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狂躁 (1)
這個問題不難回答, 随便編個謊話就能搪塞過去,但屋裏的幾人都不知道二寶在外面聽到了多少,尤其“主君”兩個字有沒有聽去。
郞馭自責,這才意識到自己沖動了, 在小老板家的鋪子裏随意交談不該交談的內容, 又怎麽能指望人家自己蒙上耳朵挑揀着聽?
她剛要開口, 藏弓卻先一步道:“二寶,你過來, 有件事也該叫你知道了。”
二寶見幾人面色凝重,有意緩和氣氛, 走到跟前還拍了拍藏弓的肩膀, 笑着說:“什麽事啊,都放輕松點嘛, 只要不告訴我史上第一大魔頭複活了, 我都能接受。”
藏弓又咯噔一下,穿插一問:“什麽樣的算大魔頭?”
二寶不假思索, 捂着嘴在他耳邊嗡嗡:“噓, 當然是暴君淵武帝那樣的。別叫郞馭姐姐聽到了, 我怕她心裏不舒坦。”
藏弓的臉色瞬間菜綠。
還考慮什麽郞馭, 現在最不舒坦的是他淵武帝本人好麽。
郞馭大約也猜出了個中機鋒,立即站出來解圍, “小老板,剛才正說到我去參軍的真相呢, 你就來了。要再聽一遍嗎?”
“好啊, 稍等一下!”
二寶說着噔噔噔跑出去,搬來一張小板凳,懷抱一碟炒過的松子, 給藏弓、喬林和東哥兒各分了一把,見承銘灰頭土臉地進來了,安慰似地分給他兩把,然後咔吧咔吧嗑了起來。
“好啦,郞馭姐姐。我其實一直挺好奇的,當年還沒有女兵入營的先例吧,姐姐是怎麽争取到的?”
“說來話長啊,”郞馭看了喬林一眼,見喬林面色怪異,不由嗤笑了一聲,接着說道,“我小時候是孤兒,曾被喬爺爺撿回家養過幾年。那時候六族還未統一,為了免除一些麻煩,喬爺爺就叫我自稱是極目族人。極目族人的後眼正常都是閉起來的,也有頭發遮擋,一般情況下不會輕易暴露。但因我喜歡打架,有一回就惹出了麻煩……”
正如藏弓所說,自打郞馭赤手空拳從流浪狗嘴底下救走了喬林之後,喬林就開始在意她。但在那之前,包括喬林在內的喬家人對待郞馭的态度都是不冷不熱的。
原因也很簡單,豪門後院,無非就是争風紅眼,心懷嫉妒。
喬家老太爺親手撿來的孩子,自然疼愛有加,得了好東西總會先給郞馭留一份,卻沒想到會引發其他後輩的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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郞馭有天賦,恰好喬家爺爺也習武,就把自己用了半輩子的寶劍贈給了郞馭。
那劍有來頭,是先代極目王禦賜,老太爺有多看重這個撿來的孩子就不言而喻了。
由那之後,喬林的父輩們就對郞馭多有芥蒂。尤其老太爺總把郞馭當男孩子養,妯娌之間閑聊起來,說的都是郞馭或許要代替誰誰誰繼承家業,繼承大祭司之位了。
作為家中長子長孫,喬林不可能不在意那些流言,就算他不在意,他父親母親也會在意,耳濡目染,久而久之便也對郞馭有了微詞。
可自打郞馭救了他之後,喬林慢慢就發現她并不像表面那樣瘋野無理,之所以到處揍人是因為那些人該揍,揍完也的确能保他們安生好一陣子。
