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吹梅角遠(六)

燈火在黑暗的牢獄中明明滅滅。

白蕪所有的思緒, 都被他的一句“嫁給我”打擾,原本充盈在心中的畏懼與不安都消失不見。就像是掉進了天上的白雲中, 整個人都輕盈了起來, 不合時宜的感到了快樂與期待。

尹盍呈送走霍旻辰後,去而複返便看到她靠坐在牢房邊,嘴角帶着恬淡的笑意。  陰暗的牆角處, 老鼠又偷偷摸摸的鑽了出來。

“長公主殿下。”

身後突然想起的聲音, 驚的白蕪慌亂回頭,看到他才站起來, “國師。”打完招呼,又探頭看向他身後。

“霍郎君已被我送出皇宮。”尹盍呈彎腰, 混不在乎的用手中的玉柄拂塵撣了撣地上的灰,示意她一同坐下。

一雙溫潤好看的桃花眼,笑起時天生帶着漣漪,“也不知,霍郎君都與長公主說了什麽, 殿下似乎放松了許多。”

不由自主的再次想起被他按在懷中時聽到的話語, 周身溫暖, 白蕪羞澀笑笑,搪塞道:“他寬慰我說, 再過不到十日我就能回去了。”

眉梢輕挑, 尹盍呈點點頭,忽得從懷中拿出一個油紙包, 打開遞給她。

裏面整整齊齊碼着兩根雞腿。

“殿下, 對霍郎君的話好生信任。”

驚訝的看着散發香味的雞腿, 白蕪不受控制的吞咽一下口水,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總覺得他一定有辦法似的。”

笑笑,尹盍呈又将雞腿給她遞了遞,“好不容易藏來的,殿下趁熱吃。”

“徒手拿着啃雞腿?”白蕪失笑,轉頭看到周圍的環境,又化作苦笑,“也是,我如今哪裏還有本分公主之尊。”

見她真拿着吃起來,尹盍呈低眉彎唇,眼眸中露出久遠的回憶,“只有那些自幼富庶之人,才愛吃花咽草,自幼貧苦之人,最愛的正是這種葷腥之物。”

口中的雞腿軟爛,口腹之欲瞬間被滿足,白蕪開心的眯眯眼,卻在聽完他的話後遲疑開口,“國師此言,難道也曾流落困厄?還有,我方才忘了問,國師為何會認識旻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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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往地上随意一垂,就捏起來了一顆小石子,尹盍呈偏頭,指尖突然用力。

石子打出,老鼠應聲倒地。

再回首時,尹盍呈迎着白蕪詫異的表情,随手将拂塵甩至一邊,松下板正的腰就歪在了地上。

沒有半分翩然出世的仙人模樣,反倒渾身懶散的像極了放下戒備和僞裝。

“霍郎君,是我的恩人。”

放下雞腿骨頭,白蕪捏出帕子擦去手中的油,正色坐好。

在這皇宮,甚至是整個大梁王朝,所有人都在尊崇他,将他的每一言語當作堪破天機的預言。可好似從未有人追問過,在做國師之前,他遭遇過什麽。

輕呼一口氣,尹盍呈仰頭看着天牢的頂端,昏暗之中,那些纏繞他數年的容顏又浮現在了臉前。

“我出生在一個小村落,年幼時和大多普通的孩子們一樣,貪玩、調皮,和村子裏的同伴們相約着去偷先生的戒尺。村子中的人都很和善,鄰裏之間也都能互相照拂關心,況且我爹爹是村子裏唯一的一個大夫,最是受人尊敬。”

尹盍呈的嘴角漫出一絲笑意,臉上也露出懷念,“那時的我原本以為,我就會這樣安安穩穩的過下去,長大成人,娶妻生子。直到一天,州府突然來了一輛馬車,趕車的人戴着面紗,在村子門口匆匆扔下了兩個人就離開。”

眼看着他眼中的柔和之色瞬間散去,渾身被凜凜寒氣包裹,白蕪蹙眉輕咬下唇,心中隐隐開始不願聽後面的事情。

“那兩個人渾身起疹咳嗽,村民們不知所措,只下意識的将他帶到了家裏。爹爹只看了他一眼,就大驚失色,命令在場的所有人帶起面巾,并讓人追上馬車去問個清楚。”

白蕪不忍開口,“是疫症?”

