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暴君 (1)
藏弓生受了這一掌。
乾元毒焰掌, 是奔着取他心髒的目的來的。擊打在刀身上尚且不覺得怎樣厲害,擊在自己身上就不是那麽回事了。
承銘被刀風拍得滾倒在地的瞬間已瞧見了這一幕,瞳孔急劇收縮,一聲“主君”咬在了舌尖。
他是見識過乾元毒焰掌的, 當年禦衡師父就是被這招所傷, 就連位置都差不多。
中招之後, 劇毒很快就漫進了心腑,即便鎖住心脈, 以最快速度送到王宮救治,還是回天乏術。
承銘一見自家主君也中了掌, 登時肝膽俱裂, 幾乎不能從地上爬起來,藏弓卻道了一聲:“無礙。”
中氣十足, 叫九宮孔雀王也不由得滞了一滞, “中了我的毒焰掌竟然沒事,怎麽可能?”
藏弓冷笑:“所以才說, 你也不過如此。”
兩人再次交上手。
實際上, 不是毒焰掌不行, 而是藏弓運氣好。
他出門之前已經決定要把小二寶送到敵人手裏了, 那塊腰牌不宜叫別人看見,便取來挂在了自己脖子上。
方才一掌雖然極重, 卻剛好打在了腰牌上,胸口痛是痛, 卻沒有中毒。
孔雀王不知道這層關系, 對禦衡子的徒弟更多了幾分忌憚,心想這人的武學造詣該不會已經超越了他師父,練成百毒不侵了。
藏弓把握住他自亂陣腳的剎那機會, 本該以力取勝的重刀卻快如閃電,旋身翻轉到孔雀王身後,擊他防範薄弱之處。
但孔雀王背後恍如生眼,在刀子下落的瞬間俯身閃避過去,保住了後頸,卻沒保住雙翼。那雙翼被連根切掉,他急忙自封穴道,沒叫血液暴湧。
第二刀再落,又是瞄着後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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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沒那麽容易。孔雀王痛失雙翼,竟連吭都沒吭一聲,只是咬緊牙關及時反擊,一直藏在鬥篷裏的肋下兩臂忽然伸出,一取藏弓的小腹,一取肝髒位置。
要是得手,藏弓必然肚爛腸穿,胸骨刺進肝髒,痛也痛死了。但藏弓知道刀落之前那雙手就得招呼到自己身上,便順勢繼續下壓,錯過後脖頸,剛好在那雙黑色毒掌距離自己只有半寸時格擋住了。
“主子,小心他下盤!”他們一來二往實在太快,承銘插不上手,只得從旁提醒。
藏弓也在這時瞄見對方的垂地衣擺裏伸出了一樣東西,退避間铿地一聲響,刀身竟然被那肋下雙臂夾斷了。
還未來得及驚訝,一條細長的毒蛇已經飛撲到了他身上,纏住他拿刀的右手,毒牙一閃便要咬下來。
緊急中,藏弓一腳跺地,氣浪倏地爆開,掉在地上的那截斷刀被震得騰到了半人高的位置,他左手剛好接住,刷拉一下切斷了毒蛇的頭顱。
這邊剛剛擺平,孔雀王的衣擺下又伸出了一樣東西。
卻見他兩條腿站在地上好好的,竟有第三條腿蹬了過來,使出了一招下作的撩陰腿。
藏弓以斷刀格擋,沒被他踢中,但受真氣沖撞,直接在地上滑退了兩丈有餘。
“主子,接刀!”承銘将自己的重刀抛出。
接刀的瞬間,藏弓也飛踹回去,沒叫刀子落到孔雀王的手裏。
孔雀王的肋下兩臂企圖抓住藏弓的腿,藏弓還未落地,沒有支點,便以刀風擲地,硬是将自己沖得淩空翻卷了兩圈,堪堪避開了那兩只毒掌。
而後大喝一聲,三步助跑一躍騰起,借助寶刀自帶的威勢,氣吞山河的一招就此落下。
毫無防備,撕心裂肺的一聲咆哮,震得承銘耳孔出血。
定睛一看,孔雀王的肋下兩臂已經沒了一條,另一條捂着傷口,已被黑煙遮蔽得看不清傷勢如何了。
這怪物總算還知道疼,肩上缺失了翅膀的位置顫抖得厲害,肋下也不好過,但他還是硬撐着,死倔死倔的。
“幹得漂亮!”承銘禁不住喝彩,但想起今夜的目的,又憂心起來,說道,“主子,差不多了!”
