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遺願清單(完結)
兩人在宗遲家鄉呆了三天,一直晴空萬裏,離開的頭一夜裏卻開始下雨。這雨一直持續到回程的路上,路上能見度有限,宗遲開得不快,車廂裏放着輕快的音樂。
道道水流從車窗滑過,機械地、但又充滿随機性地交叉、融彙,雨刮器有節奏地擺動,卻一點也無法影響車廂內逐漸升溫的呼吸。車窗漸漸浮起一層淺白,簡常徹腦袋歪靠着,出神地用手指頭在上面塗塗抹抹。天色陰沉,窗外掠過的景色和簡常徹映在玻璃上的暧昧影像相互交疊,路邊的燈光偶爾會和他的瞳孔短暫地重合又迅速分開,一靜一動,好像兩幕同時同地播放着的無聲電影。
“哇,這次出來的時間剛好,那天出海時天氣還那麽好呢。”宗遲說。
“海?”簡常徹輕輕挑起眉毛,把眼珠轉過來。
“出湖。”宗遲立刻改口。
“你之前不是說,今天回家之前要去掃墓嗎?”簡常徹又問。
“嗯,還去嗎?”宗遲微微低頭,從眉毛下面擡眼看天——灰色的雲朵層層疊加,覆蓋了肉眼可見的全部範圍,風霜雷電都被這厚重的雲海所吞噬,只有無盡的水不知疲倦地傾斜而下。
“去啊,為什麽不去。”簡常徹說,“人又不是糖做的,淋點雨又不會化掉。”
到中午時分,雨勢漸收,有些雲層較為淺薄的區域被照亮了,但依舊沒有日光能夠順利沖破雲團黏膩又纏人的桎梏。宗遲在服務區停下來,剛打開車門就迅速裹緊了皮衣外套:“嗚哇,好冷!”
簡常徹也走下車來伸了個懶腰,他習慣性地把手伸到兜裏摸了摸——沒有煙了,他抿了抿嘴唇,又撚了撚手指,最終還是什麽也沒做。
宗遲見他夾克外套敞着,露出裏面的毛衣和圍巾,不禁好奇:“你不冷嗎?”
簡常徹搖搖頭:“還行。”
宗遲摸了摸他的手,還真熱乎乎的,心裏感慨不愧是火氣極旺的年輕人。
“你要喝點什麽嗎?”他抱着胳膊,微微聳着肩膀:“我去買咖啡。”
簡常徹搖搖頭,揮揮手指,示意“去吧”。
宗遲沖進便利商店瞎溜達了一圈,買了杯咖啡,又買了杯熱豆漿揣在懷裏,獻寶似的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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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他剛出便利店,就發現停車場裏一陣騷動。有一處圍了不少人,還不斷有好奇的行人走走停停地張望。忽然,他竟然在人群中聽見了簡常徹的聲音,不由得一愣,随即快步走上前去。
在殘疾人停車區域的空地上,一群人松散地圍着,一部分凝重地觀看,少部分緊張地交頭接耳,更多的還是嫌晦氣般避開了目光。宗遲見一個老年人仰面躺在地上,衣扣解開,假牙也被取出來丢在一邊,而簡常徹已經跪在一旁開始對他進行心肺複蘇,旁邊還擺着一個類似工具箱般的黃色盒子。宗遲見旁邊一名小孩兒在哇哇大哭,還有一名女性也滿臉眼淚地跪在老人身側,想必是老人的親屬。他立刻反應過來,忙說:“都讓開一點,留出通風,還有這邊家屬千萬不要在電擊的時候觸碰患者,把孩子看好。”
母親聽了他的話,急急忙忙爬起來将小孩兒摟在懷裏,宗遲背過身一邊打急救電話,一邊朝服務區保安打招呼,示意他們幫忙盯着車流。
心肺複蘇的過程緊張且分秒必争,幸得不到三分鐘時間,老人總算恢複了自主呼吸。更加幸運的是這服務區正巧配備了急救站,急救人員奔過來,很快從簡常徹手裏接過了患者。那母親忙着和他道謝,但又心急想跟着救護擔架去看看,簡常徹連忙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說:“沒事沒事,快去吧。”
“太感謝您了,太感謝您了!”女人死死拉着簡常徹雙手,渾身發抖,“您別走,您一定先別走,我得好好謝謝您!”
“真不用謝我,換做任何人都會這麽做的,小朋友吓着了吧?別怕,快和媽媽一塊兒過去吧。”簡常徹認真地說。
那母親又朝他鞠了好幾躬,抱起小孩兒随救護人員疾步走了。人群中有人問:“小夥子,那大爺沒事兒吧?”
