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趙幼苓跟着仆從到了亭子那邊, 已經知道仆從說高賀在等她, 只不過是方才見勢不妙随口找的理由。真正在找她的是劉拂。
劉拂伸手握住她手裏的扇子, 将人引到座位旁:“詩會要開始了, 剛跑哪裏去了?”
趙幼苓撫平袍袖, 與在座諸人含笑行禮,這才入座。
“去附近轉了轉。”她說着,喝了口茶,眼角瞥見徐堪那人高馬大的身影, 眉頭皺了一瞬,旋即展平,“那幾人看着,不像是文人,高兄怎麽也請了他們來詩會?”
劉拂看了眼, 道:“都是些北方來的世家子弟, 興許是攀上關系, 日後仕途各自方便一些。”
文人最好臉面,有些事你知我知大家皆知, 嘴上卻怎麽也不能說明。
就比方誰都知道科舉前後, 人脈十分重要,如能與世家攀上關系,或者與比自己家世更好的人家有了往來,對日後的仕途都能廣開便利。
可這事不能這麽講,一如寒門學子們雖不喜世家子弟,可往往也盼着能有機會認識認識。
看着高賀兄弟倆相攜上前, 将趙臻一行人迎入席間,趙幼苓摸了摸下巴。
今日的詩會,總感覺還有些別的名堂。
至于是什麽名堂,怕是劉拂壓根不清楚。
“世子爺,徐兄,王兄,張兄。”
“世子爺,徐兄。”
當趙臻一行人經過時,原本已經入座的學子們紛紛起身,拱手問候。
說話間,有身着廣袖道袍的中年男子走近,緊接着便又是一疊聲的恭敬問候。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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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先生。”
中年男子目長膚白,容貌清俊,颔下美髯輕搖,更顯得風度翩翩。
趙幼苓不認得這人身份,劉拂倒是聽說過他,忙低聲解釋。
“這位小謝先生是如今汴都最好的書院,青山書院的院長。雖然年輕,當年中過探花,之後不知為何辭官,就進了青山書院,如今已是桃李滿天下。”
簡簡單單的幾句話,有謝先生珠玉在前,再看這位小謝先生,趙幼苓并未覺得如何。只是周圍的學子顯然都激動起來。
也是,青山書院每屆科舉都有不少學生能入三甲,自然成了天下學子眼中的求學聖地。哪怕不能入書院讀書,能博得先生的青眼,也使得這些人恨不能使出渾身解數。
反觀小謝先生,緩步入座主位,面上雖然帶笑,言語間卻多有疏離。
似乎有些不耐煩吶。
視線掃過詩會上的衆人,趙幼苓心下微嘆,跟着人落座。
“世子果然來了。”小謝先生突然道。
“聽聞謝先生親至,又有高兄誠邀,我自然要來湊一湊熱鬧。”趙臻拱手一笑。
小謝先生微微颔首,忽地又道:“徐堪,你來着又是做什麽?你不是瞧不起滿口只會之乎者也的南人麽?”
小謝先生話音一落,趙幼苓便覺得身上多了道視線,她擡眼去看,那視線飛快掃過她,落到了一臉菜色的徐堪身上。
後者差點沒拿穩手裏的茶盞,狼狽地坐在席間。學子們一片嘩然,再看徐堪,臉上就再難掩不喜和疏離,連先前的那一份客氣都散得幹幹淨淨。
劉拂低呼:“小謝先生這麽不給人臉麽?”
這哪是不給人臉,分明就是把人臉皮撕下來,在地上結結實實踩了幾腳,連人前的三分太平都不給了。
趙幼苓滿臉驚奇地望向小謝先生,然後便聽得趙臻善意的輕笑。
“謝先生,徐兄只是說了玩笑話。這世上,北人南人都是大胤子民,何來的瞧不起。”
“玩笑話。”小謝先生微微颔首,突然擡手指了指趙幼苓,便問,“可我怎麽聽得這小郎君将他駁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呢?”
他的手一指,諸人的視線就全都落到了趙幼苓的身上。
趙幼苓心下惱怒,面上驚詫道:“學生與徐兄私下說了些玩笑話,先生是如何知曉的?”
她形容尚幼,如今在胥府幾日,稍稍養回了一身細皮嫩肉,瞪圓的眼睛瞧起來竟和幼犬相差無幾,顯出一團稚氣。
在場衆人家中誰無這個年紀的兄弟子侄,有的年紀大一些的,甚至連孩子也有她這般大,見她這麽反應,一時不知該笑她嬌憨,還是憂她心直口快。
她這話,分明是在問小謝先生是不是偷聽了他們的對話。
不等小謝先生開口,趙幼苓撓了撓頭:“定是底下人聽見了同先生說的,先生可別信這些玩笑話。南人若是只會之乎者也,就成不了江南各地的繁華景象。北人,有能文能武,成就一方霸業的,也有學生這樣手無縛雞之力,連之乎者也也說不清楚的。”
小謝先生眯起眼睛:“你年紀雖小,說話卻有一套。聽口音,你是北人?”