藏弓卻道:“他已知道了我的身份,不能留活口。”說罷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對戰。
承銘正糾結該怎麽辦,忽見一陣黑煙彌漫,孔雀王的身上竟像着了火似的,一陣一陣往外發散毒氣。
他掩住口鼻時已經晚了一瞬,絲絲怪味兒鑽進鼻腔,登時覺得火燒火燎,用內力逼出毒素才感覺好些。
“主子小心,他放毒!”承銘的聲音有些嘶啞。
藏弓已經退到毒圈外圍了,等風把黑煙吹淨之後才發現孔雀王不見了蹤影,不由皺緊了眉頭。
“跑了?”承銘詫異。
“不,他在附近。”藏弓舉起刀,寸寸轉移,目光搜掠樹影。
“呵呵呵哈哈哈……”
詭異的笑聲驟然從四面八方傳來,藏弓只說了一句“躲開”便察覺到了勁風襲來。
他出刀格擋,卻無奈內力不敵對方雄厚,被逼退出去幾步,吐出一口血來。
“主子!”承銘大驚。
藏弓擡手示意他不要說話,之後十幾個黑影閃現,圍着他們兩人飛速地兜圈子。
藏弓知道這是孔雀王的把戲,黑影之中只有一個是他真身,便把刀丢還給承銘,叫他顧好自己。
承銘哪能叫主君冒險,可惜沒等他把刀再度抛回,黑影已經包圍上來,他只得出刀迎敵。
而毫不意外的,他迎接到的都是毒煙,只有他主君那邊傳來了一聲悶哼,昭示着真身出現了。
承銘以刀風斬散毒煙,匆忙中轉身,正見他主君赤手空拳對上了孔雀王的乾元毒焰掌。
時間恍如凝滞。
在緩慢流動的過程裏,他看見了孔雀王鬼氣森森的一雙眼睛,微弱的月光下,那眼睛裏迸射出的盡是狡色。
“啊啊啊!!”承銘暴喝,飛起一刀,要斬那雙毒掌。然而孔雀王已有準備,肩上兩臂扛住了刀身,肋下一臂瞄向了他的咽喉。
承銘不躲不閃,刀勢依舊,大有魚死網破也要為他主君報仇的架勢。火花炸開的瞬間,孔雀王的雙掌血液飛濺,承銘的刀刃也出現了一個豁口。
而下一瞬,那條僅剩的肋下之臂竟出乎意料地沒有掐中承銘的咽喉,卻像枯萎的樹枝一般從樹頂掉落了。
孔雀王惶恐後退,劇痛中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斬斷他兩臂的是同一個人,此人在對上他的毒焰掌之後非但好好站着,還用一把殘破斷刀切了他肋下之臂。
活了大幾十年,世人聞風喪膽的九宮孔雀王從未像今夜這般狼狽恐慌過,即使是從前和禦衡子為敵,也從沒有過。他心下明了,當即棄戰,轉身要逃。
藏弓哪能叫他逃,疾步追上去的同時從承銘手裏接了重刀。承銘只覺得手裏一空,再回神時孔雀王的第三條腿就已斷了。
哀嚎聲震徹山谷,驚恐有之,痛恨有之,無力和求饒亦有之。
啧啧,你倒是跑快點啊。好端端一個人,現在被削得只剩下兩腿兩臂了,可憐。
承銘這般喟嘆,又見主君補刀,孔雀王被穿了胸。他似乎難以置信自己會有此遭遇,怔然望向自己胸口的那個窟窿,而後退出一步,從絕壁上摔了下去。
承銘當即吹響暗語哨,吩咐下面的人留意孔雀王,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這一戰太過兇險,承銘一時間也忘了原來的目的,只覺得松了一口氣。可這口氣旋即又随着月下那個身影的倒落被提起來了。
衣擺漫卷,發絲飛揚,看似永遠不會倒下的人直直摔在了地上。
“主君!!!!”承銘撕心裂肺。
對上乾元毒焰掌,怎麽可能毫發無傷。藏弓此時幾乎陷入昏迷,被承銘撐起上半身的時候他胃裏一陣翻湧,黑血便不受控制地從嘴裏往外冒。
而在樹影遮蔽的角落裏,跟出來目睹了全程的松鼠已經吓得腳麻了,那一聲“主君”拉回了它的神智,自知在這裏幫不上忙,便趕緊竄上樹頂往南溪村奔去。
南溪村,安詳寧靜的小山居裏,二寶睡得不知天地為何物,随着房門被推開,噗叽一下吐出了一個口水泡泡。
“二寶!二寶別睡了!快起來啊!!”松鼠跳上床頭,猛推二寶的臉。然而鎮定劑的藥效還沒被完全釋解,二寶醒不過來。
松鼠也是巧了,今夜拿着從鱗甲族王宮裏弄來的那條黃金腳鏈,去向胖杜鵑獻媚示好時被翻了無情的白眼,因此失眠,才看見了火頭軍換上夜行衣出門的一幕。
現下想來,估計火頭軍給二寶喂了鎮定劑,醒不過來是正常的。它急中生智,抱着水杯跑到院子裏,跳上水缸——運氣好,水是滿的,便得以舀了一杯——又抱回屋裏跳上床頭,呼啦一下全潑在了二寶臉上。
“啊!!”二寶從夢裏驚醒,不明所以地望着松鼠,“你幹嘛,大半夜不睡覺給我洗臉?”
