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小謝先生沒有應聲。

從他被劉拂撲倒, 拳頭打在臉上後, 他就一直沒有說話。哪怕被人扶起來, 也冷着臉一言不發。

趙幼苓蹙眉:“先生?”

高賀擠到一邊, 生怕再起沖突, 壓低聲音道:“是誤會……小郎君,這都是誤會……小郎君?”

趙幼苓沒有理睬高賀,只盯着小謝先生:“先生真的說了那些話?”

她去了趟淨房,錯過了沖突發生之前的事情, 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方先說了難聽的話。她信任劉拂,但她也不會偏聽偏信。

她到的時候,只聽到了劉拂最後一聲吼。

而在座的離小謝先生最近的幾個人,才是最先聽到整件事情的人。

趙幼苓往那幾人臉上看去。徐堪站在那邊,臉上的神色有些奇異, 看看小謝先生, 再看看劉拂, 然後別開了臉。

高賀尴尬地笑笑:“小郎君,還是先讓先生換身衣服再說。”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臉, “你臉上……要不要也請個大夫看看?”

一旁其他的幾個學子也你一言我一語地勸着, 顯然是想将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先生是不是真的說了那些難聽的話?”趙幼苓并不理睬周圍的那些聲音,“如果先生真的說了,簡直枉為人師。先生不曾與劉兄的先生有過往來,怎麽能這樣随意評價他人。”

“先生是個好人!”劉拂牙關緊咬,死死盯着小謝先生,兩只手握緊拳頭, 恨不能再沖上去打上幾拳,“先生不看重嫡庶,待我如親子。你說先生不忠不孝,你連先生都不認識,單憑一張嘴,怎能随意玷污他的名聲!”

“能被謝先生如此評價的人,自然就是個不忠不孝之人。”衆人中有喝了點酒醺醺然的學子喊了一嗓子,“一個不忠不孝的人,一定也不是什麽當世大儒,說不定還是徒有虛名的家夥——诶!”

那人話沒說完,趙幼苓已經抄起小幾上的茶盞,直接往人臉上潑了過去。

那人被潑了一臉,頓了頓,後知後覺地擡手抹了把:“這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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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還醉醺醺的,一杯茶水是清醒不了了。

趙幼苓嘴角一抿,扭頭看向小謝先生:“先生不願解釋?還是說,先生當真說了不忠不孝?”

“我說了又如何?”小謝先生擡手抹了抹嘴角,咽下滿嘴血腥味,“謝柳就是個不忠不孝之徒!”

“先生請慎言!”趙幼苓擡高了聲音,“先生單靠一張嘴就要斷人名聲嗎?”

高賀臉色發白,忙咳嗽一聲:“小郎君,謹言慎行!”

高賀說完,伸手就要去拉趙幼苓。滿芳園的詩會是他們主辦的,謝先生也是他們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請來的,已經出了事情,萬不能讓事情的嚴重性進一步擴大。

眼見高賀神色不對,劉拂顧不上小謝先生,忙伸手要去攔。人沒攔住,高賀已經被趙臻輕輕推開。

“這事你打算怎麽辦?”趙臻問。

趙幼苓臉上挨了肘擊的部分,青青紫紫的一塊,十分顯眼。他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視線從上面挪開,對上了趙幼苓的眼睛。

清亮的眼睛裏,是一片澄澈。

趙幼苓抿唇,先是對着小謝先生笑了笑,而後在對方略帶輕蔑的注視下,問:“先生知道劉兄先生的名姓?”

小謝先生不語。學子間有人問起,趙臻靜默一瞬,解釋道:“謝柳其名,在過去,可謂是無人不知。這人曾是天子門生,狀元之才,後因意外成了一介白身。換作其他人,可能早已自暴自棄,借酒澆愁,終其一生無所成就。可他偏偏對此渾不在意,等到當今天子繼位,已經成了一方大儒。”

“既然是一方大儒,為什麽我等從未聽說過他的名號?”

“當年多少人想要拜在謝老先生門下都沒能成功,一直到先生歸隐,才傳來消息,據說是收了前任戶部侍郎劉大人的庶子為徒。”趙臻續道,視線落到了劉拂身上,“謝老先生無妻無子,聽說收的那個徒弟,日後是要為他摔盆的。天祿十一年城破後,就再沒聽到過老先生的消息。”

他頓了頓,“如此看來,那位如今住進胥府的老者,就是謝老先生。”

又是和胥九辭有了關聯。

有人知道謝先生,可聽到胥九辭,臉色變了變。

一代大儒跟佞臣有了關系,實在是……出人意料。

“我天資并不好,先生為我勞心勞力,不惜跋山涉水,冒着危險,找到父母雙亡,世上再無親眷的我。”

劉拂咬牙。

“這世上如果我還有親人,那就是先生和雲雀兒。任何人想要欺辱他們,我都會動手。豁出去就是一條命,我誰也不怕!”

“謝柳待你入親子,那我們呢?”

小謝先生勃然大怒,甩開扶上手的高賀,指着劉拂的鼻子便道,“什麽因意外成了一介白身!先帝欲讓他尚公主,他竟敢當場拒絕!那是公主,是天子,豈是一般人家可以随他心意的!”

