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吹梅角遠(七)
身處牢獄之中, 好似對時間的感知也弱了下來。
天牢中并沒有窗戶,牢房裏光線的變化都不明顯, 白蕪就像是身處在這一片混沌之中, 暈暈乎乎的做夢。
自從那日霍旻辰與尹盍呈離去,也已不知曉過去了多久,再也沒有旁人出現過。白蕪就像是被人遺忘了一般, 困在這方寸天地。
身體的适應能力, 倒是出乎尋常的好,肚子感到餓意, 白蕪便知道是該送飯的時候了。
不多時,外面果真傳來了腳步聲。
挪了挪身子, 白蕪站起來,理了理自己的衣袖。
身後的門被哐啷一下打開。
“放下吧。”不願以如此污垢的容顏面對別人,白蕪并未回頭,說完後略側身颔首,“多謝。”
她眼下總歸是個晦氣的坐牢之人, 旁人還來送吃食, 已然是該萬分感激了。
可這次, 卻沒有像平常一般響起飯盒被重重扔下的聲音,反倒是一聲輕柔的嘆氣。
眼中突然一喜, 白蕪激動的轉過身來, 卻在看清來人後頓時失望,“國師。”
尹盍呈對她行禮, 看出她眼中的失落後, 輕聲解釋道:“皇宮重地, 霍郎君還是少來的好。”
“你說的是。”白蕪乖巧點點頭, 笑笑便低垂下頭。
尹盍呈的身後, 這次卻還戴着一個面帶紗巾的人,幾乎從頭裹到腳的裝扮,似乎是他的信徒。看這身形,倒是和白蕪有些相似。
輕咳一聲,尹盍呈的眼尾掃過牢房外看守的太監,朗聲道:“我遵陛下之命,前來審問長公主,你們都先退下。”
“是。”太監招手,連同別的小吏一道退開幾步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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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盍呈立刻往前半步,将白蕪的身影推到黑暗處,急聲道:“殿下快與我的人換衣服,我帶你出去。”
“什麽!”白蕪愕然反問。
“公主莫不是忘了,你要我為你查清陛下不喜的真相,已經九天過去了,我也總算是不辱使命,覓得了一絲蹤跡。”一邊快速說着,尹盍呈幫忙脫下信徒的衣袍。
原來已經過去九天了。
白蕪手腳麻利,很快穿好了他的外跑,用面巾在自己的臉上圍了一圈。
眼神掃視他們二人的穿着沒問題了,尹盍呈立刻将拂塵一甩。
“看來長公主不肯認罪,本國師就不該在陛下面前為你求情!徒兒,我們走。”
白蕪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面,小心的低着頭,生怕與看守她的太監撞上。
太監的注意力卻全然不在她那裏,上前将尹盍呈奉承了好一陣,才彎着腰分外恭敬的送他離開。
門扇一開,總算是踏到了外面的土地,空氣在瞬間清新了起來。正是日落沒多久,天邊尚有餘光,白蕪的眼睛一時不适,眯眼站了許久。
總算是适應了光線,才勉強眯着眼去打量四周。
宮中的走廊上,被挂滿了新年祈福的紋飾,連樹上都挂着小巧的福字,紅色點點。
原來已經過年了。
“今年情況特殊,皇後病重,邊地開戰,京城中壓根沒有多少年節的意思。就連年夜賜菜都免了,陛下只親自參加了年終祭禮。”看出了她的慨嘆,尹盍呈在旁邊輕聲道。
喉嚨幹澀,白蕪默默跟着他的步伐,半晌才問,“皇後還沒醒來?”
“是。”
心口發堵,白蕪轉頭,隐隐能看到朝鳳宮高翹的宮門。
帶着她側身躲開一隊迎面而來的宮女,尹盍呈道:“殿下,我們去觀星臺。”
皇宮之中,北方地勢最高的地方,修建了一座觀星臺。占蔔吉兇之事,歷朝歷代都有,只是帝王重視與否。
景昌帝偏生就是極為重視的那一個,登基以來,這觀星臺已經擴修了兩次。
原本占地不大的觀星臺,如今甚至擁有三座配殿,臺閣高懸,矗立在這裏,好似不止是觀星,更是要通往天際去做那天上人。
白蕪仰頭看着觀星臺,天上的星辰黯淡,連月亮都不見。
尹盍呈的偏殿就在此處,這觀星臺也是以他為尊,算得上他的地界。眼下安全,他放松的笑笑,示意白蕪可以摘下面巾。“平日裏我會在此處觀星蔔筮,公主可放心了。”
“你為何帶我來此處?”松下面巾,白蕪總算是可以大口的呼吸。
步伐頓了頓,尹盍呈直直看向正前面。
那是觀星臺正對的一座殿宇,在往常都是鎖起來的,不準有人進入。自他接手以來也未得進去過,只聽說此處是可通天的地界。
帶她走到門前,尹盍呈的手指撥弄一下上面挂的鎖,紋飾複雜卻沒有鎖槽,渾身浸染着一種鐵鏽紅。“殿下可知,在我之前還有過一位老國師,他算得上是我的師父。”
仔細回憶着自己年幼時的記憶,白蕪隐約能想起來一張臉,枯瘦蠟黃,眉心的痕跡總是嚴肅,看向她時的眼神複雜而冰冷。
“師父歸去之後,我才登上了國師之位。這幾日來,我日夜探問殿下之事,終于從一位宮中老人得到一個模糊回答。陛下在你剛出生的時候,也是十分歡喜的,甚至拟好了公主敕號。”
“直到有一日,老國師蔔了一個卦象。”
眼前不由自主的就浮現出景昌帝身着道袍,對着天地畢恭畢敬的叩拜模樣,白蕪譏諷的撇了撇嘴。
尹盍呈單手執起鎖,“得知此後,我便翻盡了師父留下來的所有手記,卻也找不到任何痕跡。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只除了這所謂的通天之所。”
“可這如何能進去?”白蕪蹙眉問,門被鎖,連窗戶都被封死了。
“說來也巧。”尹盍呈笑笑,讓她莫要着急,“就在意識到此處之後,師父的手記裏掉出來了一張薄紙,上面寫的就是解鎖之法。”
就像是算準了,他們會來此一樣。
不太信他這玄乎的說法,白蕪皺眉,“什麽法子?”