簡常徹搖搖頭:“搶救及時,大動脈也恢複搏動了,後續還需要監測一下血壓和心電圖,急救站會負責的。”
瞧見患者被擡走,圍觀圈一下收緊了不少,将簡常徹團團圍住。宗遲遙遙看着,也沒上前解圍——其實他挺喜歡看簡常徹被大家熱情簇擁着的樣子。
“搶救及時那還不是多虧了你在這,也是這大爺運氣好。”人群裏另一個人高聲嘆道,“要不然,不堪設想哦!”
“心肺複蘇術是一種是一種非常值得普及、值得大家去學習的急救措施。心髒病突發、心髒呼吸驟停的急救黃金期只有四分鐘,四分鐘。早一秒鐘采取措施,病人就多一份存活的機會。”簡常徹面對人群,神情真摯,口齒清晰地朗聲說,“大家應該都從影視劇中見到過心肺複蘇術,但實際操作起來還有很多值得注意的細節,感興趣的人可以回去搜一下周圍的專業機構,有很多免費培訓的課程,掌握這門基本急救技術,對周圍人的生命都多了一層保障。而且學起來并不困難,咱們每個人都能行,大家不要擔心自己沒有經驗,或者面對真人和現實問題的情況下緊張,但凡能夠快速識別病症,就已經是很重要的第一步。”
在簡常徹急救的時候就有幾個人掏出手機在錄像,而他此番發言時舉起手機的人就更多了。宗遲面前站着的女生個頭矮一點,很容易就被他看到了鏡頭裏的畫面。宗遲定睛确認了一下——不錯,把我老婆拍得很帥。
那女生的朋友這時上廁所出來,在人群中找到朋友,拉着她驚疑不定地問:“怎麽了,這是怎麽了?”
女生說:“剛才有個爺爺心髒病發倒下了,被這個小哥哥給救了。那爺爺就暈在我旁邊,吓死我了,然後那小哥哥沖上來就把大家給推開,開始給他做CPR。還用了那個機器,就是那個畫了一顆心的那個。”
“啊?那是什麽。”女生朋友問。
“那個叫自動體外除顫器。”宗遲的聲音在兩人頭頂響起。
兩人吓了一跳,轉過來擡頭看見宗遲,結巴道:“啊,啊,這樣。”
“他剛才說,大家都可以學CPR,可是……這個除什麽器的普通人也可以用嗎?”錄像的女生自言自語般地小聲問。
“經過培訓就可以,不難學。這玩意兒也叫’傻瓜除顫儀’,非專業人士也能用。”宗遲說,“每提前除顫1分鐘,患者的成活率就能增加7%至10%。”
兩個姑娘張着嘴點了點頭,好像還沒從這緊張的事件中反應過來。後來的那女生問:“你怎麽知道,你也是醫生嗎?”
宗遲笑了一下:“我?我像嗎?”
兩名女生相視一笑:“挺像的吧。”
宗遲搖了搖頭,語氣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我不是,我就是個勤雜工。他也不是,他是護士。”
“男的也有護士?”女生驚道。
“對啊,雖然少,還是有的。”她朋友說,“上次我姥姥住院的時候,我就見過不少。”
“哦哦,好厲害啊,”
“嗯嗯,你沒看見剛才救人的場景,超級驚險,好帥!”
“咦?不對,”一人率先反應過來,問宗遲:“你是怎麽知道,那小哥是你朋友?”
宗遲沒有回答——越過二人頭頂,他見簡常徹擡頭開始找人了,便大踏步走出人群來到他面前,一胳膊環在他脖子上。他湊在簡常徹耳朵邊說了句什麽,簡常徹回頭快速看了一眼,也不知在找什麽,也不太在意的樣子。
兩人又朝前走幾步,宗遲忽然回過頭來,食中二指并在額頭上潇灑地一揮,做了個“bye”。
兩名女生愣了許久之後,低下頭才發現手中手機鏡頭始終開着。
這段小插曲并未給二人的旅途增添太多波瀾,二人在下午三點平穩順利地到達了目的地。
天氣不佳,今日的墓園幾乎沒有人,樹幹光禿禿的,雲霧氲氤,草葉濕滑,團團迷霧間隐約站立着白色石碑。
“哇,這什麽,寂靜嶺嗎。”
簡常徹說:“你先過去,我買點東西。”
宗遲無所謂地點了點頭,這次他從側門進,先路過的是簡常徹爸爸媽媽和姐姐的墓碑。簡常徹買了花,又借了清掃工具回來,瞧見宗遲正站在自家墓地前念念有詞,十分嚴肅地在說着什麽。但是等他走近,又完全沒聲音了。
“你在幹什麽?打電話嗎?”