而且郞馭只是看起來蠻橫粗暴,其實少言寡談,很有禮貌,正常說話時頗有一種讀書人的溫雅氣質。
了解越多,喬林越欣賞郞馭。
他自己醉心詩書不習武,卻喜歡捧一本書坐在高閣裏看郞馭練功,時常看着看着就忘了書本翻到哪一頁了。
有一天夜晚,郞馭還在樹下練劍,一盞風燈襯得她渾身泛出暖意,劍鋒過處雪白的梨花紛揚如雨,她身在其中翻飛飄忽,如夢似幻,看得喬林癡了,手中書本竟直接從高閣上掉了下來。
一緊張,這位大少爺就鑽進屋裏不肯出來了,從那以後便在郞馭心裏留下了一個“極目族第一深閨大少”的印象。
後來喬林總想給郞馭送東西。
送過書,郞馭不喜歡讀;送過劍,郞馭鐘愛自己那一把;送王宮進貢的奇珍美味,郞馭嘗嘗也便算了,從不會表現出十分喜愛的模樣。
喬林很苦悶,不知道該送什麽才能讨她歡心,直到他的親妹妹弄來了一件出自慧人工匠的奇巧玩意兒。
那是一把玉制的天機鎖,做工十分精妙,其中蘊藏許多微小的機關,環環相扣難以解開。
喬林看上了那把鎖,想趕在郞馭來到喬家五周年紀念日那天送給她。但時間緊迫,再叫人去慧人國買已經來不及了,喬林就開口問妹妹能不能割愛。
他妹妹捯饬了半天沒捯饬開,本就沒了興趣,便也不甚在意,把那天機鎖拿給了喬林。誰知後來在郞馭那裏見到了自己的天機鎖,妹妹就生氣了。
郞馭說,那天把她堵在巷子裏的一共是八個人,都有十六七歲了,最小的就是喬林的妹妹,站在後頭瞎指揮。
當然,就算沒有瞎指揮,那群臭小子也打不過她。打了半晌,那幾個人全都鼻青臉腫嗷嗷哭喊,喬林的妹妹一時急火攻心,就從後面薅住了郞馭的頭發。
小女孩之間,打架都喜歡薅頭發,唯獨郞馭例外。她想出手教訓,可又想着那是喬林的妹妹,喬爺爺的親孫女,不能打。因此她的頭皮就被硬生生扯禿了一大塊,恰好露出了該長後眼的位置。
那幾人一看,嚷開了,說郞馭不是極目族人,是外族來的野種,還撿磚頭丢她,撿街邊的爛菜葉子、雞蛋殼砸她,總之怎麽膈應人就怎麽弄。
喬林的妹妹也驚呆了,跑回家把這事告訴了父母,幾個別有心思的長輩就結伴去了老太爺那裏。
把一個外族人收在家裏,還精心栽培、諄諄教導,這無異于羊圈裏養虎,雞圈裏養狼。
何況極目族不是沒有女子做官的先例,憑郞馭的才能,坐上高位怕是遲早的事。
然而高位一共才幾個?她會占誰的位子?一大家子共計十幾個小輩,做家長的不慌是不可能的。
後來老太爺算是把這壓力頂下來了,堅持要把郞馭留在身邊。郞馭卻不願意再寄人籬下了,更不希望真心疼愛自己的人夾在中間為難。
她跟喬家的隔閡越來越大,終于在十六歲那年,即進入喬家第五年零三個月的時候離開了,幾經周轉回到了慧人族。
她走的時候只給喬老太爺留了一封信。
喬林把那封信翻來覆去看了幾十遍,終于确定了只有一句話是說給他的,便是要他代自己好好孝順老太爺,将來出人頭地了一定會竭力回報。
回報什麽呢?喬林抱着枕頭想,我喜歡你,你也得喜歡我才算回報我,可我追你到軍營,你只親了一口就打發我走。好委屈。
郞馭丢了一粒松子殼在喬林還未理順的一蓬銀絲裏,說道:“別嘀嘀咕咕的,我親你那一口是感謝你之前為我說話,這不就拿成親來回報你了麽。”
