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檢視進行到這裏基本不用再往下了。她已魂飛魄散:從少女向少婦的褪變如此模糊,幾乎沒有任何過渡,不僅缺乏那些不太必要的耳鬓厮磨、溫聲軟語和海誓山盟,連那些“必要”的疼痛、重壓、揉撚都統統缺位。一切感官在她睡夢時聯手罷工,連殘渣碎屑都沒漏給她。

怎麽辦?三日之後回門,阿媽若是問起……

事态的嚴重性被這個六神無主的小女子擴大了。她開始撐着不睡,等他,一連兩夜。後來發現收效甚微,幹脆改成裝睡。裝睡這套動作她太熟了。小時裝睡騙過阿媽,騙走後瞪大眼看飛進屋裏的一只蝴蝶,看一中午。大時裝睡騙過舍監,騙走後起來溫書,溫到淩晨。她做起來得心應手。終于,他被她長而深的呼吸騙過,在三更時分穿過九曲回廊,悄悄潛進來。在他手底下,門窗桌椅好像都知疼知癢,動作大點都怕它們驚叫出聲。他開門關門時,她把身側向床內,把心吊在半空中,繃緊了等他靠近。許久,床沿微微一陷。

好了,偷瞧的機會來了。稍稍懸起左眼角。以為會看到一張介于中年與老年之間的臉。沒想到占滿她左眼邊角縫的,居然是一副面具。雕得相當精致。細部的凹凸起伏成功地塑出一張清俊的臉。既容納了真臉的所有優點,又将一切真臉應當經歷的風刀霜劍全部抹去。在它面前,偷瞧已失去意義。于是她的左手蠢蠢欲動,想醞釀一次偷襲。不知哪裏露出破綻,竟叫他覺察,起身急退。“等等!”一慌,她整個人挂過去吊在他身上。“等等……”話是經不起重複的,重複一回就肢解一回,到最後七零八落,将她孤立無援的模樣坐實了。簡直就像多年前那個卡在柿子樹上下不來的“她”。

心一軟,他又乖乖地坐了回去。接下來總歸是要一問一答的。男女之事問不出口,那就從“根底”上問起,比如三千弱水,他為何單挑她這瓢。藏在面具後的那張真臉在蹙眉,在為難,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他們關系中的自然而然與命中注定。拿這樣一具糟朽得差不多的軀殼去談自然而然和命中注定,是否太荒謬?他真的不确定。還是自卑了。面具就是明證。他不願讓她看見臉上那兩道叫日光灼出的狹長斑紋。按理說終年不得見日光的他不應讓那熾烈的光有任何照拂的機會。可是沖動難以抑制。這麽多年來也就只有兩回,曝在朗朗天日之下。一回是在十多年前,他跟在迷了路的小陶葉後頭,撿到她,拍哄她,照料她。那天天氣陰郁,日光不烈,只在他鬓角處留了道蜿蜒的暗青色,幾乎能與血管混同。一回是在數月前,朱雀東大街的牌樓附近,那個綢緞莊前。沒什麽。只是太需要這樣平常的偶遇了。太需要它們去支撐這漫長到近乎絕望的等待了。

情勢變得古怪起來。原本他是強大的、不容拒絕的,現在卻因糟朽殘缺而想要丢盔棄甲落荒而逃。是她截下了他。那句如怨如訴的“等等”。他們之間原本隔着一條長長的斷裂帶,這下迅速彌合了。兩人對坐,那股“熟”纏在中間,類似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無端惹起一種帶着青澀的羞澀。他從面具後頭看她,放心大膽地看,有了掩體,再放肆也會有副斯文的表象。看得長了,難免要動些別樣心思。擁抱在此刻,既是突如其來的又是水到渠成的。急驟的撫觸也是,隔着面具的瘋狂啃噬也是。她在他的手探過來的時候就想避了,只是這空間太尴尬,基本沒留什麽退路給她。一避兩避避不開,她的一舉一動一不小心就成了撩撥。輕輕撂倒她以後,他開始十分笨拙地剝她。那個巴掌就是在這時候劈出來的。本該劈在結實的皮肉上。只因當中有層面具阻攔,劈的時候就失了準頭,金屬冰冷沉悶的聲響在暗夜裏爆開。有一瞬近乎真空的寧靜。之後他默默起身,默默離開。她眼睜睜看着他們之間的斷裂帶随着他的腳步越撕越大。腦子裏全是無所适從。嘴卻是有主意的,她喊他:“青語哥!”。阿烏偷教的,真實用,馬上就派上用場了。沒人知道這聲喊有多可怕。除了他。在這聲呼喚面前他從來都是毫無防備的。于是他被擊中,開始感到疼,從骨頭縫裏往外疼。行動因劇烈的疼痛而遲緩,遲緩給了她機會,貼上去,來次拙劣的彌補。他吃力地回頭,吃力地配合她完成這次拙劣的彌補。手牽着手,兩人頗為齊整地朝床上躺去,躺得好好的。