“沒有啊。”宗遲一本正經地說。
簡常徹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宗遲又問:“今天有酒喝嗎?”
“喝什麽酒,你開車呢,找揍?”
簡常徹買了不少花,除了給自家父母和姐姐,還多了兩束,一束放在隔壁孫老頭的墓前。他一邊彎腰收拾,一邊随口問:“你有想過自己死後,想要怎麽處理遺體嗎?”
“聽說大體老師挺稀缺的?是不是可以簽一個遺捐獻的合同,我聽說一個人的器官最多……能救七十四個人?”宗遲此前沒怎麽想過這個問題,“要不然,骨灰的話……不知道,灑到大海吧。雖然這麽說,但是最後多半還是和爺爺奶奶埋在一起。你呢?”
簡常徹聳了聳肩,表示自己也沒什麽決定,說:“你有聽過蘑菇棺材嗎?”
宗遲滿頭黑線:“又是什麽獵奇玩意兒……”
“一種用蘑菇做的棺材,菌絲可以迅速分解屍體,然後給土壤吸收掉,有一種塵歸塵土歸土的感覺。”他輕巧地說,“不過咱們國家只能火葬,沒得搞。”
宗遲拼命給墓碑上笑着的女人照片使眼色:“您看看他,您說說他……”
兩人收拾妥當,抱着最後一束花登上小坡,來到宗遲爺爺奶奶的墓碑前。他們剛剛站定,宗遲忽然“咦”了一聲,盯着簡常徹肩膀上的銀白晶點,又伸出手,擡起頭——竟然開始下雪了。
“怪不得今天這麽冷。”簡常徹也伸出手,細絨的雪花落到他手上立刻就消失掉。
“爺爺奶奶,來看你們啦。”宗遲說,“前幾天去家裏看了看,房子都還保護得很好,我準備買下來,你們的東西我都舍不得丢。”
“徹徹陪我一塊兒去的,奶奶你說得對,他人真挺好的,不是狐貍精。”
簡常徹一拳捶在他胳膊上。
宗遲笑起來,笑了一會兒,那笑容又漸漸自嘴角緩緩流失,融進撲簌簌的漫天雪花裏。他出神地望着空氣一個不知名的點,思緒似乎飄去了很遙遠的地方。
簡常徹蹲下身把鮮花擺好,沖照片上熟悉的老人禮貌地笑了笑。
“簡常徹。”
“嗯?”忽然被叫全名,簡常徹愣了一下,擡起頭來不明所以地看他。
宗遲俯視着他,平靜地說:“和我在一起吧。”
簡常徹眨了眨眼,遲鈍地說:“這不是在一塊兒呢嗎,今天,昨天,還有過去好幾個月都在一起呢。”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
簡常徹定了定,輕輕嘆息,撐着膝蓋站直身體,和他四目相對。
“我說的是明天,後天,還有今後可預見、可控制的全部未來。”
這些話似乎已經在宗遲腦海裏盤旋了很久,以至于每一個字節滾落唇邊的節奏都如此順暢。“我不想我的遺願清單上有一項是關于你的,我想要用盡全力,在有限的時間內和你在一起。”
簡常徹忽然有一種錯覺,那就是這片墓園裏其實并不止他們兩個人,他隐約覺得霧氣中似乎有很多半透明的靈魂靜靜地漂浮着,雪花穿透他們的身體,卻又留下濕漉漉的痕跡。這裏面有宗遲的爺爺奶奶,有自己的爸爸媽媽和姐姐,有孫大爺,還有很多不知名的存在,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全都寧靜地、安詳地注視着他們,亦或是通過他們在看着別的什麽人。
想了很久很久,簡常徹張開口,呼出一團白氣。柔和的白霧中,透過他輕輕的問話:“你愛我嗎?”
“是的,”宗遲毫不猶豫,“我恨這世界,但我愛你。”
聞言,簡常徹笑了。他嘴角挂着微笑,但是眉頭微蹙,眼底泛起了水光。他鼻尖發紅,不知是不是因為冷,看起來有些傷心,有些可憐,又有些欣慰。
宗遲忍不住想要伸手抱抱他。
但他還沒來得及伸手,簡常徹已經吸了吸鼻子低下頭。他拉下夾克拉鏈,摸出錢包打開,并從夾層中抽出一張折疊着的平整紙頁。他小心翼翼地将之展開,又從宗遲前兜裏抽出筆,把上面的一行字仔細地劃掉。
宗遲認出了自己奶奶的筆記。
奶奶說:“我的願望,希望小遲能和一個他愛的,也愛着他的人在一起。”
------《桶子清單》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