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須佐先生的醫館裏植了許多垂枝的櫻花。恰逢花綻的時節,原本枯槁的枝桠幾乎一夜之間便盡數被染成了溫柔的粉紅色。低垂的枝桠被層疊繁盛的花壓得更低,在陽光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絢爛。
因為體內還殘存着些許那家夥的血的緣故,我對陽光終還是有點敏感的,雖然不會致命,但直射下來的陽光難免還是會引得我呼吸困難。
可饒是如此,我也依然很喜歡那種極明朗的日子,甚至常常撐着傘在櫻花樹下站上一整天。
須佐先生起先還會跟我吹胡子瞪眼睛地發脾氣,說什麽“你自己的身子都不注意我又何苦再幫你調理”這樣有些嚴厲的話,但次數多了,他終于也懶得再管我。
也是那位産屋敷家的小公子樣子不太好,須佐先生着實分不出心神。
日子就這樣慢條斯理地過着。櫻花的花期總是十分短暫,幾乎是眨眼的工夫,滿樹的櫻花便迎來了飄零的時節。而那一天吃飯的時候,須佐先生的心情似乎格外好,甚至還特意讓藥童替他溫上了一盅清酒。
“是有什麽好事情嗎?”我随口問道。
“是那位公子終于醒轉了。”藥童替須佐先生急急地答道。
“那可真是件天大的喜事,也不枉須佐先生費心了。”我撿了口青菜,笑着附和了句。
“可他的病也終不見好轉,只是醒來了而已。”須佐先生的臉上雖然有些得意,但擔憂卻也沒有因此抹去。
“那孩子實是太難了。”說至此,須佐先生又幽幽嘆了口氣,他将杯子放在桌上,碰出了一聲悶響。
“但有先生這般神醫調理,他總能長生的。”我說。
“照眼下的情形,就算能保住性命,他終也活不過二十歲。”須佐先生垂着眼,怔怔地看着杯中散開的波紋:“除非……”
“除非?”
“除非把他變得如你一樣,那便是真的長生了。”須佐先生擡起頭,不知是不是因為飲酒的緣故,他的頰邊染着一抹紅暈,眸間也帶着點半醉半醒的迷茫。
“那才是真的長生。”他又強調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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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讓我不免有些心驚。他這是……動了将病人變成鬼的念頭了嗎?
“可那樣便不是人了啊。”我說。
“但被家族抛棄之後,這個世間也不再需要他這個人了啊。”
原本愉快的一頓晚餐終于還是變得沉默了,杯盤撤去之後,屋裏只剩下殘存的長長的嘆息。
第二日又是個好天氣,只是似是倒春寒一般的,這天的空氣多少有些清冷。
我照例撐着傘,頂着正盛的太陽去了櫻花樹下。和着似有似無的風,淺粉的花瓣時時簌簌向下飄落着,我伸出手,任由落花覆上我的指尖。
恰在這個時候,背後忽的出現了一道不算太陌生的氣息,孱弱的,是年輕人類的氣息。
每日與他共處在同一個空間,我也很熟悉他的存在了,但我不曾見過他。
直到他站在檐下略帶疑惑地開口問:“今日并未下雨,姑娘何故撐着傘呢?”
身形瞬時僵住,呼吸也在那聲音響起的一瞬驟然滞住,唯有胸腔裏的躍動頻率不斷加快,漸漸亂了節奏。
……是他?不對,為什麽會是他?怎麽可以是他!
那個氣息分明……
我霎時怔住了。
氣息什麽的,人與鬼當然不一樣,更何況這家夥此刻還在病中,氣息本就微弱得緊,可我竟沒能分辨——
情緒不斷翻湧,一直以來積壓的恨意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可說呢,可不是呢,誕生于平安時代,又是以人為的力量才化成鬼的,可不就是那家夥!
鬼舞辻……無慘!
有些僵硬地回過身,我看見了那張漂亮的面孔——一雙晶亮的眼眸還未染上赤色,只是他眼睛的顏色很淡,在陽光的映襯下泛着種別樣的光。
那是只有在人類身上才能看到的脆弱卻又頑強的活着的光。
他面色是蒼白的,只是比之前見的模樣到底多了點血色。在視線落到我面上的一剎,他似是怔了一下,随即整張面孔便染上了一層淺淺的,卻好似帶着溫柔的笑意。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你。”他說。
我只覺得呼吸都有些不穩了。
錯覺?還是說這根本就是血咒的力量。畢竟我身體還殘存着咒術,所以他才會在冥冥間感知到什麽?
他的确就是鬼舞辻無慘,所以他才會受到血咒的影響吧?
我這樣認定。
可認定了又能怎麽樣呢?眼下的他,也只是個普通人類而已。
或者說此刻的他比尋常人類更加脆弱,他本就身染頑疾,虛弱得沒有一絲一毫反抗的力量,我只消擡擡手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扭斷他的脖子。
這樣他在未來千年犯下的罪孽頃刻之間便會煙消雲散,而他也不再會有機會把那惡心的血注入我的身體裏。
我甚至不受控制地向他的方向挪動了半步,甚至微微擡起了手臂。但我終究還是任由有些冰冷的空氣在指尖凝結,終究還是有些頹然地将手放下了。
最後殘存的一丁點理智告訴我,不可以。
我不可以輕易傷害一個人類,也不可能阻止鬼舞辻無慘的出現。否則整個世界的展開方式都可能會改寫。
那或許會是毀天滅地般嚴重的後果。
所以他不能死,至少此時此刻不能死在我手裏。
“真是俗套的搭讪。”強忍住翻湧的情緒,我別過了頭。
“可我是認真的。”他身上似乎有着一種別樣的固執,而這樣的特性在千年的沉澱之後終究化成了日後可怕的偏執,他說:“我總覺得好像有什麽東西把我們的命運連在一起了。”
“我才不相信什麽命運,你離我遠一些。”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聲音的顫抖:“免得将你那身厄介的病氣過給我。”
背後忽然陷入了一片沉默。
我忽的意識到對方也只是個不滿二十歲的病弱少年而已,就算我再怎麽怨怼,對一個重病之人說這種話都有些過分了。
更何況那孩子此刻終究還是無辜的。
有些不安的,我回過頭,卻恰看見那個少年的臉上帶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冰冷的,一瞬間似與千年之後那個鬼王重疊在一起了一樣。
“可若是我偏要呢。”他開口,沉靜的聲音裏帶着不容反抗的威壓:“若我偏要靠近你,你又能怎麽樣?”
“終究在同一個屋檐下相處,你我可多的是機會碰面。你能逃到哪兒去?”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屑老板和産屋敷家在平安時代的糾葛是我編的,沒有洗白老板/黑主公的意思,就算他是屑屑不需要洗我也喜歡他。
順便月彥這個名字真的太大正昭和風了,理論上來說應該是老板的化名而不是平安時代的本名,然後鬼舞辻這個名字我覺得算是變鬼之後的代號一類的。不過為了不制造歧義,幹脆就用這個名字湊合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