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去掉好像
季禮兩次打人都當着警察的面, 力道狠戾, 未收半分。
一次為沈言曦,一次為人命。
林皎吃痛,慘叫連連,不停喊“警察”“警察”, 兩個警察目瞪口呆,久久反應不過來。
林皎的聲音從刺耳、嘶吼到逐漸變小。
十五下, 一下不多,一下不少。
季禮打完收手。
林皎一口一口呼吸, 痛得只能發出微弱的喘息。
季禮把折疊凳拎回來,眼神溫和地落在審訊桌旁邊的餐巾紙上:“請問可以用嗎?”
警察給季禮遞了兩張紙,季禮道謝接過來,慢條斯理将凳子上的指紋和血跡擦幹淨, 把凳子放好, 紙團扔掉,這才重新牽了沈言曦的手。
接下來是季禮作為報警人做口供、筆錄。
沈言曦跟在季禮身邊, 耳旁好似有季禮和其他人的對話,她好似又聽不見任何聲音, 眼裏只有季禮。
如果說濃硫酸那次,他将她護在懷裏宛如一條朦朦胧胧牽引的線, 那麽這一次, 她摸到了線的感覺,清楚地看到了線另一端那個人,只能是季禮。
一個險些被她誤會成工作機器的男人。
一個一次兩次為她一個“想”字來回奔波五小時的男人。
一個站在資本堆砌的高位, 眼神仍然清澈、仍有底線的男人。
人間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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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男人。
沈言曦眼神如淌水般柔柔地盯着季禮,心髒噗通噗通,如雨後藤蔓般滋生着千轉百回的愛意。
季禮沒和小姑娘說話,餘光卻一直注意着她的反應。
她抿抿唇,她眨眨眼,她望着自己目不轉睛。
直到出公安局,上車,沈言曦依然看着季禮。
“吓到了?”季禮俯身替她系了安全帶。
沈言曦搖搖頭。
季禮将她垂落在耳邊的一縷發絲拂到耳後,溫柔地吻了吻她的額頭,“沒控制住。”
沈言曦又搖搖頭。
季禮問:“是不用控制的意思嗎?”
沈言曦點點頭。
不說話的小姑娘也太可愛了。
季禮笑得舒心,揉揉小姑娘柔軟的發頂,驅車離開。
季禮開車極其穩妥,等紅綠燈的停車和起步感覺不到什麽慣性。
一彎上弦月挂在遠天,舒緩的輕音樂好似月色下的溪流,儀表盤上的指示燈發出“叮叮”輕響,宛如溪流撞上山石。
靜谧的氛圍中,沈言曦突然出聲:“季禮。”
季禮打了轉向燈:“嗯?”
“你為什麽喜歡我?”她問。
從季禮給她唯一性和确定性開始,沈言曦就有一種如墜夢中的不真實感,就好像她已經做好翻山越嶺的準備,山嶺卻自動陷平,她準備遠涉重洋,重洋填成陸地,她準備披荊斬棘,荊棘自動匐倒。
好像所有她想要的,他都給了。
或者是他給的,她都想要。
季禮當然知道小姑娘在認真問這個問題,他也想認真作答,可很多話根本到不了嘴邊。
他看她一眼,噙笑:“漂亮。”
沈言曦有點不開心:“可漂亮的人很多。”
季禮笑:“我眼裏只有你。”
沈言曦笑:“我在嚴肅問你。”
季禮:“你是唯一漂亮,最漂亮。”
沈言曦笑得合不攏嘴:“認真作答。”
車入停車場,季禮把車靠進車位:“可我已經學會了甜言蜜語。”
沈言曦:“不是花言巧語?”