喬林又高興了。
郞馭接着說。第一次在慧人族見到她家主君時,主君還是儲君,作為中央第五軍統率,剛從西北凱旋而歸。
整齊肅穆的軍列長隊經過繁華喧鬧的大街,氣勢恢宏,波瀾壯闊,所有人都出來觀看了。
八輪戰車兩側開道,十六翼的霹靂戰艦從高空呼嘯而過,又盤旋回來,如巨大的鵬鳥掀雲蔽日,轟鳴聲震得人耳懵。
主君沒有乘坐戰車,卻是跨馬領在前頭。銀盔罩面,銀甲披身,火油槍別在腰間,彎弓負在身後。
他在向萬民昭示,未來這個國家的主人不是繡花枕頭,需要安坐在銅牆鐵壁的戰車裏接受重重保護。
他一人一騎,足以守護好整個國家和他的國民,更要身先士卒,為天下太平和萬民福祉而戰。
所有人都在歡呼,連山野的狼嚎聲都一陣接一陣地傳來。那種喧嚣和沸騰,讓人深切地感受到,原來自己真是活着的。
至今回想起來,郞馭的眼睛裏還閃着難以描述的光彩。她說從那一刻起她就下定了決心,要參軍,要保家衛國,哪怕永遠成為不了那樣的人,也要一路追随,盡可能的靠近。
話到此處,喬林又抱緊了枕頭,“阿馭,你是暗示我才是繡花枕頭嗎?阿馭果然還是喜歡習武之人……”
郞馭睨了他一眼,又伸手把他頭頂的那粒松子殼撿掉了,揉小狗似地揉了一把,說道:“沒暗示你,讀書也有讀書的好處,天底下那麽多人,總不可能個個習武。”
喬林又又高興了。
“所以喬林大哥,你其實是極目族的大祭司??你不是一般的有錢人,你是那個大祭司?!”二寶的關注點總和別人不大一樣。
喬林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沒想隐瞞小老板,只是覺得刻意說出來好像在顯擺。現在說還不算晚吧?”
二寶又是一聲咋呼:“啊!!我早該想到的,你要不是大祭司怎麽有資格追求郞馭姐姐。救命,我運氣也太好了叭,短短幾個月我認識了好多權貴,這種運氣是真實的嗎?哈哈哈哈!”
藏弓失笑,“是真實的。”
二寶:“可是将軍,以前我還覺得認識你就挺了不起的,沒想到這裏頭就數你官最小,哈哈哈哈哈!”
藏弓:“……”
衆人:呵呵,小老板。
二寶還沒哈哈完,外面響起了敲門聲。
“來啦!”二寶出去打招呼,“咦,喬怡姑娘,這麽熱的天你怎麽來啦?快坐快坐,我給你搬一塊冰降溫。”
來人正是之前捐過頭發的那位極目族千金小姐,喬怡。
喬怡說:“謝謝小老板。今個一整天都耗在了路上,确實熱得夠嗆。麻煩小老板再幫我拿一盒‘能量彈’吧,我要帶回家去。”
二寶高聲答應着,打開冰窖的門鑽了進去。休息室裏的幾人聽見動靜都走了出來,與喬怡對上,各自表情不一。
藏弓沒什麽反應,接了二寶的冰塊,又伸手一撈把人抱了上來。承銘和東哥兒不認識喬怡,自然也沒什麽反應,但喬林和郞馭都怔住,喬怡也很驚訝。
“哥,前兩天就聽說你從宮裏回來了,怎麽沒回家,跑這兒來了?”喬怡開口道。
喬林道:“你又怎麽跑這兒來了?一個姑娘家別總出來抛頭露面的,遇上山匪怎麽辦?”
“抛頭露面?哥,都什麽年代了,你怎麽時不時就迂腐一陣子。”喬怡說完轉向郞馭,神色變得古怪起來。之後她像是才認出來郞馭是誰,睜大了眼睛,“你,你是郞馭?”