“長公主,得罪了。”尹盍呈突然從懷中拿出一把小刀,徑直劃破白蕪的手指。
而後在她的痛呼聲中,将滴落的血珠接在鎖身上。
血水順着紋路延展,也不知是不是白蕪的錯覺,紋飾在血水滋潤下就像是有了生命一樣,纏枝紋舒展生長,就像是要沖破什麽。
啪嗒一聲。
不知是鎖裏面的什麽斷了,只聽一聲響,鎖頭便掉落在了地上。
門轟然而開。
裏面黑洞洞的,就像是在歡迎他們進去。
呼的一聲吹開火折子,尹盍呈一腳踏入裏面,“公主若是害怕的話,只我一人入內尋找答案也可。”
“無妨。”壓下心中的訝然與膽怯,白蕪深吸一口氣,提腳跟上。
火折的光在這空洞的大殿中,顯得微弱而渺小。
這外觀看起來胸圍廣闊的殿內,稱得上是空無一物,只在最中間立着一塊石碑。
對視一眼,兩人俱是十分的莫名,深吸一口氣,白蕪慢慢走向石碑。
積年累月,石碑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灰,用手掌抹了兩次,塵土掉落,才露出上面刻的字。
卻赫然是她的生辰八字。
辨認出來,白蕪手指猛地一驚,臉色也難看起來。手下更快的擦拭着剩下的浮土,随着她的動作,小字一一浮現。
“今日蔔長公主命數,八字入卦,卦卦兇險,引狼入室,國亡君死。”
咕嚕。
火折子掉落在地,滾在石碑前,跳動的火光反複照映石碑上的字。字跡飄逸,即便是數年過去,也筆劃深刻。
白蕪呆呆的看着石碑。
極短的一行字,生硬滞澀,如同這冷硬的石碑一樣砸向她的心底。
“當年公主走丢,于皇室中收養白馥公主時,就是合準了她的命數是大吉祥瑞,也因此封為福順公主的。”尹盍呈也是一臉震驚,下意識的想起白馥。
随後目光久久停留在引狼入室四個字上,扭頭複雜的看着白蕪。
白蕪尚在出神,手指輕顫着撫上石碑,她突然想起來之前在許茹婧面前的追問。勾起唇角,白蕪輕聲道;
“原來,我真有十惡不赦的罪名。”
蹙眉,尹盍呈溫聲勸慰,“命數不是凡人可以參透的,即便是師父,也不一定卦卦都準。公主,我們來只是要搞清楚父母離心的原因,已經夠了,切勿多想。”
深深吞咽一下,白蕪只覺茫然從心底蔓延了出來,荒謬又可笑的卦象,就判定了她甚至整個大梁的運數。難道就因為她的出生,就能讓一個王朝覆滅?
“你說的對,不準。”忽然轉頭沖他一笑,白蕪想要起身。
雙腿卻有些發不上力,她下意識的用手撐住石碑,将将勉強站起身。
咯咯——
耳邊卻突然響起了石塊碎裂的聲音,白蕪低頭去看,就見石碑出現了一道裂痕。
頃刻之間,崩碎倒塌,連帶着将她的身體也一并帶倒。
“長公主!”尹盍呈驚呼一聲,立刻想要去扶。
白蕪卻愣愣的坐在碎石堆裏,仰起頭,竟看到一條垂死的龍雕在正上面。
後背之上,突然蔓延起了一層涼意,白蕪仿佛看到命運化作了實際的爪牙,意圖伸向她,捏死她。
——
景昌帝剛剛沐浴結束,躺在矮榻上閉目養神。
皇後仍舊沉睡不醒,可他這幾日在朝鳳宮待的時間卻越來越短,新進獻來了一個美人,身體嬌軟性子溫和,眼下正在興頭上,方看過她回寝宮。
只是如今身體不力,與美人溫存了幾日,越發的困頓,景昌帝合眼想,明日要叫國師再給自己煉些丹藥來。
“殿下,你不能進去……”
外面突然傳來了争鬧聲,幾番忍耐,也沒見減弱多少,景昌帝不悅坐起來,“鬧什麽!”
話音落下,殿門卻被一腳破開,吓得景昌帝也哆嗦了一下。
定睛一看,才發現是渾身髒污的白蕪,赤紅着雙眼向他走近,旁邊是沒攔下她的太監。
“混賬,這也做不好。”先冷聲罵了太監一句,景昌帝才看向白蕪。
心頭翻湧起煩躁,景昌帝臉色更加難看,“私逃天牢,擅闖朕的寝宮,可都是死罪。”
“哦。”
白蕪卻只是平靜的應了一聲,而後擡起頭,看着他開始大聲的笑。
笑到肩膀都在抖動不停。
景昌帝眉心緊皺,難道察覺到一絲異常,“你什麽意思?”
“死罪就死罪吧。”白蕪抹了抹嘴角,聲音發冷,“我就是想問問,這是父皇第幾次想殺我?”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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