趙幼苓起身,恭謹地回答:“回先生,學生祖籍京城,論南北,确實是北人。”
她的口音是京城的口音,哪怕前世今生都在戎迂過了那幾年,口音仍舊還是京城的。
這一點,她瞞不住任何人。
尤其,照劉拂說的,小謝先生是在京城做過官的,單憑這一點,瞞什麽別瞞出身。
“你姓胥,與胥九辭是什麽關系?”小謝先生問。
趙幼苓驀地擡首。
她是跟着劉拂來的。
在座的學子有部分與劉拂略有來往,自然知曉他的出身,前戶部劉侍郎的庶子。據說京城城破後,他流落在外,吃了不少苦頭,僥幸跟着師父過了幾年,輾轉到汴都落腳。
劉拂說他們是表兄弟,衆人自然以為她也姓劉。她不願處處提義父的名號,自然也就順勢應承下來。這些人初時還在想她一個少年,年紀雖小,卻談吐大方舉止得體,實在不得了,言語間多有誇贊,有真心也有随口的吹捧。
等聽到“胥九辭”的名字,果不其然,衆人的目光登時都變了變。
不等衆人表态,小謝先生又接着問道:“那胥九辭身邊記得曾有一義子,可就是你?”
趙幼苓微頓,繼而淡笑:“的确是學生。學生少時得義父救護,天祿十一年,與義父意外分離,如今方得團聚。”
她知因為天子的緣故,胥九辭如今在汴都的名聲算不上多好。他是天子近在手邊的刀,沾着的血有紅有黑,分不清好壞。有人畏懼他,自然也有人想要攀附他。
小謝先生問到這些,得了回應後似乎便興趣缺缺,不再多問。
高賀擦了滿頭冷汗,趕忙主持詩會。滿場氣氛到這時才緩緩恢複正常。只趙幼苓身邊,除劉拂外,竟是走了不少人。
“你別氣,人不樂意和我們來往,我們就當是來吃吃喝喝的。只是有些對不住,我要不帶你來,你也不會被人這麽冷待。”劉拂內疚的用手掌輕輕拍了拍趙幼苓的腦袋。
趙幼苓搖頭,面上并無不悅:“這不是在見識見識詩會麽。”
她說完,還真就心安理得地低頭吃起點心來。
不說別的,滿芳園這次備的點心,的确味道不錯。不比從前義父在宮裏偷偷攢下帶給她的難吃。
她吃得認真,倒是沒再往趙臻那邊看。
徐堪被小謝先生一番奚落,憋紅的臉好一會兒平複下來,這會兒氣鼓鼓的,正牛嚼牡丹,把上好的茶水一杯一杯往肚子裏倒。
趙臻沒去理睬他,只看着那頭的趙幼苓,眸色微黯。
少時得義父救護……
天祿十一年意外和義父分離……
十二歲……
這些訊息聽着尋常,但聚在一起,似乎又有那麽一絲不尋常。
趙臻不留痕跡地往趙幼苓臉上看。
女扮男裝的小少女方才負手而立,鎮定自若的模樣,真的叫他不由地深思。
高賀兄弟倆在滿芳園辦這一次詩會,費了好些功夫才請來小謝先生。在座諸人,無一不想在先生面前嶄露頭角,若是來年科舉不成,能得先生青眼,入青山書院多讀一年兩年,也是件難得的好事。
如此,盡管先前有趙幼苓一事,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衆人又得樂淘淘地在謝先生面前論起詩文來。
所有人都争先恐後地在表現自己,連趙臻身邊的幾個世家子弟,也躍躍欲試,和學子們就一首現作的賞雪賞梅的詩作激辯起來。
唯獨趙幼苓,就着耳畔的嘈雜,提起茶壺,自斟自飲了一杯。
茶是好茶,吃多了便有些不便。
趙幼苓尋了仆從往淨房去,等回來還沒走近,便聽得劉拂一聲大吼:“休得侮辱我先生!”
話音才落,就見那莽撞的小子,整個人撲了過去,頃刻間就将站在面前的小謝先生壓倒在地,騎在了身上。
劉拂是個好脾氣的,雖然莽撞沖動,可有謝先生從旁教導,性子已經改了不少。
趙幼苓已經好久沒見他發這麽打的脾氣,見狀趕忙跑過去,擠進人群,緊緊抓住他胳膊喊他名字。
劉拂手勁大一些,一使勁,手肘撞上什麽東西,就聽見一聲呼痛,他後知後覺回頭,恍然發覺身後的少女低頭捂住了臉。
“雲雀兒!”
劉拂手忙腳亂地從小謝先生身上爬下來,伸手要去碰趙幼苓,被人一把推開。
趙臻不知何時走到了一旁,拿開趙幼苓的手,擡起她臉,望着她臉上發青的一塊,臉色發沉。
“我沒事。”趙幼苓避開,蹙眉望向劉拂,“為什麽打人?”
劉拂微微低頭,握拳不語。
趙幼苓又問一遍:“劉拂,為什麽打人?”
“他侮辱先生!”劉拂驀地擡頭,怒指小謝先生,“他說先生是不忠不孝的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