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
太險了,這麽不要命的賭法。就不怕一敗塗地,前世今生顆粒無收?
怕。當然怕。怕也不能将她拗回那個“她”。想要“自然而然”?想要“命中注定”?哪有那麽便宜。很久很久以前,他們就已脫開幹系。一個在陽世苦苦尋覓的時候,另個還在六道輪回中循環往複。這脫離太徹底了。以至于到後來他只敢做個她生命的暗中參與者,焦急地躲在背光處等着她抽條、拔個兒、長大,略微心酸地擺弄手中的照片,像個日日勞作的農人在擺弄他微薄的收成。那種惶恐,那種随便一個意外就能讓人前功盡棄的惶恐,沒嘗過的人是永遠不會明白的。何況他與她又不對等——他那麽糟朽、那麽殘缺,她那麽鮮嫩,簡直就是青翠欲滴。該由同等的鮮嫩來襯托才對。這條巨大的斷裂帶要拿什麽去填?想想都可怕。若是真的有那麽一天,她身旁真的有了個同等鮮嫩的。那是他毀掉他們,還是他們毀掉他?無論如何,空想無益。該來的總要來,懸而未決的總要決。擋是擋不住的。誰能擋住命運的崩塌?于是他妥協了,對她說,你若想到學校去看看,那就去吧。
面具給了他最大程度的掩護,濾去表情後的聲音既平靜如水,又從容不迫,無端有份明媚。看她,簡簡單單一句話就給哄高興了,很沒有心機地去忙碌,拖出書本翻翻曬曬。他在暗處看她忙,笑得苦苦的。其實是他想深了,陶葉的心沒那麽多竅,不過是等九月開學,過去走走,看看校園、看看先生、看看同窗。就好了。還是懂分寸識大體的。後來她真去了,一月不過兩三趟,快去快回,并無任何絲牽絲繞,他笑裏的苦才一點點稀下去。
有時也會講些從學校裏聽回來的笑話,淨是那種“某某同學課上睡着,叫先生逮住罰站”的,白水一般,淡而無味,虧得他能次次捧場,叫面具遮住的臉上滿是過量的“疼寵”。從這蹩腳而憨稚的笑話中,他一再比較、一再确認她與“小桃”的不同:一個青澀,一個圓融,一個“熟”了以後愛做些小怪,一個自始至終進退有度。比如“畫眉”一樁,剛開始時,她緊繃如滿弓,一副怕他吞了她的模樣,眼皮、睫毛、眉毛,抖得“簌簌”的,後來畫慣了,畫熟了,她就做起怪來——趁他不備,偷偷拈起眉筆,一個迅捷的橫掃,兩道粗黑的線就直愣愣地立在他面具的眉弓部位。此時再瞧她,聲色不露,只有無辜。“小桃”呢,“小桃”是柔的,擡起臉靜靜讓他畫,哪怕畫到半途他就被她弄迷了心竅,筆觸描上去,根根不在狀态,她還是柔藤順蔓地随他描。這兩人楚河漢界各自歸流。但他兩個都愛。一樣愛。一樣豁出一切去愛。
愛豈無傷?除非斬盡三千煩惱絲,堵住眼耳與口鼻,跳出三界做尊者。不然,“傷”是遲早的事。自傷或傷人。明傷或暗傷。輕傷或重傷。內傷或外傷。種類繁多,能讓人霎那間無力回天。致命傷往往發端于某個遙遠的過去,若朝來路上追溯,要走好長一段才能看見那個小小的禍端。那時它還是溫和無害的,講得過頭一些,它與他們的生活甚至是平行的,彼此并無關礙。當然,大部分禍端不會自生自滅,它們有豢養者。豢養者可能是有意無意間結下的仇敵,可能是至親至交,這些防備起來雖不易,但也不至于失了頭緒。最可怕的是這種:因為遙遠而面目模糊,因為面目模糊而缺乏了解,因為缺乏了解而誤以為安全。
肖飛戲在成為一道致命傷的豢養者之前,的确是遙遠的,面目模糊的,陶葉對他的印象只剩下濃酽急撞的語氣,還有與青娟相仿佛的“來去如風”。其他的什麽也沒留下,再安全不過了。這使得追根究底成了件費時費力的事。要追究,就得把陶葉偶爾去趟學校的那幾個月攤開,橫剖,從頭找起。
