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如登春臺(二)

銅雀香爐中的青煙袅袅燃着,白蕪眼睫低垂,無聲的撫上自己左手手腕。

衣料之下,那裏戴着一條金剛結紅繩手鏈,還墜了一只桃木雕成的小魚。

剛一被尋回宮中,她渾身髒污被帶去沐浴,回來後原本帶着的包裹就全部被丢了,唯一留下的就只有手腕上的這條手鏈。

時至今日,白蕪還能記起那位女使倨傲面孔下的鄙夷,“那些破爛實在抵不上公主如今的身份,更恐污了聖人的眼。”

“公主?”

胳膊輕輕被荇兒挽住,白蕪匆匆回神,才見鄭嬷嬷還在等自己回話。面上噙起輕柔的笑意,白蕪沖她微微行禮,道:“多謝嬷嬷,只是我如今一切都不缺,無甚想要的。”

既得了這公主之位,她原本就該一切滿足的,多餘的念想都是奢求。

掃去心頭淡淡的失落,白蕪說完便想要帶着兩個宮女先離開。

這長公主一向是這樣,說好聽點是小心知禮,說難聽點就是唯唯諾諾,鄭嬷嬷對她的回答也不算意外。只是方才的場景,饒是她也有些憐惜,此刻便忍不住多言一句,“皇後娘娘的一片心意,殿下也不必拒絕,老奴就在這裏,公主有了想要的便只管遣人來說。”

走出暖氣充裕的朝鳳宮,寒風刺骨,使得人不由縮了縮脖子。

方走了幾步,荇兒便先忍不住低聲的抱怨着,“選件衣服都不會,我看她就是誠心不想殿下與皇後娘娘好好說會話。”

淮橘此刻心中多少也有些埋怨,并未去阻攔荇兒的話語,只是擔憂的朝前看去。

白蕪面色平靜,甚至略噙着笑意,“聽說她的衣飾自幼便是母後精心挑選,今日生辰宴,父皇還喚了諸多世家公子入宮,自然得穿隆重些。”

淮橘神色一怔,退後半步揪住了荇兒的袖子,壓低了聲音,“宮宴如何,不是不讓你說與殿下嗎?”

“我也不是故意的。”荇兒懊惱的咬了咬唇,又補充道,“但我早打聽過了,沈将軍今日多半不會入宮。”

正要驚訝她何時打問了這些,淮橘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到前面的宮道上傳來了莺莺燕燕的笑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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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蕪自是也注意到了,好奇的擡眼看去,就見數位絕美佳人身着水袖仙裙經過,後面還跟着幾個抱琴的樂人。

不知她們是誰,白蕪朝後問道:“那些人是?”

淮橘忙上前應答,“看打扮,應是樂府的歌姬。”

“今日的生辰宴上,皇上特許了樂府獻歌獻舞。說是北涼三皇子的死,都是福順公主為我大梁帶來的福運,破了許多規格為她慶賀。”荇兒鼓了鼓臉,小聲嘀咕,“要我說,是那三皇子自己倒黴死了,怎的功勞都成了她的。”

北涼三皇子的名聲,饒是白蕪也有所聽聞,流落民間的時候就聽說他英明神武,方及弱冠就能帶着軍隊橫掃城池,文武雙全,深得北涼皇帝的喜愛。更重要的是,傳聞中這位三皇子豐神俊朗,面容俊秀。

據說只是看他一眼,便像是身處萬物複蘇的春天。

可惜兩個月前,他在一次大戰中墜崖而死,如此明亮的少年意外早逝,對于大梁來說實在算個好消息。畢竟誰也不希望,針鋒相對的敵國有如此了不得的人物。

歌姬們的笑語聲逐漸遠去,白蕪仰起頭,目光被層層的宮殿闕樓阻隔,望不到外面的天空。涼風席卷,她竟然在此刻,對那個素未謀面的三皇子心生唏噓。

無人慶賀她的生,正如萬人恭賀他的死。

看着前面沉默前行的單薄身影,荇兒眼珠一轉,突然笑着上前,“殿下,不如我們自己找個地方,就我們倆來為殿下過生辰。”

“好啊。”斂了思緒笑笑,白蕪點頭。

似是想到了什麽,荇兒略有些惋惜的嘆一口氣,“要是能出宮就好了,京城裏好玩的地方多着呢。”

聽了她的話,白蕪突然頓足,回頭朝着歌姬們消失的方向看去。生辰宴開始之後,恐怕這滿宮上下都能聽到樂舞聲。

“是啊,能出宮就好了。”白蕪也呢喃一聲,眼神一亮,有些猶豫的看向淮橘,“我可否請求鄭嬷嬷,準我出宮游玩一次?”

本就心疼她,見荇兒又朝她眨了眨眼,淮橘想起她說沈将軍今日不會進宮,忙笑着應和,“皇後娘娘都發了令,殿下自然可以,婢子這便去回鄭嬷嬷。”

——

日暮之下,市井尤其溫暖。

沿街的商鋪尚在叫賣,攤販攏着袖子招呼人,路過的食肆将大鍋擺在了外面,沸水中滾着湯餅,肉糜散發着濃濃的香氣。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聲中,白蕪情不自禁帶着笑,此情此景才覺得真切的開心。

拘在宮中這麽久,此刻方感到身心俱是放松了下來。

“眼下這街市,開的鋪面又少了幾家,原先好吃的孫氏糕點也不見了。”

耳邊傳來了荇兒的念叨,白蕪剛轉過頭,手中便被塞了一包熱乎乎的糖油果子,香氣撲鼻。

拿來出宮的令牌後,淮橘說宮中尚需要留人,荇兒又喜愛熱鬧,便只讓她陪了白蕪出來。

咬下一口,白蕪頓覺齒頰之間都甜津津的,彎眼笑着問:“你對京城很熟悉?”