尹盍呈譏笑出聲,繼續道:“可前去追趕馬車的人,卻只發現村子被官兵重重包圍,不準任何人出去。州府中出了疫症病人,該死的卻是我等粗鄙的鄉野人。後來幾日,又斷斷續續送來了幾個染病的人。”

“再後來,沒有人被送來了,村子裏的人卻開始生病。”

相隔十數年的記憶,他刻意的不曾回想,本以為會消失在腦海中。今日才發現,甚至每個人痛苦的表情都歷歷在目。

皮膚紅腫、潰爛,咳嗽到出血,渾身無力的連頭都支不起來。最先死的是孩子和老人,本就染病的人,還要強撐着為至親辦喪。夜夜的哭嚎聲,比鬼還吓人。

尹盍呈的眼眸開始泛紅,身軀發冷抖動,“沒有一個人知道,這無妄之災為什麽會降臨,但絕望的怒火總得有人承受。找不到始作俑者,我爹這個沒本事的大夫就成為唯一的罪人。”

“村民們怨憤他為什麽治不好大家,将病人們用過的碗筷、穿過的衣物,一個勁的往我家裏丢。不久之後,爹爹也病了。”緊咬着牙關,尹盍呈額上青筋四起。

白蕪有些慌神,卻不知該說些什麽,徒勞的擔憂看他。

“可即便是病着,爹爹也在每日煎藥,從僅有的藥材中尋找藥方。但可惜,村民們已經堅持不下去了。一日夜間,好幾個家裏幾乎死絕的人,一同點燃了整個村子。”

閉上眼睛,尹盍呈轉瞬平複心緒,好似将痛苦全然收了回去,“可笑的是,就在這一天,爹爹發現給我灌過的一副藥是有用的,能夠治病的。火燒起來後,我與爹爹竭力奔跑,卻被官兵阻攔。”

“整個村子,有人死在了疫症,有人死在了火海,剩下的人死在了刀劍下。最後就剩我一個的時候,同樣年幼的霍郎君突然出現,救下了我。”

彼時的北涼還維持着表面的客氣,會有使臣觐見,年少意氣的三皇子混入其中,想看看大梁風光,便機緣巧合的率親衛救下了他。在知曉他的遭遇後,更是不惜暴露身份也要派出身邊最好的守衛,潛入州府殺了狗官。

訴說完沉重往事,尹盍呈又若無其事的直起身拿回拂塵,桃花眼笑的溫和,“霍郎君如此恩情,我當然銘記于心。被救下之後,我就在身體大好後得悟天道,後面就一步步成了大梁國師。”

見他轉瞬安然的面容,萬般安慰的話語堵在口中,反倒說不出來。白蕪深深的看他一眼,突然起身。

對着尹盍呈,長拜而跪。

“長公主這是何意?”尹盍呈并未躲避,笑眼彎彎的輕聲問。

“你身世的慘痛,歸根到底是大梁朝堂的錯,我如今還忝為大梁長公主,便代他們向你致歉。”白蕪以首叩地,顫聲道。

笑意潋滟的眼眸,突然僵住,冰封的恨意在瞬間顯露,尹盍呈能聽到自己牙齒咯咯的碰撞聲,仿若要敲碎他的軀殼。

半晌之後,才聽到他含笑的嗓音。  “都過去了,罪人也早已伏法,長公主請起。”

被攙扶着站起身,白蕪下意識的探向他眼底,只看到一片融融清澈暖意。或許修道之人,當真豁達出塵。寬慰着自己,白蕪勉強對他笑笑。

對面的尹盍呈卻瞬間松開手,攏着袖子,笑着沖她歪頭道:“我從未與人說過這些,今日對長公主提起,也非是為了訴苦博同情。”

意識到他或許別有目的,白蕪抿唇站直。

“是想讓殿下知曉,霍郎君于我恩重如此,所以我也想報答他。”

白蕪忍不住皺眉,“什麽意思?”

“霍郎君想救殿下的法子,實在是萬分的危險,他想要親自面聖求情!可長公主莫要望了,陛下是曾經想殺了他的!”