松鼠要把自己見到的一切說給二寶,可話太長了,又覺得說起來沒完沒了浪費時間,便道:“二寶,現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等着你去做,在你做之前,你得誠實地回答我一個問題。”
二寶見它凝重,不由也跟着認真起來,問道:“怎麽了?”
松鼠說:“你之前不是自薦要去百肢族當卧底麽,如果我告訴你,他們還有別的目的,但最終結果是差不多的,你還會去嗎?”
二寶雲裏霧裏,“你是不是又學了什麽新的表達方式,我怎麽聽不懂呢,什麽別的目的?”
松鼠說:“這個得讓別人親口告訴你,我不能說。總之,你做這件事,最終還是能拔除毒瘤造福蒼生的,但你免不了被人利用,你還願意去做嗎?”
二寶怔然,轉瞬之後讷讷點頭,“應該吧,我應該會的。”
松鼠不知是松了一口氣還是嘆了一口氣,說道:“行吧,傻子,你心裏是怎麽想的,其實很多時候自己都不明白。對暴君如此,對火頭軍也是如此,經此一遭要是能解脫,也好。”
二寶:我越聽越糊塗。
松鼠說:“趕緊準備一下吧,迎接火頭軍。他……他可能快要死了。”
一句話猶如晴天霹靂,二寶愣在當場,“你說什麽呢!破嘴!”
沒等松鼠解釋,房門轟地一下被撞開,兩個黑衣人從外面闖了進來。
二寶驚呼一聲,卻瞧見那兩人是摟抱在一起的,不,不是摟抱,而是一個人虛弱地倚靠在另一個人身上。
再一看,是承銘,和他家火頭軍。
“将軍,将軍怎麽了?!”二寶不由自主拔高了音量,連忙幫着承銘把人放到了床上。
只見火頭軍臉色灰暗,嘴邊還在不住地溢血,血色烏黑,明顯是中毒的症狀。
二寶一陣頭暈目眩,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麽放才好了。他眼眶發酸,淚水像是有自己的想法,一股腦争先恐後往外鑽,先前那點還沒釋解完全的鎮定劑也全随着眼淚奔湧而出了。
“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二寶崩潰。
見藏弓氣息奄奄地躺在那裏,又是一口黑血嘔出,他簡直也要跟着一起昏過去了。他沒有像以往那樣嚎啕大哭,但眼淚就是一行行地往下掉,心裏痛得快不能呼吸。
承銘本意是叫這小老板救治自家主君的,一見他這樣慌張,便知道是指望不上了。
也難怪,平日裏有主君護着他,他遇着難題甚至都不用自己動腦子,現下沒有主君護着了,他就兩眼一抹黑,六神無主了。
“別慌,你的血能解毒。”承銘說道。
“可我聽說過九宮孔雀王,”松鼠插話說,“他身上的毒是沒有解藥能治的,中掌之人必死無疑,二寶的血能有用嗎?”
一聽這話二寶更崩潰了,直接癱軟在地,哆嗦得爬不起來。
承銘被松鼠會說話的事實震撼到,之前雖然也聽主君提了一嘴,但他以為只是像鹦鹉那樣學舌而已,沒想到還有自己的思想,真正是開了慧。
眼下也顧不得許多,他便忍下探讨一番的沖動,呵斥道:“別說這些,還嫌小老板不夠慌嗎?”
說完把二寶拎了起來,自己摸出重刀要往他手腕上割。一見刀身黢黑,才想起這刀子剛捅過孔雀王,沾了毒,不能用,便又放開二寶,翻箱倒櫃去找小刀或剪子。
松鼠看不下去了,提醒道:“去廚房,拿菜刀!”
承銘聞言立即奔向廚房,眨眼功夫又奔回來,握住二寶的腕子,揚起菜刀就要往下砍。
“喂!你當是剁豬蹄哪!!”松鼠咋呼了一聲。
還好它咋呼,不然承銘真是亂來了,這番醒悟過來便忙不疊道歉,然後放輕了動作,在那雪白的腕子上劃出一條血痕來。
血滴凝成一條線,二寶也知道自己動一動了,把手腕移到藏弓嘴邊,說道:“晚上切過辣椒,刀口有點辣。”
承銘:“……”
松鼠:“……”
正在此時,昏迷中的藏弓卻突然睜開了眼睛,回光返照似地死死鉗住了二寶的手,将那傷口處的血管壓住,竟壓得二寶脈門發麻。
二寶驚叫:“将軍啊!你,你醒了!”