郞馭只擡了下眼皮,表示沒錯。
二寶忽然一把掐住藏弓的胳膊,“啊!我明白了,原來喬怡姑娘就是喬林大哥的親妹妹,薅郞馭姐姐頭發的那個人嗎!然後,然後喬怡姑娘還來捐過頭發,這……”
“捐頭發?”郞馭的神色也古怪了。
“對,我捐過頭發,帶根的。”喬怡道。
喬林站出一步,擋住了喬怡打量郞馭的視線,說道:“你哥剛和郞馭定下了婚期,一個月以後她就是你嫂子了,你要尊重她。如果再叫我發現你打她的歪主意,我立馬入贅到慧人族!”
“哥!”喬怡臉色漲紅。
“哥什麽哥,有了嫂子的哥不叫哥,你最好把我當成姐夫對待,懂嗎?”
“哥,你怎麽能說這種話?”
“怎麽不能,要不是你搗亂,你哥早幾年就成親了,何至于苦等到現在。你回家去,把這喜訊告訴家裏人,叫張羅起來。”
“你!你是我哥嗎?你都不問我來這兒幹嘛,上前就是一通數落!”喬怡委屈得快哭了。
二寶見狀想打圓場,藏弓卻扣着他不讓動,示意他老實看戲。二寶心想這人真的蔫兒壞,卻聽郞馭問道:“你為什麽捐頭發?”
“我……”喬怡動了動嘴唇,憋回眼淚,說道,“我想先向你道個歉,郞馭姐,對不起。”
“不必。”郞馭的語氣是與對待二寶時差不多的柔和,但這兩個字卻是冷冰冰的。
喬怡剛憋回去的眼淚就此斷了線。她想撲到她哥懷裏撒撒嬌,她哥卻推住她的腦門,使她在一步開外幹撲騰。
“哥!我難受,讓我抱一下不行嗎?”
“不行,你哥是留給你嫂子抱的。”
“她現在又不需要抱你!”
“那也不行,你有鼻涕。”
喬怡垂頭喪氣地擤了鼻涕,從前的那種大小姐氣場全然消失不見,莫名其妙就變成了個毛丫頭。
喬怡大概也意識到自己失态了,叫別人看笑話,便又努力找回了一點嬌矜大小姐的感覺,正色道:“郞馭姐,我這幾年一直很後悔當初的做法,後悔把你不是極目族人的事捅出去。爺爺教訓我,哥哥也教訓我,我早就知道錯了。”
郞馭又說了一句不必。
喬怡垂着腦袋,“我……我真的沒想過要把你趕走,當時年紀小,不懂事,幹出那種事也只是圖一時快意而已。那撮頭發,我一直留着,每次看到都覺得紮心。就很後悔,特別後悔。可我找不到你,不知道該怎麽彌補,偶然經過此地看到了小老板的告示,便過來捐了自己的頭發,想着能用這種方式幫助別人也好。”
“郞馭姐,”喬怡嘴巴一扁又哭了,“我不是惺惺作态,我這幾年每每想到你就擔心得不行,怕你在外面吃了別人的苦,還怕你變成禿子。我,我現在知道你沒禿,我很高興,真的!”
郞馭的眼角似乎抽了一抽,說道:“無事。”
喬怡聞言終于露出點喜色,“郞馭姐,你能原諒我嗎?”
郞馭瞥了她一眼,依舊冷冰冰的,“我沒把那件事放在心上,你也不必再挂懷。”
喬怡知道郞馭的脾氣,這便算是說開了,一時有些釋然又有些感動,愈發覺得自己跟人家比起來就很小家子氣。難怪人家能當一軍主帥,自己只能當個千金小姐。
她索性不去想了,說道:“郞馭姐,剛進來的時候我看你眼熟,都沒敢認。你現在長開了,真的好帥氣,比我哥還有男子漢氣概。等你嫁進我家,我一定會對你好的,你相信我!”
郞馭的眼角似乎又抽了一抽,無奈道:“成親之後我也不會在喬家長住,軍中事務繁雜,大部分時間我都會在軍部待着,所以你也不必為日後的相處煩憂。”
喬怡啊了一聲,“那我哥怎麽辦,他豈不是要獨守空房守活寡了?天呢,極目族第一深閨要變怨婦了……”
喬林:“??????”