沒想到天那麽快就亮了。已踏進第三天裏,該“回門”了。回門時與出嫁時一樣,浩蕩而排場,但美中有不足:缺了個作陪的“姑爺”。阿媽對這些再不計較。當一個擔憂得寝食難安,每挨過一夜就老掉十歲的母親終于盼回她的獨養女兒時,的确是顧不上計較的。她只關心她的心頭肉瘦沒瘦、過的好不好、有沒有受人欺負。雖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可她心裏仍希望這“水”回流的時候模樣并不那麽糟。是不那麽糟,甚至算得上好。這下才徹底放下心。母女兩個鑽進房中,抵上門喁喁私語。沒人知道她們到底說了些什麽,只是,她和他之間略微阻滞的關系在這次“回門”之後豁然開朗。一切都很熨帖,她正按着阿媽教的,一點一點朝着“賢妻良母”上靠。有時竟還會紅着臉小小“魅”他一“魅”。這麽過下去,其實也不錯,是份別樣恬靜的樣子。當然,若是波瀾不興的話。

漾起的波瀾來自于一封請柬,黑底金花的外在,雪白的內在,一串串字體在上頭虎步龍行,狂放不羁,一看就知道與那些由管家們代筆的“大路貨”不是一事。署的雖然是肖家長子肖文育的名,卻會讓人情不自禁地聯想到那個濃酽急撞的肖飛戲。別看聲勢張得大,裏頭內容極簡單,就是七月十五“盂蘭盆會”,肖家在烏纨江上辦了個龍舟賽,想請元家大當家的過去一同觀賞。放在過去,這些虛禮能推則推,推不掉的就由管家去擋,現下不同了,大當家的有了夫人,若再派管家去,禮數顯然不夠周全,都在一個場面上做營生,多少應當顧顧對方的臉面。于是陶葉去了。二管家與阿烏作陪,在那兒又碰到青娟,三個小女子湊到一處,孩子心性大發,咕咕哝哝總有說不完的話。但凡需要客套、應付或是打哈哈的,二管家自然擔下,她們主要是敘舊、感懷兼話溫涼。龍舟賽被抛到一邊,學校裏的事占了主流。青娟說窗臺上那盆鳳仙花已開得火燒火燎,再不摘下塗就該糟蹋了。又說自她走後,房裏搬來另個女生,很不慣,還是她好,有默契。說得兩人眼眶濕濕的。然後是長長的沉默。還是青娟出來破僵局,她說,要不,你常回學校走走嘛,也好探探我,兩人說說話。阿烏噘起嘴,插了一句,夫人已經是夫人了,哪裏能随便往外走!青娟吊起眼角翻她,暗地裏哼唧:封建!。陶葉心事頓時重起來,到家的時候臉上憑空多出一抹感傷。他心那麽細,怎麽會看不出?只是在猶豫,猶豫該不該“松”些。之後七夜。七夜見她不得開心顏。罷了。賭一把吧。第八夜,他對她說,你若想到學校去看看,那就去吧。他見她從錯愕到迷惘再到了然,一路開放,最後羞羞地笑了。不知有多感激他。全沒把他這舉動往個賭局上想。也沒想到這賭局是她那一巴掌劈出來的。正是那一巴掌讓他認識到:她是個“新”的,過往不論多刻骨銘心,在她那裏都已不作數。所以他必須賭,拿他這綿長的等待去賭,賭她的心,賭她放出去以後,還會不會“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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