季禮:“具有法律意義。”
沈言曦臉微紅,總覺得他這話有點別的意思。
————
夜色愈晚,華盛總部燈火通明。
沈言曦想陪季禮,季禮就把沈言曦從公安局直接帶到了頂樓辦公室,沈言曦嫌沙發隔他遠,季禮給沈言曦搬了張小軟凳,沈言曦把小軟凳挪到季禮的手旁。
季禮處理事情,沈言曦就安安靜靜陪着他,有認識的高層進來彙報工作用眼神給沈言曦打招呼,沈言曦淺淺颔首。
時間随着燈光下細小塵埃的盤旋流逝。
從晚上八點到十一點,整整三個小時,季禮似乎連坐姿都沒變。
他暫時松一口氣時,沈言曦心疼地給他捏捏手臂:“我以前超讨厭我抱怨的時候你說‘忍着’,‘活該’,”沈言曦道,“其實是真理。”
季禮捏捏小姑娘的臉:“別太可愛。”
沈言曦望着他:“我是認真的,我最近一直在複盤我們的以前。”
季禮望進她瑪瑙般漆黑的眼眸:“那你以前喜歡過我嗎?”
他這話看似随口,可又致命。
沈言曦昨晚剛反思過這個問題,這廂緋色爬上臉頰,嘴上卻傲傲嬌嬌地:“我不告訴你。”
可她這副模樣就已經告訴了他答案。
季禮笑了一下。
沈言曦不否認自己可能在喜歡的邊緣試探過,不過他怎麽知道呢?
沈言曦偷偷看季禮一眼。
他太好看。
她臉燙了燙,默默收回視線。
淩晨零點,醫院那邊來電話,工人已經全部脫離危險,沈言曦支着快要合攏的眼皮替他開心。
淩晨一點,季禮給摩通總部去了個長電話打消對方插手林皎一事的念頭。
淩晨兩點,季禮又撥了個電話告訴電話另一頭摩通不會插手林皎的事,希望量刑朝上頂,對方連連答應。
淩晨兩點半,季禮處理好一切,小姑娘已經輕靠着他膝蓋睡着了。
季禮想把她抱進休息室,剛碰到她腦袋,小姑娘不舒服地哼哼兩聲,季禮瞬間不敢動了。
他想提前處理些工作好留出時間陪她,可好像有了她之後,他就成了只能完成當日作業的鹹魚,季禮視線最開始落在文件上,可文件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看她。
沈言曦當真生了張絕美的臉。
柳眉彎目,鼻形精致,唇如朱點,肌膚勝雪,她清淺地呼吸,鴉羽般的眼睫随着呼吸輕輕顫動。
關于她下午的問題,他喜歡她的原因,季禮确實不知如何說起。
就像沈言曦的日記本全是季禮——很多關聯沈言曦的事情,沈言曦自己都忘了,季禮卻記得很清晰。
比如。
季禮上大學時,沈言曦剛念初中沒多久,他難得打場籃球賽,小姑娘便穿着校服紮着馬尾過來找他在卷子上簽字,自己上周末大抵兇了她,小姑娘一臉不開心,季禮笑着輕擰她的臉,小姑娘果然氣呼呼地把臉別到了旁邊。
季禮好笑,給小姑娘簽了字,帶小姑娘去逛學校。
季山和宋寧雅對季禮幾乎是純放養,季禮只和也只帶沈言曦逛過自己的學校,從教學樓、圖書館、人工湖、宿舍樓到體育場,季禮一一給小姑娘介紹。
季禮騎自行車載她,小姑娘在後座抓着他衣服,熱風簌簌吹過兩人的發。
起初她興致缺缺“嗯”一兩下,後來興致勃勃指着各種建築問他。
“那是什麽?”
“博士樓。”
“博士是不是最厲害讀最多書那種。”
“嗯。”
“……”
“那是什麽?”
“食堂。”
“可剛剛不是路過食堂了嗎?”
“剛剛是大食堂,這是小食堂。”
“大學有兩個食堂嗎!”小姑娘震驚。
“四個。”
小姑娘的向往似乎更強烈了。
然後是一棟漂亮的古建築。
“那是什麽?”她問。
季禮把自行車停在樹蔭下:“書院。”
沈言曦天真:“是真的古建築嗎?”
季禮耐心解釋:“算是,這個大學最開始就是在那個書院裏創辦的,一路風雨飄搖,然後到了今天這麽大。”季禮對校史這種東西毫無興趣,不過她覺得有意思,他就說給她聽。
沈言曦又問:“那為什麽在修呢?”