想到傳聞中先帝衆多公主驸馬,皆是被他從世家子弟或是天子門生中跳出來的,衆人便對小謝先生口中,膽敢當場拒絕尚公主的謝先生滿是佩服。

衆人靜默間,趙幼苓開口:“然後呢,先生拒絕尚公主,所以就成了今時今日,可被人污名的理由?同樣姓謝,兩位先生可是出自一家?”

小謝先生方才狂跳不止的心,在這一瞬稍稍安生了許多,然而心跳的頻率依舊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劇烈,仿佛是要将滿腔集聚了幾十年的怨恨全都發洩出來。

“如果那個人是謝柳,那的确我們出自一家。”

“謝家本是閩南大家,謝柳幼時在閩南就有神童之名,我懂事之時,他就已名聲遠揚。當年謝柳殿試得了頭名,成了狀元,謝家人連擺七日流水席。哪知不久之後,他當場拒絕了先帝命他尚公主的旨意!”

“先帝震怒,将其罷官,奪取功名,以白身逐出朝廷,行蹤不知。閩南謝家也因此一落千丈,其父病逝,其母迫不得已只能從旁支擇子代傳香火。我就是因此被謝家宗族從身生父母身邊強行過繼到謝柳其母名下。”

“謝家大敗,我與父母骨肉分離,皆拜他所賜!如此,他難道就不是一個不忠不孝之人!若他忠,他該奉旨迎娶公主,若他孝,就該為父母宗族,做這個驸馬!不然謝家和我又怎麽會落到如今的地步!”

小謝先生句句尖銳,聲嘶力竭,對趙幼苓怒目而視。

趙幼苓兩指撚起茶盞,将潑未潑,高賀兄弟倆急忙再勸:“這事如此說來的确是那位謝老先生的錯……”

趙幼苓以冷笑回敬:“先生是有錯。”她話音未落,就見高賀兄弟倆松了口氣,她蹙眉,“先生的錯,就是沒有遵旨,迎娶一個并不愛的女人。他應該向權勢折腰,尚了公主,閩南謝家就不會沒落,而是會跟着水漲船高,往京城的世家靠攏。”

“大膽!”小謝先生怒吼,揮袖砸了桌案上的東西。

劉拂緊張地望着趙幼苓,早前對小謝先生的憤怒,全都化作了對她的擔憂。

這次詩會上多的是汴都的世家子弟,他不願先生的名聲被辱,也不願趙幼苓受人欺負。

趙幼苓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臂膀,面對小謝先生,仍舊還是不變的冷嘲。

“你滿口仁義道德,将一切的過錯都推給了先生。可是否想過,先生願不願意?”

亭外風雪漸起,簾幔被吹起一角,外面是一片白雪映紅梅的景象。趙幼苓背對着那白雪紅梅,纖瘦的身姿挺拔如松。

“是了,先生的意願有什麽重要的。重要的是整個家族的榮譽。可這其中,最沒資格怪罪先生的,難道不是你嗎?”

措辭極不婉轉,語氣中更是帶了慢慢的哂笑。

趙幼苓看着小謝先生,深吸口氣。

“你不埋怨謝家宗族,不埋怨先帝,埋怨被奪功名的先生,難道不是欺他心有愧疚?”

趙幼苓大袖一揮,“先生被奪了功名,從狀元落到白身,你說他不知蹤跡,焉知不是因為不想拖累謝家。”

“先帝一時震怒,可有下旨懲罰謝家教子不嚴?謝家沒落,難道只因先帝對先生的不喜?若先生當真對謝家不喜,這些年謝家又為何仍舊存在,仍是閩南大家?”

衆人目光閃爍,似有似無的看向了小謝先生。

他們大多人年紀很輕,并不了解當年的事情,一時也只能憑借兩方言語去做出判斷。

再看小謝先生晦澀的神情,更顯得确有其事。

趙幼苓唇角揚起:“你出自謝家旁支。閩南謝家極其看重嫡庶,旁支更是不得照料。本家近百年來出了多少人傑,反觀旁支,又有幾人名聲顯赫?”

“你既出自旁支,又是懂事後方才過繼,難道不知如果不是因先生出事,宗族将你過繼本家,你難道會有今時今日揚名汴都的機會?”

趙臻沒有插手管這些事。

他身份特殊,不能在此時此地站隊。然而,趙幼苓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聽在耳裏。

閩南謝家數十年前的确有傳聞說沒落了。可追根究底,是因彼時先帝欲改立太子,謝家雖在閩南,但卷入太子之争,故而才沒落了下來。

也是在這時候,嫡庶分明的謝家,開始對庶出與旁支都開放了他們一貫對嫡出和本家才有的資源。

謝柳拒婚後,只被奪了功名,謝家并未受到過多牽連。不過才十數年,一度沒落的謝家就重新興盛起來。謝家子弟在之後的幾年時間裏,開始陸續入仕,與各地世家來往。

小謝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趙幼苓攏了攏身上的白狐裘衣,擡手将兜帽帶上。

長長的風毛被風一吹,遮住她大半張臉。她擡起臉:“小謝先生心有心結,只怕一時半會纾解不開。學生與劉兄得先生教導,再在詩會上待下去,恐會影響諸位的心情。”

抿唇一笑,她拱手道:“如此,與諸位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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