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畫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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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曉從昨晚被臨時爽約到今早收到噩耗,內心遭受了人生中前所未有的巨大打擊。悲傷又低落的情緒從內心深處蔓延出來,直接挂在了哭花的臉上。眼下哭累了,恹恹地靠在副駕座椅裏發呆。
江落羲看着霜打了似的公主,其實內心并沒多少觸動,她已經很多年沒有哭過,也沒有傷心過了,或者說她早就忘了那是什麽樣的一種感覺。但多年的社會生活教會她如何恰到好處去安撫別人,偶爾還可以不失禮節地假裝迎合別人,這些她都輕車熟路,如果她願意甚至可以做得比別人更真誠一點。
但是即便如此,遇到這種事情,唐曉還是應該第一時間向林舒求助才對。
她瞥了眼失魂落魄的唐曉,“林舒呢?”
“加班。”唐公主有氣無力地回答。
江落羲一笑,“我說呢。有林舒在,還有什麽擺不平的?不至于拉我出來丢人現眼,還差點讓人扣下。”
唐曉實在沒力氣反駁她,心想你那叫“丢人現眼”?人家刑偵隊長的飯碗被你敲得叮當亂響!
她看了眼毫不自知的江落羲,“你來挺好,簡單粗暴,我這不也全須全尾回來了。本來叫你應急的,誰知道你差點兒砸了警局!”
江落羲正全情投入地與橫沖直撞的成群電動車較勁兒,對唐小姐的冷嘲熱諷決定選擇性失聰。
“不過,這個蕭辰羽,據說很難搞,看似不溫不火、清和平允,實則八風不動,林舒他爸都得讓他三分。”唐曉拉下遮陽板打開鏡子,像個正常民事行為能力人一樣開始清理自己的貓臉。
“那個……你要人家電話幹嘛?看上他了?江老師,刑偵隊長呀,你口味可夠重的。你看他那态度,好像完全沒聽說過我這個人一樣。我勸你吸取林舒的前車之鑒,千萬別招惹那座冰山。”
滿腦袋電動車的江落羲,突然被唐曉一句話砸得七葷八素,心想,什麽亂七八糟的,人家肯放你回來就不錯了!八卦能力絕對是這位公主大腦神經最重要的分支,人一活,立馬瘋狂工作。
江落羲自認為已經熟悉了很多與人交往的技能,包括對她而言具有挑戰性的“共情”,但僞裝與本能的差別是巨大的,每每涉及到自己的事情她多數閉口不談。
這會兒沒嘴兒的葫蘆把注意力都放在了萬分不友好的路況上,唐曉連個眼神的回應都沒得到。
20分鐘後,江落羲的跑車停在了畫展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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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點鐘的天色突然暗了下來,沒有路燈的街邊,樟樹大朵的枝葉随風亂擺,成片鑲了黑邊的烏雲低低挂在天邊,壓在一幢幢大樓的樓頂,眼前白色的小樓被蒙了一層灰,獨自伫立在那裏,陰森又落寞。
江落羲面色沉靜地收回視線,發現唐曉已經捯饬好了自己,可惜唐小姐悲傷的情緒也跟着卷土重來,也許是睹物思人,還沒進門又淚眼婆娑了。
江落羲無奈地邊走邊安慰,就看到了迎面走來個中年男人。
男人一身筆挺西裝,身高1米75左右,臉頰瘦削,鼻背上有幾道深紋,一雙濃眉下的眼窩深陷,兩眼炯炯有神。
唐曉輕聲道:“金叔叔。”
來人正是金放。
趁着金放與唐曉說話的時間,江落羲的目光環顧展廳,在展區的畫作上逡巡。
展廳不大,一共展出大小21幅畫,以油畫和水彩畫為主,主題多為傳統山水畫,靜物和人物;部分靜物畫為寫生。
江落羲西畫專業十級水平,所以可以在唐曉的畫室做兼職。
此刻她細細打量那些展品,發現畫者多采用細線勾勒,構圖細致而精美,但用色偏冷,她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随即視線不自覺地落到其中一幅畫上,頓時瞳孔一縮,眼睛輕輕眯了起來。
“江小姐是第一次來這裏吧?”第一次見到江落羲的金放突然出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嗯。”江落羲注意力都在畫上,頭也沒回地答道。
“江小姐是本地人嗎?”
江落羲回頭看他,對于這句看似随意的問題卻沒直接回答,“金先生覺得我不像本地人?”
金放面對警察對答如流,這會兒被她黑亮的眼睛一看,卻卡了殼,生硬地回答,“哦。那,那倒是沒有。就,随便問問。”
連唐曉都有點奇怪地擡頭看了他一眼,發現金放的目光仍停留在江落羲臉上。
或許對江落羲來講,被人這樣看早已不是什麽新鮮事,此刻也好像渾不在意。
她只是突然淡淡地問道:“金先生,昨天韓旭到展廳來過嗎?”
金放一愣,看樣子是沒想到她會問與韓旭有關的問題,“哦,來了。”
江落羲:“什麽時候來的?”
金放神情有點兒尴尬地看着江落羲。
可被看的人卻一點不自然的神态都沒有,盯着金放等他回答。
金放兩手握在一處,“哦,那個,6點左右吧。”
江落羲:“幾點走的?”
金放:“這,不是很清楚,我不到8點就回家了。”
江落羲:“他一個人嗎?”
“……一個人。”金放明顯已經放棄抵抗。
江落羲:“那……”
“落羲,我們先回去吧,我有點不舒服。”唐曉伸手拉住江落羲,在她耳邊小聲說,“這些事情交給警察吧,我們女孩子怎麽能插手血淋淋的殺人案呢?”
