間不止會将人分開,還會提供證明。”宗遲說。

他的話語有些隐晦,但簡常徹聽懂了。

在我們分開之前,都是在一起的,這就是存在的當下。再完美的誓言也打不敗命運的捉弄,所幸他們都不信這個。

簡常徹依舊在順着宗遲的話語深思,過了一會兒,他聽見宗遲輕聲道:“回家之前,想去給爺爺奶奶掃個墓。”

“回家”這兩個字聽起來十分熨帖。按理說,這裏才是宗遲的“家”,再不濟,那個高層公寓他也獨自住了好幾年,但簡常徹的“家”,才是他唯一想要回去的地方。

簡常徹勾起嘴角:“掃墓什麽時候都行。”

他站在小山包上回頭看別墅區的光帶,脫口而出:“你應該把這裏買下來。”

宗遲擡起頭看着他,定了定,說:“不便宜。”

連宗遲都說“不便宜”,簡常徹感覺自己就算問了價格也沒有概念。

于是他只問:“那你付得起嗎?”

“付得起。”宗遲笑起來,“其實我之前也是這麽想的,回來和你逛過之後,更加堅定了。”

簡常徹平時連一塊錢還是一塊五的菜都要比選的人,此刻卻毫無猶豫:“我覺得這裏本就是屬于你的家,有你小時候和爺爺奶奶的回憶,不應該随随便便處理掉。交給那些不珍惜的人,未免也太可惜了。如果我當時有能力,肯定也不會賣掉我爸媽的房子。”

宗遲笑着說:“好。”

“嗯,走吧。”

簡常徹拍拍褲子,邁開腿輕巧地下坡。他一邊走,一邊輕聲哼哼。

“我無法拯救自己,我已我能為力,我的心已沒有歸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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