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暮色四合, 裴府一家人圍坐在桌前,氣氛尴尬。
原本府中,是各人的侍女仆從自行從膳房取了飯菜在自己的院子用, 只有年節時才會聚在一處。
是蕭氏說找回了裴舜英, 今晚定要衆人在一處用飯。
蕭明洲卻不慣她,冷冷丢下一句,我并非裴家人,不敢入你家家宴。
說完拂袖而去, 蕭氏因為他輕慢的态度沉下了臉,這個弟弟真是越發不将她當回事。
鄭婉一家已經被趕了出去,雖然蕭氏恨不得要了鄭婉的性命, 但在律法上,鄭婉假冒裴家女身份卻不是什麽了不得的罪名,裴正和蕭明洲不同意動私刑,蕭氏便只能把這一家趕出去。
前幾日蕭氏因為找回女兒帶着鄭婉頻頻出現在洛陽街頭各大商鋪,半個洛陽城都知道裴家找回了長女。
真相揭曉,裴舜英忽然換了一個人, 原來是錯認了女兒, 裴家和蕭家算是鬧了天大的笑話, 顏面掃地。
得罪了裴家和蕭家的鄭婉一家, 當然不可能再在洛陽城待得下去。不說擢升, 不被貶職便不錯了。
如蕭明洲的身份, 他甚至不用開口,自有人揣摩他的心意,鄭父又出身寒門,仕途到此便徹底斷絕。
誰也沒想到鄭婉一個小女郎會這麽大膽。裴舜英幼時被拐走,貼身的身份玉佩未曾叫人發現得以保留, 她輾轉被賣到鄭婉外祖母身邊,做最低等的燒火丫鬟。
鄭婉母女前不久暫住娘家,鄭婉意外撿到這塊玉佩,發現可能是世家的證明,心中立刻起了謀算。
除了母親,她誰也沒有告訴,打探到玉佩上族徽乃是河東裴氏,又有裴清知裴清衡兄弟來許昌白雲觀,這簡直是絕佳的機會,母女倆也去了白雲觀,假作無意讓裴清知裴清衡發現玉佩。
接下來的一切就順理成章,她成了裴舜英,裴家嫡長女。
而丢了玉佩的真正的裴舜英不敢聲張,只能在府中四處尋找,卻始終沒有任何蹤跡。
不得不說,鄭婉實在是個有勇氣的賭徒,可惜這一局,她賭輸了。
裴家人難得聚得這樣齊,裴正、裴元、蕭氏,裴清淵、裴清知、裴清衡、裴清黎四兄弟,裴蓁蓁、将将尋回的裴舜英,除了在外游學的裴正長子都在。
只是一家人坐在桌前,氣氛卻很是尴尬,誰也沒有說話,沉默蔓延,候在一旁的下人更是大氣都不敢出。
侍女腳步輕盈,手中捧着透明的琉璃碗,碗中是粉末狀的澡豆(注一),身旁跟随的婢子手中則是盛了清水的銅盆。
裴舜英怯怯地看着恭敬地半蹲在自己身前的侍女,面前是清水和澡豆,鼻間滿溢着澡豆散發的清香。
她遲疑着拿起碗,舉着竹筷就往嘴裏送。
手中空了的侍女驚恐地看向裴舜英,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正用澡豆淨手的裴清淵兄弟不約而同地頓住了動作,這…他總不能為了保護這位長姐的面子,也吃下淨手用的澡豆吧…
只有裴蓁蓁一臉淡然,用澡豆細細淨了手,立刻有侍女上前奉上柔軟的雪白布巾,她擦着手,一舉一動都氣定神閑,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裴舜英立刻便知道自己做了怎樣丢臉的事,她竟然把淨手的東西當做吃食用了!
臉上爬上暈紅,裴舜英微微低下頭,漸漸紅了眼,她放下琉璃碗,不可抑制地發出哭聲。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她從沒見過這些,她不過是個,待在膳房煙熏火燎許多年的下人!
裴舜英越發傷心,眼淚止不住地滾落。
見她如此,蕭氏一陣心疼,連忙将她拉到懷中輕拍着安慰,裴家四兄弟也不得不起身湊到她身邊勸解。
絲毫沒有動作的便只有裴正和裴蓁蓁兩人了,裴蓁蓁擡頭看着自己的父親,勾起唇角,露出一個冷漠的笑。
裴正一怔,不自然地移開眼。
裴蓁蓁漠然地看着被衆人圍在中間的裴舜英,比起鄭婉,真正的裴舜英什麽也不會,不會主動害人,不會主動算計,不會主動争搶什麽,她只會哭。
丢了面子哭,被冤枉誤會哭,什麽不知道也哭,哭着哭着,所有人便覺得她受了委屈,便覺得她實在無辜,她想要的,她說着不用的,便都成了她的。
鄭婉和裴舜英,裴蓁蓁說不清更讨厭誰。
‘阿姐,你告訴他們,我沒有,我沒有将你推下水!’
‘我不知道…’才換了一身幹淨衣裳的裴舜英黑發還是濕漉漉的,她一臉茫然,無措地搖着頭。
‘我明明沒有做,你告訴他們啊!’
裴舜英紅了眼眶,她滿臉委屈:‘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眼淚滑落眼眶,有人擋在她面前,狠狠推了裴蓁蓁一把:‘裴子衿,你夠了!你推了自己親姐姐下水,還要逼她為你做假證麽?!’