說的是什麽屁話。頭疼。
這時喬怡又留意到了承銘,問道:“這位哥哥眼熟,敢問你是?”
喬林接道:“是郞馭的同僚,第五軍的承銘主帥,要有禮貌,趕緊打個招呼。”
“我知道,我都二十了,別像教訓小孩似地教訓我,”喬怡埋怨完就笑了起來,“承銘大哥安好,方才有點亂,失禮了。”
承銘立即回禮,“喬伊小姐不必客氣。”
喬怡還打算跟藏弓和東哥兒也問個好,誰知在看見藏弓的瞬間驀然想到了什麽事,驚道:“上次我來的時候就覺得這位哥哥眼熟了,然後你們,你們一個大祭司,兩個将軍,齊齊聚在這兒,難不成他真的如我所想,是那個,是那個……唔!”
二寶看得滿頭霧水,“喬林大哥,你捂喬怡小姐的嘴幹什麽呀,這樣會難受的。”
喬林卻不肯松開,沖二寶笑了笑,匆忙轉移話題:“她嘴上無門,最喜胡說八道。所以喬怡,你今日過來到底是為了什麽?”
喬怡掙紮着,大喘幾口氣,“你還問我呢!爺爺病了你知道麽?找了好幾個大夫都沒看出個所以然來。我記得小老板的‘能量彈’很厲害,特意過來買幾顆。”
“爺爺病了?什麽病?”郞馭急道。
“可能是胃腑有疾,看着不大嚴重,但食欲不振,日漸消瘦。郞馭姐,你跟我們一起回去看看吧,一別好幾年,爺爺很想你。”
話題變得嚴肅,二寶也不好再問喬怡看出了什麽。郞馭決定和喬林一起回極目族,二寶便把“能量彈”裝進了保溫盒裏,用冰塊碼好,叮囑說如果十二個時辰之內沒有恢複食欲就要再來一趟,或者來信也行,他會親自去給喬家爺爺診斷。
三人道了謝,片刻沒耽擱就上路了。
天也黑了,一家子拾掇拾掇就打了烊,臨走前二寶帶上了醫書,說要再研究研究胃腑的病症都有哪些。
藏弓在竈上做飯,二寶在竈下燒火,兩個人都熱得一身汗。
二寶的身上有好聞的淡淡藥香,但叫藏弓着迷的卻是他血液裏的甘甜。許久沒暢飲了,的确饞得慌。
藏弓不得不逼迫自己移開視線,否則他要花費更多力氣來阻止自己幹蠢事。
卻不知是怎的,除了熱,二寶也躁得很,每填一根草棒棒進竈底就要站起來走兩步,仿佛那草棒棒戳的不是黑溜圓的竈釜,而是他的白溜圓的小屁股。
到了夜晚,二寶躁得睡不着,靠在床頭翻看那本醫書。月影婆娑,燈影搖晃,他更難以靜下心神。
抽屜裏有一把手術刀。
這個念頭不知怎的浮上腦海,叫二寶回過神來時也覺得莫名其妙。
那手術刀是上次夜行者光顧之後準備的,他想着總有火頭軍照應不到的時候,自己也得有防身的東西才好。
三伏已過,天氣卻還是很熱。
很煩,忍不住想破壞點東西。
二寶的衣衫汗濕了,歪躺在床頭,由着書本滑到了地上。他擡手撕開了領襟,露出一小片光潔白皙的胸口。
似乎好了一點?