“進宮之前,婢子就在京城的酒樓裏做活補貼家用。”荇兒捧着買來的扇面回,“可是眼下,許多熟悉的鋪子都關了。”

與北涼開戰以來,大梁受的影響可謂不小,白蕪憶起曾經的經歷,咀嚼東西的動作慢了慢,“京城已然好多了,邊遠之地,多的是家破人亡的場景。”

柳眉倒豎,荇兒認真的啐了一口,“北涼那幫雜碎,他們的先祖還是我們大梁封的王,那三皇子還真是死的好。”

說完又忙懊悔的看向白蕪,“婢子又口無遮攔了,今日出宮是為了讓殿下開心的。”

略笑了笑,白蕪低頭,又咬了一口糖油果子。

“婢子知道一個好玩的地方,這便帶着殿下去。”掩唇笑着,荇兒湊于她耳邊說完,徑直拉起她的手腕就朝着一個方向而去。

城南有一處名曰芙蓉池的地方,柳樹繞堤,旁邊有一圈的雙層小樓。紅紗飛舞,香煙缭繞,女子嬌媚的笑聲撩撥池水。胭脂粉摻雜着酒香,醉人的緊。

白蕪如何也沒想到,荇兒帶她來的是這種地方,眼看着面前又一位香肩半露的美人依偎着恩客進了樓中,白蕪臉頰通紅的頓住腳。

察覺到身後的人不肯再走了,荇兒回頭見她神情,忙笑着掩面,“殿下不用擔心,婢子帶你去的是好玩的地方。”

不及白蕪多說什麽,她便又被拉着往前走,試着轉了轉手腕,才發現荇兒手勁竟然頗有些大,一時掙脫不開。

不得已跟着前行,萬幸拐過了一個彎,眼前的小樓看起來便清雅了許多,不見那些風塵女子,進入其中的人看起來也多半是身形優雅的,偶爾還有幾個戴着面紗的婦人入內。

仰起頭,白蕪看到牌匾上描着金粉的“慕春樓”三個字。

“抓小偷啊!”

身後突然響起了一道粗曠的聲音,奔亂的腳步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白蕪茫然轉頭,就見十幾個漢子追着一個瘦小的人往她的方向奔來,來不及反應,人群便跑到了她的面前,慌亂中推搡着她前進。

不知是何時被荇兒松開了手,白蕪被人群裹挾着往前,她本就身量小,此刻淹沒在高大的漢子中,連荇兒的身影都看不到。

莫名其妙的,便被推進了慕春樓中。

追小偷的人們又叫嚷着去了樓上,聲音嘈雜,如同一陣風般離開。

錯愕的眨了眨眼,白蕪轉頭看着陌生的環境。一樓的大廳極安靜,似乎一個人都沒有,那些上了二樓的人也不再有絲毫響動。輕薄的白色帷幔落地,層層疊疊,光朦胧的透過來,視線看不真切。

不知是何處吹來的風,低低掀開帷幔邊角,隐約看到似乎有人在帷幕後走過,衣衫拖地而行。

大廳中間的圓臺,地面雕刻着一朵盛放的芙蓉花,花瓣舒展,宛若少女柔美腰肢。圓臺中間擺着一席桌案,幾碟精致糕點,一瓶白瓷梅子酒,兩盞空杯。

心頭突然生出些許緊張與怯意,白蕪急切的轉過身,想要從門口出去。心焦之際,帷幔飄揚,竟一時間尋不到門的方向。

無端的顫栗起來,白蕪猛地想起六歲那年,她也是這般被人沖散走的。

臉色煞白一片,身體都僵勁起來,白蕪駭然跑回圓臺中間,“我無意至此,不知是否沖撞了誰,這便離開。”

無人應答,卻傳來了擺放東西的聲音。

汗毛倒豎,無數錯亂的記憶在白蕪腦中飛快閃過,最後落在了鄉間村子裏,聽來的狐貍精吃人的故事。

“既來之,何不安之?我已備宴,姑娘請坐。”

在白蕪都想要不管不顧翻窗逃走的時候,終于響起了一道男聲。

聽上去十分年輕,聲音清潤好聽,就像是玉佩在行走間碰撞。

白蕪遲疑的靠近席案,循着聲音的方向望去,只能看到一個模糊身形。

“叮”

琴弦撥動,如同劃破流水的石子,激起千層回音。又如一鳥鳴而百鳥至,一聲音符過後,樂聲緊接着響起,像是錯落有致的石子不斷投下。流暢的樂曲如同流水蜿蜒,引人入了仙府勝境。

白蕪是聽過琴音的,在倉惶逃難路過青樓時,在擦桌洗碗辛苦勞作時,在皇宮面對衆人如坐針氈時。

唯有此刻,奇遇一般的琴音,讓她真真切切體會到了樂曲的美妙,身下所坐的雕刻芙蓉好似都迤逦旋轉起來。

朦胧燭光,只她一聽衆,一琴師,而已。

震顫的琴弦似是突然被人按住,高潮過後,樂曲戛然而止。

心頭生出惋惜,白蕪不受控制的嘆了一口氣,恍然回神。

發覺自己已然跪坐案邊,聽完了一整首曲子,原本驚慌的心也安定下來。

遠處的身影突然站了起來,穿過層層帷幔,向她而來。

白蕪無意識的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都不眨的盯着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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