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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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和夫人剛要為了請老師,補足一下前十六年因為纏綿病榻沒有完成的學業和禮儀教育的時候,我又生病了。

不是裝的,當然不是裝的。

我是真的生病了。

白天在園子裏玩了一天,人人都說嫡小姐身體果然大好了,晚上我便發起了高熱。

其實我也沒想到,只不過才這一場戲,我便受不住了。

難道是命賤的人坐在高處就是會多磨難嗎?

小葉發現我發熱的時候整個人都慌了,直接将侯爺夫人都叫了過來,這夫婦二人也吓的不行,直接差人叫了太醫過來。

號了脈,太醫說的實在:“嫡小姐身體底子好的很,這沒什麽事,只是風寒,只是風寒。”

我迷迷糊糊地聽見侯爺夫婦二人的嘆氣聲,心裏諷刺的笑了笑,卻還是努力地睜開眼睛演了一場。

“父親母親,不必擔憂,女兒只是風寒,卧床幾日便好了。屆時一定把落下的功課都一一補上。”

我在心裏誇自己的演戲天賦。

但侯爺夫婦明顯更勝一籌,感情動機也更正面。

夫人直接坐在床邊握住我的手:“心肝兒,課業都不着急,一定養好了身體再說。”

侯爺也附和。

我懶得回應,正好燒的乏力就借着機會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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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斷斷續續做了很長的一個夢。

夢裏我還是那個牆角野草一般的蕭正薇,倔強的生存着。

我之所以沒有枯萎,是因為有一束光。

他穿越了所有的遮擋,固執地把我照亮。

我第一次見他那年,我六歲。

那一天是他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嫡母的忌日。

我從未見過這位人人誇贊的嫡母,甚至連她去世的時候都沒什麽記憶。

每逢她的忌日,整個院子都會食素三天,嚴禁玩樂。

但那時我天不怕地不怕,穿過來長了這麽久才有獨立行動的能力,正是想四處看看的時候。

我住的那個小院子門緊閉着,但我不想聽話在院子裏呆着,想去園子裏散散心。

我和翠兒妹妹便合計着從院後牆的狗洞裏鑽出去玩,當時還有一位碧兒姐姐,不過她那時候在病着。

我身量比翠兒妹妹還瘦小些,一鑽就鑽出去了,可是妹妹卻卡住了,怎麽拽也出不來。

我便含淚自己溜了出來。

嫡母忌日,家裏女使婆子都忙的很,沒有在意我一個無人認識的庶女,大多的都以為是新買回來的丫鬟,便由着我走。

我一路摸到了園子一側的假山背後,那裏是我和翠兒妹妹經常玩的地方。

可今日一到那兒,卻發現假山中間本就能容納三個小姑娘的地方坐了一個人。

看背影像個男孩。

我以為是家仆的兒子,便順手撿了個石子,扔到了他素白的衣衫上。

他感覺到了,回頭看見了我。

“這是我的地盤。”我先開口道。

他卻瞪了我一眼。

“你這人怎麽回事?怎麽還瞪人啊?”我又說道。

他可能是嫌我聒噪,轉過身子面對着我。

借着光,我看清了他的臉,也看見了他沒擦幹淨的淚痕。

我雖然身體是六歲,但畢竟思想還是稍微成熟一些的。我看着他一身打扮氣質,又看着素白的衣衫便猜到了他的身份。

是我那個便宜爹唯一的一個嫡子,也就是我的嫡長兄,蕭正誠。

今天是嫡母忌日,他定是思念母親,便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哭。

想到這裏,我覺得我們兩個很是同病相憐,有一個不管事的爹,又早早沒了娘。

但是看見他腰間拴着的玉佩的成色,我便不心疼他了。

我們還是不一樣。

“你是誰?叫什麽?”

我走過去,坐在他旁邊。

“我叫小薇。”

直覺讓我別告訴他我的大名,他母親就是因為父親內宅不寧而憤恨離世的,他定然讨厭我們這些妾室生的兒女。

果然他點了點頭,估計也以為我是新買的小丫鬟或是哪位媽媽的女兒了。

“你別哭了。”

作為穿越女的直覺,身份這麽特殊的人,搞好關系一定沒錯。

我掏出走之前打包的兩小塊糕點,是中秋節時候賞的,說是庶女們一人五兩。我省着吃吃到了現在還有一半。

“分你一塊。”

樸素的關愛最打動人心,這個我懂。

果然,他皺了皺眉,但還是拿起了一塊。

但他沒有全吃掉,而是掰了一塊的一半,放進了嘴裏,又把剩下的半塊放回了我的手帕裏。

我不解地看着他。

但他只是轉過頭看着地面,沉默地咀嚼。

其實有點潮了,我自己也知道不是那麽好吃了。

我把那半塊放進了嘴裏,和他一起沉默地嚼着。

“我娘也去世了。”

我突然說道,他像是被吓到了。

但沒等他說話,我又說:“但我從來都沒掉過一滴眼淚。”

“那你很堅強。”

“不是。”我轉頭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她不希望我哭,她希望我過好自己的日子。”

這不是六歲孩子說出來的話,但是我想說的話。

當我以為他會說些什麽的時候,他卻猛地站來起來。

小小的男孩好像突然有了精氣神。

“你說的對,謝謝你,我去讀書了。”

那天過後不久,我又在院子後面的小路上遇見了他。

他後面跟着一個小厮,拎着他的書箱。

“小薇!”他先同我打了招呼。

我站住,不解地看着他。

他從小厮提着的書箱裏拿出了兩盒點心遞給我。

“這個是謝謝你那天告訴我的話。”

送上門來的好吃的,我自然不拒絕。

“謝謝你。”

我拿了也道了謝,剛想走,他卻拽住了我。

“你讀過書嘛?”