由此,二寶下意識地撕扯起來。聽着嗤啦嗤啦的聲響,徜徉在五髒六腑的熱意也被一點點壓下。
但揚湯止沸,停手之後這股躁悶感又會湧上來。
鬼使神差地,二寶起身走向了書櫃,拉開了藏有手術刀的抽屜。
他此刻就像喝醉了酒,渾渾噩噩不知自己在幹什麽。意識是有的,也知道小刀握在手裏了,但就是不明白為什麽要這樣做。
他赤着腳在屋裏溜達,叫腳底碾過涼絲絲的地板,用那把小刀一下一下地劃拉桌案、書櫃、置物架、洗手臺……
每劃拉一下就痛快一分,每多使一分力就多痛快一分。咯吱咯吱,噗嗤噗嗤,破壞的聲音好悅耳。
可這還不夠。
桌案、書櫃、置物架、洗手臺都是死物,任他怎麽劃拉都給不出回應,那沒意思。
他想破壞有意思的東西,有生命的東西,能随着他的破壞發出尖叫聲的東西。
他就這樣衣不蔽體地打開了房門,走向了牛棚。
可牛棚裏的鼾聲太吵了,讓他更煩躁,讓他一點都不想接近。
于是他又走到了樹下,盯着樹杈上的一個小小樹屋。
有點高,他夠不着。于是腳踩落葉,調轉方向,走到了偏屋門外。
屋裏有人,是火頭軍,他知道的。那個家夥很壞,但一想起來也能讓他的情緒高漲,陡然之間興奮到心跳加速,呼吸急促。
他想破壞。
忽然一個響動,門開了!
二寶驚得擡頭,卻穩住了腳步,漆黑的眼睛盯着開門的人。
對方也是敞着胸懷,像是在問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小聲說了一句:“又撒癔症了?”
一陣風吹過,二寶猝然睜大了眼睛,心跳狂亂,擡手就劃。
細微的刀影閃過,沒有傷到對面的人,卻是傷了自己。左手腕裂開了深深一道口子。鮮血迸出,有如泉湧。
這舉動十足把藏弓吓壞了。他睡得迷瞪,聽見動靜便知道二寶又撒癔症了,打算照常把人撈進屋裏,誰知這小子還握着刀。
一瞬間,藏弓幾乎吓得發抖,忙奪走二寶的刀,把人打橫抱起,點燈關門,替這小王八蛋包紮傷口。
“你到底是醒着還是睡着?”喪失了判斷力的人這樣問道。
二寶一個激靈,難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傷口,不敢把真實情況說出來,怕藏弓認為他在自戕,便答道:“剛才,剛才是撒癔症,現在醒了。”
藏弓的心疼只有十之一二表露在臉上,但也足以叫二寶自責不已。他用命令的語氣說道:“往後你和我睡一屋,不許再分開。”
二寶抿了抿唇,幹脆解開了紗布,把手腕遞到了藏弓唇邊,“劃都劃開了,你喝一點吧。”
“胡說什麽?我沒跟你說過麽,以後再也不咬你了,你當我跟你鬧着玩麽?”藏弓又氣又急。
二寶說:“我知道,可這次是意外,你不用咬我,直接吸兩口就好了啊。快點快點,不然過一會兒就長實了。”
藏弓深深呼出一口氣,怒道:“你再敢說一句我就揍你信不信?別拿這個挑戰我!”
二寶被他吼了一臉,不吭聲了,默默拿來了水杯,要把血擠進去。藏弓立即攔住他,“你瘋了嗎?!”
二寶也不知哪來的火氣,明知道藏弓這是擔心他卻還是壓制不住,掙脫鉗制,撲到人懷裏就把手腕壓到了唇上,“你喝嘛!這血很貴的,都流出來浪費了!”
藏弓:“!!!”
兩人猶如打架,打着打着就滾到了床上。藏弓抱住二寶的後腰,這才發現二寶滾燙的皮膚就在他手掌底下,從剛才就存在的那種奇怪的感覺瞬間清晰起來——衣裳怎麽破破爛爛的?
血液比平時更熱,像還沒放涼的溫開水。但一如既往的美味,是夏天的冰,冬天的暖爐,叫人打從心底想要喟嘆呻.吟出聲。
二寶能夠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從身體裏流出,順着手臂上的血管,一汩汩失散。
但他此刻的心境卻不似舊日,“可惜啊可惜療的”感覺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舒爽。
藏弓吸他的血,讓他感覺很快意,堪比拿着手術刀到處劃拉時的快意。
他趴伏在藏弓的懷裏,感受藏弓的手掌一下一下順撫着他的脊背,終于徹底冷靜下來了。
他支起上半身,咕哝一句:“将軍,我吓到你了?”
