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這簡直是我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了!

于是我十分幹脆地笑出了聲來。

“我知道須佐先生是為了醫者仁心才想挽救人的性命,可說什麽救人性命都是積功德的事情,卻也未免有些天真。”我說。

“這世界上又不是只有善人才會生病。倘使須佐先生救下一條性命,卻因救下的那個惡魔而害了千萬條性命,那這終究是在積德還是在作孽呢?”

說話的時候,我多少有點意有所指。我知道産屋敷月彥活到了千年之後,也知道他在存活着的千年之間造下了無數殺孽。可就他的病症而言,他的壽數本應該停在二十歲之前的。

是有人用妙手留住了他,只是留他的人大抵也沒想過自己會留下這麽一條禍根吧。

我這樣認為。

“那也是功德。”小藥童聞言卻是十分鄭重地說着,他認真看着我,一字一頓地跟我強調:“即便救下來的人是惡魔,挽救人性命也終究是功德。”

“師父說身為醫者,首先要顧好自己的營生。救人性命就是醫者的天職,哪管那人身上背着殺孽,在生死面前,他終究是一條人命而已。”

“至于人間的紛纭,那不是醫者能左右的,他力所能及的,只是讓手下的病患活得更長久而已。”

……雖然覺得好像哪裏不對,但我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麽反駁。

只顧自己手下的營生,卻不計逆轉的生死會給人間帶來多少變革嗎?

“那若連他自己也會被波及呢?”我追問。

“那也無妨。”藥童輕垂下頭,臉上帶着相當恬淡的笑意:“事實上須佐先生從一開始就已經做好覺悟了。因為晴明先生曾經跟他說過,他終會因為自己醫治的病患而遭逢不幸。”

“就算常在鬼使手裏搶人,可須佐先生總還是最信壽數的。即使看破了命運,他也不會妄圖逆轉——”藥童語氣平淡的像是在說一件極尋常的事情一般:“他總說這是個人的緣法,是無可更改的。就像他能救下的病患,能被他救下,也終究是命數。哪管真是殺人如麻的惡魔,也是那個人的造化。他只是個醫生,也只知道幫人續命而已。”

我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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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素來只能看到須佐先生沉迷方劑或是嚴厲地責罵旁人的一面,可那個看起來十分暴躁的小老頭的心裏也有這萬千思量。

大抵是因為這樣,所以他才能夠心平氣和地接受我們這些非人的病患,才能若無其事地把那個少年模樣的藥童常年留在身邊。

“雪村君也是這樣想的嗎?”良久,我才又開口問了句。

“不是。”少年模樣的雪村搖了搖頭:“須佐先生終究還是太仁慈了。”

他的話裏藏着些許意味深長。

對此我并不意外,畢竟眼前的少年也不真的是個少年人。

雖然樣貌看上去只有十三四歲的模樣,但連我也沒辦法準确窺知他的年齡。也是我靈力還沒有完全恢複,更重要的是,他是人與鬼結合生出來的半血,身上的氣息着實特殊了些。

——不過至少我可以确定,他心裏是有什麽謀劃的。

“不管怎麽樣,我會先陪着先生走到最後,待先生百年之後,我自有旁的去處。”名叫雪村的半血少年又說了句,他握着拳:“我也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雪村也是鬼族裏的大姓氏了。我并不确定眼前這少年究竟出于哪支,這也不該是我來過問的東西——說到底,他只是個連名字都沒資格寫進族譜的可憐孩子罷了。

有須佐先生收留已經足夠幸運。

我不想知道雪村要做的事情到底是什麽——正如須佐先生所說的,這是他的緣法。

而無法逃離的血的詛咒,大概是我的。

眼下正是平安時代,這個時間的鬼史自然有我爺爺在編撰,我當然不必再去思考身為鬼族人的責任與義務。思來想去,在這個時代,我正經該做的事情也只不過就是養好身體而已。

待恢複正常之後,我便可以殺回千年之後,好好跟那個名叫鬼舞辻無慘的家夥清算清算這筆賴賬了。

我不想跟産屋敷月彥有更多的糾纏,免得那筆賬會變得更加複雜。

可若我不去找他,他便會隔三差五地拖着自己病弱的身體來尋我,而等着我的自然是須佐先生的叨念。

這樣來去幾個回合,我終于還是敗下了陣來。

——就當是無法逃脫的血咒,是注定了的緣法,再怎麽忤逆也終究逃不出這個圈來,不如索性順其自然。

說是順其自然,但起先我也不過是在他湊過來的時候不再冷言冷語地堵他回去而已。而他總是趁着這個時候絞盡腦汁地找話題與我閑談。

後來天氣漸暖,月彥的身子也大好了些,于是他便求了須佐先生的許可,約我在庭院裏散步。陽光很盛的時候,我總是撐着傘的。

月彥也曾經再次問過我為什麽非要避着陽光,我只是推說擔心陽光灼傷皮膚。

聽我這麽說,他也沒有再問。

我态度軟和下來之後,他也很少再會露出那副頤指氣使的模樣,語氣也總是比之前溫和許多,言行間也終于有了貴家少爺該有的謙和與端莊。

産屋敷家也算是平安京內排得上數的貴族,是而出生在那樣家庭的月彥當然比尋常人更懂得禮節。可出生在那樣的家庭卻也未必是件幸運的事情,特別是在他還有一個哥哥的情況下。

因為哥哥日行是長男,所以作為弟弟的月彥從一出生就注定一無所有。産屋敷家的家業與財産都與他無關,于他而言,最幸運的結末或許是給哪家獨生的姬君去當贅婿——

他不是被眷顧的一個,也正因為這樣,他才更在意自己能握在手裏的東西。

可到頭來,連命運也不肯對他有絲毫的垂憐。突如其來的重病讓他差點連性命也丢掉了。哥哥忙不疊地把他送進醫館,從此不聞不問,于是他便是真的一無所有了。

或許這也是為什麽他格外想要抓住我。

但我并不想因此而對他産生什麽同情,這一切,終究只是他的一廂情願罷了。

至少我是這樣認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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