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如登春臺(三)

修長的手指,白皙,骨節分明,連指甲都是修剪整齊的。從最後一層帷幔中探了出來,緩緩将礙眼的紗帳拂開。

素青色袖口,不知是否是這顏色的原因,在本就蕭寒的秋日裏,帶來些許涼意。

步伐又往前邁了一步。

衣衫墜地,最外面是一層輕紗的罩衣,燭花跳動的光浮動其上。

白蕪慢慢上移目光,觸及他的面容時,眼睫一顫。

來者長了一雙好看到有些女氣的眼睛,眼尾低垂,長而卷曲的睫毛遮住一半眸色,右眼旁有一顆極淡的小痣,恰好一道燭光晃過,被他挺翹的鼻子将面容分成明暗兩色。線條鋒利的下颌輪廓,中和眼睛的柔感,露出些許冷意。

低眸看她時,眼中的神情淡淡。

整個人氣質疏離淡漠,好看得如同天上月。

白蕪回宮以來,教習嬷嬷安排了女夫子教她識字念書,只是她自幼流落在外,許多複雜的書本她大多看不懂。可此刻望着他,白蕪腦海中憑空出現了一段話。

衆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臺。(1)

男子似是也認真的打量着她,略蹙了蹙眉心,一絲疑惑從眼底一閃而過。随後便神色自如的徑直坐在了白蕪的對面,挽袖斟酒。

淡淡緋紅的梅子酒從瓷白的瓶子中倒出,顏色沖擊,白蕪猛然收神挺直脊背,“你是誰?”

“此樓中新來的琴師。”淺啜一口,男子将杯盞放下,碰撞出一道清脆的響聲,“霍旻辰。”

夜色時分,驚豔的郎君,安靜到詭異的小樓,怎麽看都像是詭談中的故事。

只是面對着這樣一位清潤公子,如何都生不出害怕來,白蕪猶豫的指了指樓上,“為何那麽多人上去,就再不見了聲響。”

霍旻辰挑眉看她,“你不知這慕春樓是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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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蕪十分誠實的搖了搖頭,“我只是意外闖入的。”

盯着她看了片刻,霍旻辰才斂眉道:“大抵,和外面那些青樓差不多。”

心中一緊,白蕪捏緊了袖口,下意識的就想起身離開。

“只是你今日闖入,卻算不得意外。”

霍旻辰看出了她的神情,恰在此時開口。

身體僵住,白蕪忍不住再次看向他。

兩指撚起酒杯,他也偏頭望着自己,忽然抿出了些許笑意。

恍然如冰霜化開,白蕪不由得再次愣神。

仰頭将酒喝完,霍旻辰突然雙臂撐着桌案,前傾身體靠近她,“設宴奏樂,皆是為了你。”

酒水漫過的雙唇濕潤豔紅,說話開合之間,隐約能問出淡淡酒氣。白蕪心漏跳了一拍,一時間連呼吸都忘了,如同中蠱般僵着脖子仰頭。

“呵。”低笑了一聲,霍旻辰又坐了回去,收起方才的神态,“昨日我請一個道士為我算過一卦,要我在今日等一個命定之人。”

聽到他咬着字眼的“命定之人”,白蕪後知後覺的紅了臉,不自然的轉動視線。

景昌帝雅好道術,非但親定國師,還設置崇玄署專管道教事宜,皇帝如此,大梁境內的游方道士自然更多。

拾箸将面前的糕點各夾起一塊,放在她的碗碟中,霍旻辰道:“玉蔻糕、梅花酥,應當都是你喜歡吃的。”

心中頓時多了一些狐疑,白蕪飛快瞥了他一眼,并不動筷。

“不必擔心,我做這些只是想為你慶生。”看出了她的心思,霍旻辰手指撐着下巴,漫不經心解釋。

白蕪卻瞬間渾身一顫,難以置信的看向他,“為我慶生?”

似是被她的反應逗樂,霍旻辰突然将手指伸過來,隔着半寸的距離點向她的眼尾,輕微的動了動。

“只為你慶生,公主殿下,生辰快樂。”

他說話時尾音拉長,寒潭般的眸子中只有她的倒影,好似全世界最珍視她,像極了一個癡戀于她的情人。

白蕪猛地呼了一口氣,慌亂的眨着眼睛,“你遇見的道士,好像十分厲害,連我是誰都算得很準。”

說完就順手拿過一旁的杯子,仰頭咽入腹中才想起這是酒,嗆得她立馬低頭開始咳嗽,這酒似乎比尋常的果酒還要烈一些。

捂着胸口咳個不停,淚花都湧上了眼睛,白蕪勉力平順的時候,後背突然撫上了一只溫暖的手掌。

轉過頭去,便隔着一層薄淚看到了霍旻辰。

“殿下這含淚的樣子,當真稱得上我見猶憐。”順勢坐在了她身側,霍旻辰薄唇輕彎,似有若無的調笑。

忙抹去眼尾的淚意,平複下來後,白蕪心情也逐漸安定,且把此番遭遇當作上天賜她的生辰禮算了。

這樣想着,她撚起一塊梅花酥,慢吞吞的吃着。坦誠來說,這梅花酥确實做得清甜酥香,比宮中的味道更甜一些。

原本搭在她後背上的手,卻慢慢移在了她的腰側。

咀嚼的動作停下,白蕪緊張的轉頭,兩腮塞着糕點,活像是一只怯生生的松鼠。

霍旻辰抿唇挑眉,道:“随我來。”

起身之際,另一只手撫過她的唇角,指腹沾走殘渣。

臉色又是一紅,可見他神态自若的樣子,白蕪反倒不好做反應,只是步伐淩亂了許多。

帶着她穿過層層帷幔,繞至樓梯後面,才見此處有一道小門。

推門而入,面前出現一方小院,庭中立着一棵含苞待放的梅樹,香氣隐隐流動。沒想到有人能讓梅花提前開放,白蕪訝然看向身側之人,提裙快步走向梅樹。

越是靠近,空中那隐隐約約的香味反倒沒了,白蕪仰頭看着樹枝上星星點點的紅梅,眼中藏不住笑意。

“喜歡嗎?”