說罷他自己似乎也覺得荒謬,低下了頭。

小厮是個有眼色的,又從書匣中取出了一本字帖和筆墨一等物什。

“哥兒,哥兒,還有這個。”他低聲提醒道。

蕭正誠才猛然想起,接過來又遞給我。

“昨日父親在家,我問他如果特別想感謝一個人要送什麽。”

“父親告訴我說送對那人最好的或是那人最需要的東西。”他眼睛亮亮的,看着我,“我思來想去,聽說女孩子都愛胭脂釵環,我卻覺得那不是最好的。”

“這是字帖,我想教你讀書識理。”

他說的很認真,一字一句的,是我來到這裏聽到第一句承諾。

“可是這得需要很久很久。”

“只要你不離開這裏,我就一直教你。”

“那拉鈎。”

他不明白,我拉起他的手,用小拇指勾着他的小拇指,又對上了大拇指。

“這樣就永遠永遠不能反悔了。”我說。

“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反悔。”

————

“姑娘,姑娘。”

我睜開眼睛,發現是小葉在喚我。

她拿着絹帕子,在我臉上輕輕蹭着。

“姑娘做了什麽夢,怎麽睡着睡着還哭了。”

我搖了搖頭,“幾更了?”

“剛三更呢,姑娘,喝口水再接着睡吧。”

我借着她的手喝了口溫水,又躺下。

看着她一層一層放下床幔,我忽地聽見了外面的雨聲。

“明天讓人做桂花糕吧。”

小葉的聲音從帳外傳來:“可是姑娘,現在不是桂花的季節,只有糖腌桂花醬做的那種,吃着太甜膩。”

“就要那種。”

我說完,感覺頭還是昏昏沉沉的,便又睡了過去。

————

他果然守信,每三日在院子假山那裏教我一次,風雨無阻,就算是因為特殊事情有了變故,也會派那小厮過來與我說明。

教的時候也不僅僅是認字或者講書,他也會把外面的故事講給我聽,有的時候也會給我帶點女孩子喜歡的小玩具。

四年間,他從未開口問過我的身份。

我們也從未在其他的任何場合遇見過彼此。

直到那一天,春日的一場雷雨過後,一直身體虛弱的碧兒姐姐又病倒了。

連陰了幾天,她便燒了幾天,一直迷迷糊糊的睡着,就算是醒了也吃不下飯說不出話,只是咳,止不住的咳。

管我們的媽媽因為撈不到什麽油水甚至很少在院子裏,碧兒姐姐的丫鬟也是個小姑娘。

我同翠兒妹妹在姐姐的屋子裏照顧了兩天,眼見着她的生氣越來越少,我們也越來越急。

可無論丫鬟們怎麽去找管事媽媽們去求,得到的總是輕飄飄的一句打發或是幾包根本不對症的管傷寒的草藥。

我看着床上面色灰白的姑娘,實在走投無路,為了救命,去找了蕭正誠。

他聽了我的話,立馬派小厮找了郎中去了我們院子。那郎中診了脈,又看了看一屋子的小姑娘,似是有話說不出口。

糾結的時候,蕭正誠的聲音在屋門口響起。

“郎中您有話同我說吧。”

郎中看了看,出了門。

“哥兒,這姑娘怕是不行了。她本就是娘胎裏帶的弱症,打小便幾乎沒有好過的時候。這一病又是拖了太久,早已經病入膏肓了。還是通知院子裏的媽媽們準備料理後事吧。”

蕭正誠聽了這話,又看了看屋門口的我。

“屋內的姑娘也是蕭家的女兒...她這病真的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嘛?”

“肺症已病入膏肓,無力回天了。”

郎中沖着他鞠了一躬,嘆氣走出了院子。

小厮去送郎中,留蕭正誠站在院中看着我。他眉頭緊蹙着,像是在思索着什麽。

我也看着他,我往前走了幾步。

我知道今天找了他,我是他庶妹的事情便再也瞞不住了,也或許他早就知道了....我不敢确定。

“對不起,哥哥。”

我決定先道歉。

他聽到我這樣稱呼他,像是很抗拒,卻仍定定地盯着我,似乎要将我看穿。

過了許久,他才出聲。

他問我:“你為什麽不哭呢?”

那一瞬間,我才聽見屋內的翠兒妹妹和小丫鬟們都在嗚咽着。

我回頭看了看她們。

“早想到了有這麽一天。”我忍不住又說出不該是這個年齡說出的話,“所以我同碧兒姐姐的每一天都沒有虛度過。”

我見他從進院以來看我的神色就不對,索性再補上一刀:“我們這些沒有了娘的庶女的命就是這樣的,吃穿用度比不上你們院裏的女使,被扔在這樣的小院子裏,也算的上生死由命了。”

他看着我諷刺的嘴角,拉着我的手出了這狹窄的小院子。十二三歲的少年郎身形已經挺拔了起來,用力氣握手腕也很疼。

我忍着眼淚随他到了院外,他指着外面的天空問我:“你怎麽會這麽說?”

我不解的看着他。

可他似乎要哭了,又想着夫子教他的不能輕易落淚什麽腐朽言論,憋得眼尾通紅。

“我會帶你逃出這個院子。去外面,去看廣闊的天空。”

“我救不了許多人,但我會救你。”

他仍然用力的攥着我的手腕,我忍着忍着最終還是哭了,也說不清是疼的還是被他這話吓到了。

他眼睛裏閃着我分辨不清的一種光芒,當時的我不敢去界定。

因為他是我血緣上同父異母的哥哥。

就算是這些年裏,他從不知道,無知者無罪,可我不行。

我不能做這樣的罪人。

我用盡所有力氣,甩開了他的手,關緊了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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