季禮道:“是拆。”
沈言曦眼睛睜得大大的:“古建築不應該被保護嗎?為什麽還拆呢?”
其實學校裏的學生對古建築有一種莫名的情懷,但在資本面前,情懷是最沒有意義的東西。
季禮不知道如何解釋:“因為那塊地被一個開發商拍走了,開發商走的關系允許動那棟古建築,校方可能不太願意,但因為在和開發商談一個很大的項目,所以沒辦法,”季禮說,“涉及很多利益關系。”
沈言曦:“拆了好可惜,沒有辦法嗎?”
季禮道:“資本很複雜,沒有那麽多斡旋的餘地。”
沈言曦似懂非懂,忽然眼睛一亮:“我覺得我有辦法!”
季禮摸摸她小腦袋:“有辦法就試試。”
季禮當小姑娘随口一說,他也随口一答,他并不覺得小姑娘有什麽可行的辦法。
沈言曦回去後,季禮把這事當個玩笑就過了。
但他沒想到,一周後,拆除工程真的被叫停,兩周後,古建築進行了修複,一個月後,古建築完成了95%的修複工作,全校學生都在讨論停工的原因,季禮也沒往沈言曦身上想,畢竟她只是個初中生。
直到一個月後,沈言曦問季禮古建築拆除項目是不是停工了,季禮好奇她怎麽知道,沈言曦招招手示意季禮低一點,季禮低一點,沈言曦再招手,季禮再低一點,沈言曦把房間大燈關了,開了小燈,宛如分享寶貝般從手上變出一封信,展開給季禮看。
窗外是暗的,房間是暗的,唯有的一點亮,被她控制着落在紙邊。
她壓抑着滿腔激動道:“我給市長公開信箱寫了信,市長叔叔回信了。”
沈言曦的去信以“親愛的市長叔叔”開頭,字難得一筆一劃,稚嫩又工整。
市長回信的開頭是“親愛的沈言曦小朋友”,字跡清隽潇灑。
兩封信形成鮮明對比,宛如兩股強氣流将季禮身上的血液沖撞得滾熱沸騰。
他從來沒想過小姑娘肯靜下心去查資料,青澀又完整地表達她自己的觀點,他也沒想過有人居然會相信市長公開信箱這種虛無缥缈的東西,但就是兩個看起來完全不靠譜的東西,發生了不可思議的化學反應。
季禮驚喜地笑問:“市長公開信箱每天收到那麽多信,你不怕市長叔叔看不到嗎?”
沈言曦一副“你好傻”的表情:“還有市長公開電話,市長熱線,政務問題咨詢,”她脆生生地,“我記得公交車上的廣告說可以解決一切困難,你看,真的解決了吧。”
季禮不信:“實話。”
沈言曦輕咳一聲,眼睫顫了顫,似乎有些心虛:“就寫信呀,然後一天打一百個市長電話催他看信,接熱線的小姐姐都快認識我了。”
她本來是小得意地想求表揚,現在卻有點理不直氣壯,她覺得說出慫巴巴的真相就顯得自己不酷了。
昏色的燈光下,時年二十歲的季禮望進她眸光,好似撞進一抹前所未有的亮色裏。
比如。
季禮大學快畢業時,沈言曦初三,小姑娘經常因為逃課被請家長,她和當時班主任最常見的對話是——
“教室裏太悶,待不下去。”
“待不下去就滾。”
“老師我沒您肉多滾不動。”
“???”