那時還是九月。三秋桂子十裏荷塘的九月。青娟窗臺上的鳳仙花開得火燒火燎的九月。陶葉在一片秋蟬的哀泣聲中故地重游,帶點傷懷在學校的林蔭道上走一遭。耳畔不時有書聲琅琅,看來青娟她們還在上課,那就等等吧。等她下課,看到留在舍監那裏的字條就一路狂奔,奔到地方,兩人暗暗瘋成一團。整個九月陶葉就來了三回,要麽是小女子們窩在一處說些小話,要麽是拜望先生,問些自己讀不懂的書。整個九月都是安全的,哪兒也沒有肖飛戲的影子。這人好像憑空消失了,要到十月中旬他才從天上掉下來。掉下來時人已脫胎換骨,渾身上下全是憂郁的碎屑,舉手投足間少了咄咄逼人,多了溫文爾雅。出現得一點都不刻意。那天是個平平常常的日子,他平平常常地來借青娟的英文筆記,青娟平平常常地榨他,然後就有了那次平平常常的“請客”。陶葉本不願去。绾發成髻的女子對丈夫以外的男子天生存幾分避忌。并不只對肖飛戲。青娟左右勸,她左右推。後來他落寞一笑道:“算了吧,我還在居喪期,把煞氣過給人家就不好了。”話一出口,場面頓時塌下去。青娟拿胳膊肘捅她,要她點頭,要她為惹起他人傷心事做點補償。愧疚後頭總連着妥協,她默默跟在兩人身後,讓這平平常常的“請客”得以實現。
去的是茶樓,要了幾盞新茶,幾例點心,然後他們坐下說話。說的也多是些平平常常的家事,說了有一段才知道那“居喪期”是怎麽回事。喪父之痛使他的褪變變得合情合理。那悼亡者的哀恸模樣、被憂傷湮沒的模樣、一夜之間繁華落盡的模樣,全都有了解釋。一份同情在她心中悄悄滋生。事後再想,所有事情的發端極可能源于這份平平常常的同情。不過,那時她還不知道他的喪父之痛與元家有重大關聯,也不知道肖元兩家曠日持久的“十裏鋪碼頭之争”。她被身邊人護得太好了,外面的風雨一點都不露給她,存心将她隔在凡塵俗世之外,活成半個聾子半個瞎子。她其實有些奇怪,肖家居喪這麽大的事,家裏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回去以後想問,想趁說起學校的事情時問,不知怎麽的,一個轉彎又繞開了。簡直鬼使神差,她自己都控不住自己的嘴,一滑就繞過去,拐都拐不回。在繞什麽?肖飛戲?那又為什麽要繞呢?這麽正大光明,有什麽好繞的?她說不清。真沒想瞞他,只是心一動就躲開了。像躲個大事非。
“小桃?”他見她到家以後不似往常,去一趟學校帶回一本“流水賬”,事無巨細,統統鋪開講,好有興味的。就問,怕她有哪裏不舒服。她回給他一個軟軟糯糯的笑,笑完後堅決把事情躲開了。她有她的因由:他對自身糟朽的自卑,他想愛又不敢愛的樣子,她都看在眼裏。實在不該讓他一直懸心的,這樣最好。後來也有過幾次,回校時偶遇肖飛戲,單純從次數上來看,相當安全。兩人相遇,大多數時候是點頭即過,若實在避不開,要說話,簡簡單單一兩句就了結了。最長的是那次——隔着鐵欄看見肖飛戲給幾個低年級的發書,幾乎同時,他也看到了她,一個招呼,兩人在鐵欄兩側站定,說青娟、說學校,漸漸就說遠了,漫無邊際,甚至說到了他家全是男孩,母親想要個女孩,他想要個妹妹上。然後他說,不如你叫我“肖哥”吧,我認你做妹妹。她其實并不缺“哥”,幾月前就已有個“青語哥”了,但“青語哥”給她的感覺并不像兄長,像謎,問他父母兄弟,他一律以“已亡故”作答。面具又遮住了他的眼,讓她望不到真假。有時一聲“青語哥”,就會喚起他一絲意料之外的迷亂,那源頭仿佛是她又仿佛不是。總之,謎團太多了。肖飛戲不同,他與她“不隔”,比他更“透”,更有做兄長的樣子。于是就這麽定下了。下回再見,改口叫他“肖哥”。看看,兄妹,還有比這個更安全、更溫和無害的關系麽?
之後斷斷續續從先生及同窗處聽得些關于肖飛戲的傳言。都是好的,說他一改肖家之前大開大合的風氣,低調行事,建學堂、助貧寒、做了不少善事。坊間有為他立生祠的、為他譜曲寫戲頌揚善行的,短短幾個月,他的好形象就已在百姓心中矗立、不朽。那時她想,這人其實不錯。
她哪裏會想到,正是這個“不錯”的肖飛戲,這個低調行事,建學堂、助貧寒、做了不少善事的肖飛戲,這個好形象已在百姓心中不朽的肖飛戲,十天後一把火燒了元家。從裏到外,各個犄角,火放得一絲不茍,發了狠的架勢,誓要元家片瓦不留!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