藏弓的舌尖掃過唇畔,掃淨最後一滴血,說道:“還好,但是氣到我了。你的衣裳怎麽回事?”
這……
二寶匆忙拉了毯子遮住自己,蹬着床鋪後撤到床邊,倚靠牆壁縮成一團,羞得不行。
試想一個男人,大半夜躁得睡不着覺,把自己撕成這副鬼樣子,然後跑到了另一個男人的門外,投懷送抱。
撒癔症撒成這樣也太誇張了叭!
的确有些誇張了。殊不知在藏弓眼裏,他這副模樣活像剛被輕薄過,輕薄他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他眼睛水潤潤,臉頰紅撲撲,因為驚慌喘得又短又急,含羞帶怯惹人憐愛,将熟不熟誘人采摘。
他此時就是一塊軟白的薄瓷,是一尊上好的羊脂白玉像,是沁着香味兒的櫻桃涼粉。可他又比薄瓷飽滿,比白玉溫軟,比涼粉甜糯,能不叫人血脈贲張嗎?
我好端端睡個覺,你跑來誘惑我幹什麽?又不給我吃!
也沒心思問原因了,藏弓吹熄燈火,壓着躁郁說道:“睡覺。”
窗外月光皎潔,兩人就這麽躺下了。
過了一會兒,二寶小小聲地問:“将軍,你睡着了嗎?”
藏弓背對着他,答道:“沒有。”
二寶說:“我睡不着,想看書。”
藏弓說:“熬夜傷身體,明天再看。”
可說到了此處,藏弓也有疑惑。他問二寶:“你來到這世間才一年多,怎麽識字的?我看你與人交流絲毫無障礙。”
二寶說:“我也說不清楚。我是在蛋殼裏長大的,能感覺到自己的能量被傳送到了外面,外面的能量也傳到了我這裏。”
藏弓更疑惑,“什麽能量?”
“呃……生命的能量?”二寶哈哈一笑,“那或許也不是能量,而是訊息吧。我的蛋殼可以接收祈願者的訊息,所以我懂得,也記下了,出來以後簡單學一學就能融會貫通。”
藏弓隐約明白了一些。
他幼年時就聽父君提過,說異妖族的聖子在未出世前是通過一種根須與外界溝通的。
神機中樞的高塔之下就埋着那種根須,一直延伸到小聖子的蛋殼底端。因為幅面有限,只有在根須覆蓋的範圍內祈願才會生效。
但藏弓沒親眼見過,父君帶他去參觀的時候神機都已修建妥當了。
他只看到神臺之上,立着一個發散七彩靈光的神機蛋。伸手摸過一下,裏面迎接他的小手還沒有他掌心大。
後來他用黑火油和霹靂彈摧毀了神機,底下的根須也一并燒成了灰燼,更無緣得見了。
“我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麽東西,”二寶驀然說起來,語氣有些恹恹的,“我覺得自己是慧人,可慧人沒有蛋殼,也沒人有我這樣的能力。有沒有可能,我并不屬于任何一族,生就生在了亂世,生在了神機中樞裏頭。”
然而二寶知道,他不是生在神機的。
如果夢境中見到的那一切都不是臆想,那他應該是從別的地方被帶過去的。
而那時候,他所處之地正在經歷一場毀滅性的厮殺,正是剿滅異妖之戰。
也許是異妖将他擄去,那個金盔金甲之人又将他救回,擱置在了神機裏。
“別胡思亂想,”藏弓翻過身去,凝視着二寶的背影,終于還是摟住他,往自己的懷裏帶了帶,“傻二寶,你就是你,不是什麽東西,也無所謂是哪族人。明白嗎?”