中年發福的臃腫班主任被青春期美少女氣得七竅生煙。
沈言曦看上去是最厚臉皮和班主任關系最惡劣的女生,但她也是班上唯一一個學生——注意到班主任每天在辦公室待多久,只會晚退不會早退,注意到班主任什麽時候來後門收手機,什麽時候又離開,注意到班主任罵人的語氣和用詞。
頭一天,沈言曦感受到了班主任低落的情緒。
第二天,班主任沒來,沈言曦慌神了,找來季禮讓季禮帶她去班主任家。
季禮以為沈言曦又違反紀律被請家長,一路念叨她。
沈言曦難得沒和季禮對着杠,她說不清心裏那種亂亂麻麻擔心出事的感覺。
這一去,沒想到,竟沒人開門。
沈言曦讓季禮想辦法,季禮覺得沈言曦今天太莫名其妙但還是報了警,就是這一報警,救出了吞服安眠藥的班主任。
父母先後離世,職稱評選落敗,丈夫出軌,尚在上小學的兒子不僅知道那個女人,還叫那個女人“媽”,所有的壓力逼得班主任喘不過氣,但她怎麽也沒想到不管不顧頂着各種匪夷所思的猜測來找她的人,是平常最奇怪乖戾不服管教的沈言曦。
班主任感動得想拉着沈言曦說說話。
沈言曦被這個要開訓的動作吓出了條件反射,忙不疊躲到季禮身後握住季禮的手。
“住院手續我已經幫您辦妥,也通知了您的姐姐過來,如果您這邊沒事的話,我就先帶言曦回去了。”季禮被一雙柔軟細膩的小手握着。
明明這雙手他從小握到大,但在這一刻,好像有了點不一樣的觸感,裹挾着一些不可明喻的情愫。
再比如,沈言曦日記裏一筆帶過的去國外看他,結果不歡而散。
應該是——
當時,在國外留學的季禮已經進入和季家的割裂期,并非家族鬥争或者其他,僅僅是他作為一個富家公子到一個財團掌權者必須具備和經歷的從無到有再到第一桶金。
美利堅小鎮的冬天銀裝素裹冰凍三尺,小姑娘參加冬令營游學順便過來看季禮。
她在電話裏嬌蠻地讓季禮要帶她去吃好吃的,去玩好玩的,還要給她買好多好多洋娃娃和漂亮小裙子,季禮笑着,一一應“好”。
可她來得太快,季禮還沒來得及回家收拾整理行頭,便被她在餐館後廚找到。
彼時的季禮依舊清冷淡漠,穿着肥大的白色幫廚服正在洗碗,水不冰,但他手上紅紅紫紫全是脫了皮、新出的凍瘡。
幾乎是看到他那瞬間,沈言曦眼裏就有了淚光,她飛也似地沖過去,也不顧髒不髒,心疼地把他的手抱進懷裏。
季禮明顯怔了。
小姑娘豆大的眼淚一個勁兒掉:“季禮你怎麽這樣了,是不是我給宋阿姨告狀她不給你錢花,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以後再也不告你狀了,你不要這樣,我受不了……”
她說不出心疼的話,只是哭得肝腸寸斷:“你不要呆在這裏了,你跟我回去,我有壓歲錢,好多好多壓歲錢,我少吃一點,我不吃薯片可樂炸雞火鍋不吃零食了,我養你,我養你啊。”
她拼命拽他:“季禮你跟我走,我不管,你跟我走,你跟我回家。”
可她拽不動季禮。
沈言曦哭得快崩潰了:“我以後再也不和你鬧了,我再也不使壞了,你和我回國,和我回家。”
大概覺得是季禮不信,她從自己的小書包裏把自己所有的錢和卡都翻了出來,亂糟糟一團,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手忙腳亂朝季禮口袋裏塞:“我沒騙你,我真的沒騙你,你看我有錢,我好多錢,”她哭着喊,“季禮哥哥你跟我走好不好,我把我的零花錢給你,全部都給你。”
沈言曦很愛哭,哭起來不管不顧那種。
但她從來沒有一次像現在這般,抱着他,求着他,完全顧不上她和他還有歷史遺留的深仇大恨,哭慌了地把全部積蓄掏出來,哭慌了地怕他受委屈,哭慌了地想帶他走保護他。
她好像永遠任着最真最本的那點性子,永遠坦蕩又相信,永遠不管不顧,永遠出其不意。
美好得一塌糊塗。
彼時,季禮第一次見小姑娘這般,一顆心都被她眼淚絞碎了去,心說——
眼淚先欠着,以後哥哥把命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