江落羲的視線從胳膊上那只白皙的手慢慢移到唐曉還帶着點嬰兒肥的嬌嫩臉上,從這位自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高貴小公主嘴裏說出這樣的話并不稀奇。可惜唐公主不知道,對她這個破落戶而言,面對幾個死人早不是什麽新鮮事兒了。
她又掃了眼展區的畫,拉起唐曉出了門。
金放始終站在門口,直至在江落羲慢慢遠去的瞳孔中消失。
此時,外面已經飄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鑒于唐曉魂不守舍、暫時不能自理的情況,江落羲直接把人送到了她父母家,目送她被保姆接進去才離開。
出了門口,江落羲一反常态地把她的challenger開出了牛車都嫌棄的速度。剛剛唐曉邀請她到家裏吃晚餐,被她一句“還約了帥哥”不正經地打發了。
晚餐可以吃,然後呢?
回家嗎?那個空空蕩蕩的房子?
初上的街燈把玻璃上的雨珠裹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看着它們一顆顆從車窗滑落,江落羲感覺某種溫暖的情緒在心頭一閃而過,就沒入了冰冷的雨裏,沒了蹤跡。
行色匆匆的人們身上散發出焦急的光芒,點綴着孤獨的夜色。流轉的燈光照進她漆黑的眼底,終究只凝結成一縷茫然和淡漠。
江落羲輕聲嘀咕一句,“切,都那麽急,趕回家收衣服嗎?”之後無意中撇了眼後視鏡。
突然,她眉頭一皺。
一輛白色凱迪拉克正跟在後面,如果她沒記錯,幾分鐘前在哪裏見過這輛車。
巧合?
她在心裏盤算着最近可能得罪了誰,同時一腳油門變道超車,墨綠色的小跑車在濕滑的路面上“嗡”地一聲蹿了出去。
她認真回憶了一下,最近言行舉止都得體得很,按時上班,沒有拖堂,沒有罵人,沒有打人,甚至連違章違停都沒有過。
江落羲眼睛緊盯後視鏡,發現白色凱迪拉克果然又跟了上來。
她嘴角一彎,好玩兒了。
*****
重新回到辦公室的蕭辰羽,從帶鎖的抽屜裏拿出成洵給他的東西,仔細端詳起來。那是一個可以随身攜帶的筆記本,老刑警基本人手一冊,這個筆記本的主人就是他入刑偵隊後的師父——曲建明。
“沒錯,這确實是師父的筆跡。”蕭辰羽想着,每翻過一頁都仿佛可以聽到曲建明在耳邊對他講述裏面的內容,一字一句猶在耳畔;透過那些字跡,他甚至能看到自己再熟悉不過的那張面孔,方方正正的臉上,劍眉高鼻,表情嚴肅,眼神時常透出他看不懂的憂郁,說話時經常可以看到眉心一道深深的豎紋。
曲建明的這個表情深深刻在蕭辰羽的腦海裏,就像他25年刑警生涯中破過的無數案件,立過的無數功勳一樣,深深刻在他宣過誓的警徽裏,無法抹去。
在沒人看見的地方,蕭辰羽慣常平靜淡漠的臉上現出一種痛苦的表情。他放下筆記本,摘掉眼鏡,兩根手指捏緊眉心,整個人癱軟在座椅裏。
辦公室裏只開了一盞臺燈,他就這樣慢慢陷入那場與窗外天色一般無二的黑暗往事裏。
“上陽鎮五溪村救人,保密”
那是3年前的9月20日下午7點10分,蕭辰羽接到的曲建明的短信。按照曲建明的習慣,絕不會通過短信布置如此重要的工作內容,且信息內容簡短模糊。
所以收到短信的蕭辰羽第一時間感覺到一陣奇怪和心慌,直覺師父一定是遇到了什麽事情無法脫身,才會以此種方式傳遞信息。
當天下午不到6點的時候曲建明問過他要不要一起去醫院看望住院的林局,蕭辰羽恰好有事,說改天再去。
此時他計算着市局到醫院的路程,那麽也就是說至少50分鐘以前曲建明應該還在醫院,這50分鐘內發生了什麽?
他有點不确定地回複了一條信息,“收到。你人在哪裏?”
然而,在他等待了此生最漫長的5分鐘後,仍沒有收到回複。他抑制住內心強烈的不安決定執行這個任務。
雖然信息內容基本只說了個地址,蕭辰羽知道這是3天前發生的兒童失蹤案,救人指的就是失蹤的兒童。
如果信息內容是真的,無疑要立刻采取營救;即便是曲建明被人控制發的虛假信息,他也必須過去。
不管什麽情況,那句“保密”都在提醒蕭辰羽不能大張旗鼓帶人過去。
于是他拿起手機打給了成洵……
蕭辰羽捏着眉頭的手慢慢遮住了整張臉,那是他收到的曲建明此生最後一條信息和他最後一次分配的任務。
良久,他才慢慢擡起頭,重新戴上眼鏡,鏡片在滿室的晦暗中閃着幽幽寒光,遮住了眼尾的通紅。
他将筆記本放進口袋,慢慢走到窗前,注視着烏雲遮天蔽日下的大雨,天地一色,混沌滿盈。
突然,他的手機開始猛震。
蕭辰羽接起電話,一個略顯焦急的聲音傳來:“蕭隊,我們從下午開始一直在監視江小姐……”
蕭辰羽觑了一眼窗外的天,“說重點。”
“她被跟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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