尹盍呈一頓,對着她深深彎腰,“我明白公主也不願他涉險,所以請殿下全然相信我,告知我一切可以證明清白的證據。”

心頭一驚,白蕪錯愕的望了他許久。  方寸之遙,尹盍呈的神态懇切,挑不出一絲一毫的不正常。白蕪深深皺眉,猛的松一口氣,“好,我相信你。可除了鄭嬷嬷,恐怕實在沒有人可以證明我的清白。”

“可有別的什麽證據呢?”尹盍呈追問。

苦笑着搖頭,白蕪攤開雙手,“若是有別的證據,我或許都不會淪落至此。”

她并未注意到,此句話說完後對面的人暗中松了一口氣。

白蕪糾結許久,終于還是再次向他拜倒,“既然我信國師,那另一件事我也想請你幫我去查。”

“公主清說。”

“我想要弄清楚,陛下為何如此厭惡我,皇後為何屢次要将我棄出京城。”白蕪掐住掌心,輕聲道。

眼眸縮起,尹盍呈鄭重點頭,“殿下放心。”

——

涉及皇後被害,昏迷的鄭嬷嬷也被送入了一處偏殿,禁軍親自把守着。

夜色濃重,突然走出一提燈身影,禁軍立刻将要拔刀,直到看到尹盍呈的身影,才放松抱拳,“見過國師,不知國師來此是為何事?”

“衆位兄弟辛苦。”尹盍呈客氣的回了禮,道,“陛下為皇後娘娘憂心,我自然得為陛下解憂,這次來,是給鄭嬷嬷做法,助她早日醒來的。”

聞言,禁軍立刻不敢阻攔,當即就側過身。

尹盍呈提燈上前,一推開殿們,就看到了圍在榻前的禦醫們,“如何?”

“見過國師。”禦醫起身行禮,回複,“已下了一副猛藥,能不能醒就看今夜。”

“好。”尹盍呈點頭,一下揮動拂塵,“我來,就是要為她招魂,你們都先出去。”

“是。”

門被合上,殿中只留了他一人。

可尹盍呈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榻上之人。沒有外人,情緒也全然顯露在眼眸中,滿是掙紮與猶豫。

“嗯……”床上的鄭嬷嬷突然呻.吟了一聲,被子上的手指猛地抖動一下,眼皮下的眼珠亂轉。

眼看着就要醒過來。

電光火石之際,尹盍呈突然堅定了視線,大步上前。指尖閃過冷光,一枚銀針從鄭嬷嬷的額頭直接刺了進去。

身軀猛地向上一挺,鄭嬷嬷渾身癱軟下來,再無聲響。

抽針入袖,尹盍呈毫無表情的彎腰,将她的身體擺成方才沉睡的模樣,口中輕喃。

“你放心,白蕪會有人救。我只是,不想讓她暴露誣陷皇姐、謀害皇後的罪名。”

偏殿的門扇被再次拉開,禁軍回頭,恭敬道:“國師做完法了?”

“我已盡全力,可似乎,魂魄飄得太遠了。”尹盍呈滿面的悲痛,提着燈籠搖頭。

臉色即刻大變,禦醫們焦急的奔進裏面,連禁軍都一時慌神。

唯有搖頭嘆息的尹盍呈,步伐穩健,提着燈越走越遠,渾然不管身後越來越雜亂的場景。

繞過了一座假山,尹盍呈突然停下腳步,捏着燈的手指無意識捏緊。片刻後,才重新邁步走向不遠處的人影,“福順公主,夜已深,怎會在此?”

“睡不着,起來吹吹風。”白馥壓抑着焦躁回答,目光還一直向着偏殿的方向。那一下還是錘的輕了,沒能将那老奴立刻砸死。

桃花眼在黑夜中也好看,尹盍呈笑容滿面,仔細在心底描摹了一遍她的身形,才突然将燈籠遞給她。“我日夜為殿下祈福,殿下放寬心,好生去睡吧。”

猝不及防被塞了一盞燈籠,白馥莫名其妙了許久,正要不悅反駁自己沒什麽不放心的。

可一擡頭,就見他已經遠去,平直的肩膀像是載了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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