裴蓁蓁眼中透出深深的諷意,她偏過頭對侍女道:“擺飯吧。”
侍女猶豫地望向裴正,裴正點頭,她這才轉身前去吩咐。
一頓飯大家都吃得索然無味,等裴正起身,便都散了。
蕭氏讓持螢先帶裴舜英回明霜居,自己竟跟着裴正去了外院書房。
“夫人有何事。”裴正坐在書案前,眼神幽幽。
蕭氏将門合上,坐到他面前:“既然舜英找回來,府中也該辦一場宴會,宣布她的身份。”
裴正必須出現,只有這樣,裴舜英才是裴家被承認的女兒,能名正言順地以裴家長女的身份出席各種場合。
“我能容許她冠上裴姓,将來她出嫁花轎也能從裴家離開,但是裴家族譜上,嫡長女永遠只有蓁蓁一人。”裴正語氣堅決,話裏沒有半分商量的餘地。
蕭氏冷冷看向他:“如今裴氏日漸興盛,你便不将我,不将蕭家放在眼中了?”
裴正的脊背依然挺得筆直:“我想明洲,應該也會同意我的想法。”
蕭氏一掌拍在書案上,目光鋒利如刀,但裴正的目光平淡如常,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怒氣。
“好,很好!”蕭氏站起身,“你可以不出現,但這場宴會我一定會辦!”
這是她作為裴府主母的權利。
“随你。”
回答裴正的是蕭氏摔門而去的巨響。
他低頭看着書案,嘴角緊緊抿成一條線。
另一邊,裴清黎帶着侍女青柳往自己的院子去。
天色已經暗下去,後花園中草木茂盛,青柳提着一盞燈籠走在前方,蠟燭暈黃的光照亮了前方一小段路。
“真是太好笑了,那位大娘子,竟然把澡豆當做飯食吃,太好笑了!”青柳眉飛色舞地嘲弄道,“看她那樣,從前肯定是個幹粗使活計的下等人!”
堂堂裴家大娘子,見識還不如她一個侍女!青柳心中忍不住生出微妙的優越感。
“好了,青柳。”裴清黎皺着眉阻止道,“不可随意議論長姐。”
青柳噘着嘴,沒好氣地道:“知道了知道了,這條路尋常根本沒人走,也只有咱們的院子那麽偏才要從這裏過。”
“那你也不能随意評論長姐。”裴清黎嚴肅道。
“真是無趣…”青柳撇撇嘴。
她又想到什麽:“郎君,你說大娘子那般沒見識的人都能去入讀天麓書院,不如你也去求求女郎,女郎最得中書令大人寵愛,你求求她,說不準她就能幫你在中書令大人面前美言兩句,讓你入讀天麓書院。”
“夠了。”裴清黎冷下臉,“你別想着利用蓁蓁!”
青柳心中不忿,大娘子恐怕大字都不識幾個,也能入讀天麓書院,郎君怎麽這麽沒出息?
這麽不争不搶,日後可怎麽辦?郎君出不了頭,她這個貼身侍女也沒有什麽前途可言。
其實裴清黎心中也不平靜,他當然也想去天麓書院,只是…嫡庶有別。
嫡庶有別,裴清黎面上露出苦澀的笑意。
三日後,裴府中侍女下仆來來回回,忙得不可開交。
裴府已經許久沒有辦過這樣大的宴席了,裴正外放,兒女都随他在外,半年前才回到洛陽城;蕭氏待在明霜居,輕易不肯出門,更別說辦什麽宴席了。
偏廳中,持螢向蕭氏報着準備情況,她皺着眉翻着賬冊,裴舜英待在一旁,神情依賴。
裴家四兄弟也被抓來做壯丁,蕭氏對着四人道:“客人馬上就要上門了,裴正不在,你們兄弟要好好招待客人,不得怠慢。”
幾個小輩誰也不敢問裴正為什麽不在。
蕭氏也沒注意他們略帶古怪的神情,四下掃了一眼:“裴子衿呢?”
持螢低着頭:“恐怕還在瑤臺院。”
蕭氏不耐煩地說:“只會給人找麻煩!”
到時還需裴蓁蓁帶着裴舜英介紹相識的女兒家,同齡人聚在一處,才有話說。
裴清衡打起圓場:“伯母別急,我們這就去尋她來。”
蕭氏眉頭微松:“那就交給你們了,快去快回。”
她看向持螢,吩咐起別的事。
裴清衡看向裴清淵:“二哥…”
裴清淵臉色淡淡:“你想去便自己去吧。”
他說完就往外走。
“诶?二哥?!”裴清衡一臉莫名。
“我也覺得,蓁蓁若是不想來,就算了吧。”裴清黎對裴清衡抱歉地搖搖頭,“抱歉,四哥。”
他追上裴清淵的腳步。
裴清衡無措地看向自家親哥,裴清知搖搖頭:“你自己攬的事兒自己看着辦吧。”
伯母對舜英和蓁蓁的态度實在太偏頗了,裴清知嘆了口氣,這樣的事,他們也不好插手。也只有阿衡這個傻子才會摻和進去。
罷了,該叫他吃點教訓。
對着他的背影,裴清衡徒勞伸出手:“別啊,三哥!”
是以最後,裴清衡孤身站在瑤臺院外,猶豫良久,最後以一臉英勇赴死的神情走了進去。
作者有話要說: 注一:澡豆是古代洗滌用的粉劑,以豆粉添加藥品制成。
澡豆情節有參考《世說新語》王敦典故,感興趣的小天使可以去康康~
下章可收獲被氣到跳腳的裴清衡和本章神隐的男主O(∩_∩)O
蟹蟹豬地靈小天使的地雷,麽麽噠^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