感受到堅實可靠的胸膛,二寶笑了一聲,“嗯,我其實悄悄打聽過,異妖人也沒有卵生的。所以至少我不是異妖,不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東西,這就足夠了。”
藏弓的心忽然抽痛了一下。
異妖的确沒有卵生的,但異妖之王卻從來不是母胎所生,而是那片土地孕育所出。新王的降生将汲取舊王的力量,直到合适的時機破殼而出。
未破殼的新王也被稱為聖子,聖子與其他異妖不同,沒有嗜殺的本性。但這說法并不确切,只能說在以往歷屆異妖之王的有生之年裏,沒有出現過殺虐的案例。
在藏弓看來,聖子更像是異妖之地的根基,族民則是長在那根基上的葉子。
根基能從土壤中汲取生命力,供給葉子,以新換舊綿延不息。而新枝的萌發意味着老枝的枯敗,老枝即将枯敗時便有新枝萌發。
倘若在新枝換老枝時撅了根系,叫那整枝都敗了,葉子也便很快就掉落了。
這或許就是異妖族人世世代代保守着關于王位傳承的秘密的原因。
若不是歷盡艱辛打探出了這個秘密,窺知了異妖王力量削弱的時機,當年六國聯軍也沒那麽容易剿滅異妖族。
藏弓說:“萬一有一天你被別人當成了異族對待,你就告訴我,我一個一個敲碎他們的腦殼。”
二寶說:“不會有那麽一天的,而且你敲碎了人家的腦殼,人家家裏人也要來敲碎你的腦殼。”
藏弓笑着,傻瓜,只有你敢敲我的腦殼。
“你每天研究人體構造,知道人身上什麽部位最堅硬嗎?”藏弓這般問道。
二寶說:“你一定期待我說骨頭,但是哈哈,我就不叫你如意,比骨頭更硬的是牙齒。”
藏弓也哈哈,“不對。我身上有個地方要是硬起來,比牙齒還硬,想不想試試?”
二寶一臉懵,左思右想之下總算明白這人起的什麽歪心思了,翻過身來,往他臉上摸了一把,“夥計,那一定是你的胡子。因為你臉皮這麽厚,它都能鑽出來。”
大手覆上,夥計忽然死死按住了小老板的白嫩爪子。
“跟我說實話,你為什麽要主動提出去當卧底?是為了我嗎?如果你不提,沒人敢提,我發誓我可以保護好你。”
藏弓的聲音輕飄飄的,在這樣的夜晚,卻像溪水鑽進岩縫,像月光澤被大地,所浸潤之處全是酥癢。
二寶掐着自己的掌心,“這個辦法最妥帖啊,我有寶血傍身,他們不會輕易殺我的。将軍,你們都是勇于犧牲的人,我很高興能和你們做朋友,也很高興能為你們做一點事。”
藏弓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重說。”
“啊?哦,”二寶封腦筋飛速旋轉,“就是為了你啊,将軍。我知道你們有不用打仗的選擇,可正如你所說,謀反之心是按不下去的,此時止住,不知何時又會生出。”
“我漸漸也懂了,這就好比藏在皮膚下的痤瘡,藥膏只能壓得住一時,壓不住一世。不拔根的話,稍微吃頓辣的就複發了。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先發制人,我不想再看你死一次,也沒有第二顆心可以給你了。”
“二寶,你……”藏弓任由自己誤解他的意思。
“将軍,你支持統一六國,我也支持。以後我再也不當着你的面罵暴君了,這樣你會高興嗎?”
月光照進,緩緩流淌。院裏的水缸忘記合蓋,便兜了個滿滿當當。又有一片樹葉掉落,就此弄彎了月的輪廓。
側躺在窗下,披着這月光的人再也抑制不住,翻身吻住了自己的二寶。
低低的喘息聲融在月色裏,有些人以為自制力過人,其實也得分時候。
此時做這種事,他已經不能像之前那樣随心所欲了,充盈內心的除卻欲望之外更多了些細密甜膩的感動……
誰知兔子急了真咬人。二寶被他吻得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