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這是另一種傷。不見血,卻遠比鮮血淋漓要傷人。他縮在家裏舔傷口,哪裏曉得那邊傷得并不比他輕。她是被他吓着了——那種外露的獸性——像要剝皮剔骨、喝血吃肉才甘心似的,愛得那麽暴烈,有幾個能承受得起?即便那是“愛”,即便那是情到濃時不自禁。
承受不起了,自然是要逃開的。從這一個逃到那一個,先逃了再說,其他事情根本無心考慮。
接下來就平常了,定了親的兩家配過八字、辦過定親酒,約好放定的時間,亦約好嫁娶時間,各自歡喜。歡喜中卻有一絲不平音——元家小兒子元青語離家從軍去了,半夜走的,悄無聲息,等天明了家裏人才從桌上擺着的一封信上得了交待,寥寥數語,寫的又淨是些“家國天下”的大道理,家人在哀痛中也未多想,并不将他的出走與女娃娃連在一處。只是有些好事者吐些閑言碎語,說還等着看元家青語與肖家連雲打一仗呢,未料這元青語這般窩囊,竟半夜遁逃了。
真真假假說不清,也沒人認真追究,“嚼”這些只為打發閑愁,或是打發那股由紛亂時局造就的不安。
他們“嚼”的都是些外道,事情的“芯”埋在那兩人的心裏呢。
其實,那晚他來找過她。夜半,翻窗,唐突歸唐突,他畢竟沒有多餘動作,只癡癡立在她床邊盯着她睡得紅紅的一張小臉看,眉宇間蓄滿離愁。看不夠,可不能不走。他都走了,他都走到窗邊了,她卻由夢中幽幽回轉,正在半夢半醒間,忽然看見一個“人”立在窗邊,你想想那會是什麽效果?她張口欲呼,卻被他一把捂住,“別叫。”“……”她眼裏的畏怖再次紮傷他。舊傷未愈又添新傷,不好受,他輕嘆一聲,靜默多時才開口,“我要從軍去了……這一去不知還能不能回……就想再看看你。”話被他埋了一半在心底:若是我能回來,你……,“你”什麽呢?後頭的內容可比幾天前他對她做的那些要露骨多了,她聽了要吓壞的,還是埋下,自己爛在肚子裏的好。他再嘆一聲,手松開,人掠到窗外,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一走就是好多年。音訊全無,生死不知。開始元家還抱了些希冀,遇上南下去東都的人就央告着讓他們幫忙打聽打聽,後來,戰禍再度殃及,逃難還來不及,哪裏有那份心力再去打聽?也就慢慢死心了,認定他戰亡殉國,逢到七月十五“盂蘭盆會”就給他燒燒錢、點盞燈,順着河水放下去,也是個念想。
女娃娃小桃那年已是二十有三,逃難逃到南邊,一路扶老攜幼,颠沛流離,風塵滿面,苦啊。更苦的是先走丢了一雙小兒女,再又遇到敵兵劫掠,待到逃出生天,卻發現和夫家離散了,只剩個老母伴在身邊。銅钿所剩無幾,一個弱質女流,如何掙得來生活?幸好遇到好心人——那一家也是從北邊逃難南下的,不過他們運氣要好得多,雖損了些浮財,人口倒還完全。兩邊在問路時遇上,當時看她們只兩人,母親老邁、女兒染了風寒一張臉蒼白憔悴,就憐惜了,帶上一起走,到了地方,安頓下來時也想着把她們排到隔鄰,有事好照應。那家姓陶,女娃娃娘家也姓陶,五百年前是一家的關系,更顯親近。也多虧那家人各處接濟,不然,這對母女早就受了凍餒之苦了,哪會有間小屋遮風避雨,哪會得到這份做繡品的活計?知恩需圖報,于是小桃認了那家的父母做幹爹幹娘,兩邊時常來往。就這樣,日子過得不寬,可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了。如此過了一年,那日忽然撞見一個上門乞食的,她沒認出那人,那人卻認出了她——原來是同鄉,逃難時叫敵兵擄去,充了半年苦役,好不容易逃出來,到南邊後身無分文,一時間又難覓生計,只能扮乞兒。同鄉相見淚千行,本應多敘敘溫寒,但因家中只有女子,不甚方便,只得取了吃食送到門外讓他吃,聽他邊吃邊說北邊的情形,“對了”,那人騰出嘴來說了一句,“我看見肖連雲了……幾十個人用鐐铐铐在一處,拖到衛水邊去修棧道!那樣險的崖壁、那樣急的水流……唉,死的十之□□……”。他從碗裏擡起頭一看,她眼裏的淚早已飽脹、奔突、盈盈欲出,可她卻硬鎖着不讓它落。慘,也因這慘而格外的動人——梨花一枝春帶雨,不忍多看。那人放下碗筷,道聲“叨擾”就靜靜離去了。剩她立在一片凄清瘦弱的日光中,心一片片炸裂,淚卻怎麽也下不來……
她大病一場,險些去掉半條命。也不敢跟老母說,自己埋在心中受着,絕望一眼望不到邊。挨了十數日,漸漸好轉,人卻真的叫病給削成了一枝梨花,瘦怯怯的,日光都能把她照透了。
怎麽辦呢?失了兒女、喪了夫家的女子,又沒個可商量的,這苦才是真的苦。還有更苦的——時局不穩,收繡品的鋪子也就不穩,有賣不出的日子又不好總叫隔鄰接濟,只好自己想法子。先是托給走街串巷的貨郎賣,後來抽成多了,付不起,只能自己裝在小籃裏帶出街去賣。畢竟不是做熟了買賣的,臉生、怕醜、嘴澀,攬不來客,常常滿滿一籃出去、滿滿一籃回來。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老母又在此時病倒,藥石罔顧,銀錢皆無……,逼到這地步,哭也無用,只能咬牙硬頂。大清早拿了繡品出去,天擦黑了才回,有幾個錢轉眼都填到藥罐裏去了。她左奔右突、心力交瘁,自然對身邊的一些事失了體察——有人盯上她了。
粗服亂頭不掩國色。
出挑的女子總躲不過這一道,古來如此。
盯上她的是個不大不小的官,深谙權勢壓人、錢財迫人、富貴逼人,起先還遣個媒人上門,後來讓她拒了四五遭,邪火亂竄,竟然當街搶人!
滿街面的人只敢看不敢攔,眼見這一劫是過不去了,正當時,忽有一騎人馬沖入,打散了聚起來的人圈子,當中有人一聲斷喝:侯東安徇私枉法、欺行霸市!捆了!!
候東安就是那不大不小的官。
此時已被捆成待宰豬羊狀丢過一邊,來人牽了待要走,見個小女子還被縛着鎖在轎內,心上一軟,停下為她解繩索,就是這一停,事情就從一邊滑倒了另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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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頭另一隊人馬緩辔馳來,為首一人見狀,淡淡問了一句:怎麽回事?
一停一問的工夫已足夠,夠讓那騎在馬上的人望見那被縛着鎖在轎內的人了。
“小桃?!……” 聲音是猶疑的。關于重逢,他夢過無數回,次次以夢回後的凄冷告終。這回呢?又是夢?
“……青語哥?……”她不敢認。眼前這個,身條抽枝散葉,眉目間帶許多俊氣的,真的是……?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