身後響起了霍旻辰的聲音,白蕪欣喜回頭,便見他在半步遠的地方負手低眉看着自己,心思一動,她有些不敢相信的小聲問:“這也是為我準備的?”

“自然。”霍旻辰走上前來,折下一枝梅花遞向她。

素白的手指捏着紅梅,看起來清雅之極。白蕪正要高興的去接,猛然想起什麽,手掌反往袖子裏縮了縮,只露出指尖捏住。

松手之際,霍旻辰的手指剛好從她的指縫中劃過,“還有一份禮物,想要送與殿下。”

面色一直攏着一層薄薄緋色,白蕪珍惜的低頭看着梅花,聞言更是面上一喜,忙不疊的跟在他身後。

亦步亦趨的跟着走進了一間竈房,白蕪擡眼去看,只見砧板上擺着準備好的面條、青菜、肉臊子并兩個雞蛋。

不及她說什麽,霍旻辰就挽起了袖口,生火燒水。

方才還谪仙般彈琴折梅的人,眼下卻到了竈臺旁,反差讓白蕪頗有些想笑,“你還會做飯?”

“我等苦命之人,基本的生存之道自然是會的。”爐竈中的火讓溫度漸熱了一些,等水沸的時候,霍旻辰又将青菜洗淨,“公主養尊處優,自然不會懂。”

目光低垂,白蕪看向捏着梅枝的手,那些傷痕都難以祛除,小聲道:“我懂。”

也不知是否未聽見,霍旻辰并未再答話。

隔着兩三步的距離,白蕪也安靜的看着他動作。

面條入鍋煮開,熟後先撈出過一遍冷水,青菜飛快燙過,再打兩個荷包蛋,盛入碗中的時候,最後澆兩大勺滿滿的肉臊子,香味瞬間升騰起來,勾得人食指大動。

取托盤将碗筷都端回一樓大廳的席案上,霍旻辰将筷子遞給她,眼中浮着一層淡淡的笑意,“一碗長壽面,祝公主吉祥如意,萬事順遂。”

碗中升騰的熱氣,險些惹紅了白蕪的眼眶,她珍重的将梅花先放在手邊,筷子不斷挑起面條,卻沒有吃下一口。

霍旻辰輕擰眉心,“在下應當是沒有下毒。”

“我不是這個意思!”白蕪急忙解釋,面有悻悻的吸吸鼻子,“這是我有生以來過得最好的一次生日,會有些舍不得吃。”

即便是年幼模糊的記憶中,她好像也不曾大肆慶賀過生辰,這是第一次有人專門為她過生辰,為她準備賀禮。

目光不動神色的往門外的方向掃過一眼,霍旻辰壓低聲音,蠱惑一般開口,“公主殿下喜歡,在下便可以日日為公主做。”

詫異擡頭,白蕪還沒反應,霍旻辰便斜撐着身子,輕輕撫摸她的側臉。

“殿下,帶我走吧。”

“日後我可以陪着殿下,春日煎茶,夏暮聽琴,冬夜裏為你煮面煨湯。”

聲聲句句,都是包裹了蜜糖的引誘,白蕪愣愣擡眼,瞬間便沉溺進他好看的眸子中,說不出拒絕的話。

門外,由遠及近響起了整齊的腳步聲。

“我……唔!”方一啓唇,白蕪剛吐出一個字,眼前的人卻突然湊近。

傾覆下來,雙唇相抵。

霍旻辰跪坐于地,前傾的身體僅靠臂膀撐地,原本高大的身軀此刻比她還矮上半寸,吻勢激烈,逼得她向後倒。

既像是臣服,又像是侵略。

白蕪完全是懵的,許久後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卻已是城池失守,連呼吸都交付了過去,不得不如同藤蔓般攀附着他,唇齒相依。

轟——

門被蠻力破開,數位身着铠甲的兵士沖入,領頭的是個年輕男子,劍眉星目,一襲銀白暗繡襕衫,通體掩不住的貴氣。

“嗯!”眼尾瞥到了他們,白蕪心下一驚,下意識的掙紮起來。

可霍旻辰非但不退,還瞬時松開了撐地的手,整個身軀都朝着她倒來。

白蕪支撐不住,直接仰後跌去,落地之時,有只手恰好護住了她的後腦。

貪戀的舔了舔她的唇角,霍旻辰眸色深沉,聲音卻越發無辜而輕柔,貼向她的耳邊。

“我傾慕殿下,願以身服侍,求殿下收我。”

身體交覆,發絲纏繞。

奔來的男子看清楚這旖旎場面,瞬時瞠目,剎那間厲喝向身後兵士,“不準上前!”

總算收回了自己的呼吸,白蕪大口的喘息着,心緒還沒平穩,就被大力拉着站了起來。

衣衫淩亂,領口松散,唇角還留有水跡,擡眼看清楚了來人,白蕪的心瞬間掉落崖底,冰得她手腳都開始顫動。

白蕪目光閃躲,輕喚:“沈将軍。”

作者有話說:

(1)出自道德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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