藏弓提上一口氣,視線緩緩移動,艱難地聚焦在了二寶哭泣的臉上,“二寶,我有話,要對你說。”
二寶猛烈搖頭,“我現在不要聽,我要等你好了之後慢慢說,現在不要說,說完你就沒勁了。”
沒勁的意思便是沒有奔頭了。二寶聽人講過,人死之前要是有未了的心願,那口氣就會吊着,勉強續條命。要是這心願了了,人也就沒有牽挂了,魂魄就跟着鬼差走了。
藏弓卻堅持:“不,一定要現在說。我瞞你,好久了,現在說出來,你再決定,要不要救我。”
承銘知道他要說什麽,他這是趕着送死呢,要在這關口說出自己是淵武帝的真相,那小老板還能救他嗎?
因此承銘急了,人生頭一次這般大逆不道,“你糊塗了,你糊塗了嗎!現在是什麽時候,都已經快死了,不是任性妄為的時候!趕緊松手,喝了血再說!”
“讓開,”藏弓咳了一串,喘氣的時候胸腔裏已經有了響動,那是肺部充血的症狀,可他仍然緊緊捏着二寶的手腕,“二寶,二寶你過來。”
二寶趴伏在他旁邊,哽咽着說道:“我在呢,但是你聽承銘大哥的話,先把毒解了再說好不好?不管你瞞了我什麽,我都能接受,我會原諒你的,我發誓。”
“不行,這件事,太嚴重,必須現在說……”
“閉嘴,你閉嘴!”承銘截斷他,又從他手裏搶了二寶的手腕,“小老板別理他,快給他醫治,醫治!”
“你,放肆。”藏弓被氣得又吐一口血,說完這句終于還是昏過去了。
放肆就放肆,承銘捏開天下共主的嘴,拉着小老板的手腕往裏灌血。然而那家夥昏睡中也有自保意識,舌根抵着嗓子眼兒,血液非但灌不下去還被嗆了出來。
“這,這怎麽辦,咽不下去。”承銘也兩眼一抹黑。
“我來,我來。”二寶擦幹眼淚,擦幹鼻涕,然後大吸一口氣。
“渡氣沒用。”承銘說了這麽一句,害得二寶也嗆着了。
“不是渡氣,不是渡氣。承銘大哥,你能不能把臉轉過去?”二寶嗫嚅。
承銘依言照做了,二寶便吸了一口自己的血,低頭覆到了藏弓唇上。
唇齒相碰,帶着目的性,因而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熱烈直白。二寶沒什麽經驗,但也經歷了三番五次的訓練,知道該怎麽撬開牙關,怎麽頂開喉口。
本是旖旎香豔的場面,二寶卻無心胡思亂想。血腥味兒嗆腦,真不知道藏弓平時是怎麽下咽的,看起來還總是一臉陶醉的模樣。
松鼠羞得捂住了臉,想起二寶這是犧牲了什麽又氣不打一處來,在身後狠狠踢了承銘幾腳。
片刻之後,二寶喂得差不多了,承銘轉過臉來,有些尴尬。“還有,還有什麽能做的嗎?”
二寶搖了搖頭。一氣猛灌十幾口,失血過多,暈眩昏沉,還能為藏弓做點什麽,他是真想不出來了。
承銘便唰地起身,朝二寶行了一個恭恭敬敬的大禮,說道:“小老板的救命之恩,承銘沒齒難忘!今夜事态緊急,多有得罪之處,還請小老板不要往心裏去……”
二寶聽他念叨,迷迷瞪瞪地想,這是我家的火頭軍,我救他是理所當然的,你為什麽要向我道謝?
但他馬上又想起,的确還有一件事可做,便拉起藏弓的手,果見兩只手掌都是黑的,毒血蘊在其中。
他摸來菜刀,囫囵擦了擦刀口,便朝藏弓的手掌上劃去。
黑血漫湧,看得人揪心,但毒血放出來之後,釋解毒性的時間就能大大縮短。
“承銘大哥,你去昆侖大街,敲姚記藥鋪的門,把所有能解毒的藥材都買來。”二寶虛弱地說。
承銘不大願意在這時候離開,便直勾勾盯着躺在床上的人,說道:“還有什麽藥材能比小老板的血更好?”
二寶說:“不行,我沒把握他能醒,中毒太深了。你去,快去,順便問問姚老板都有哪些解毒的技巧,我,我之前學過,但好像都給忘了。”
承銘嘆氣,看小老板渾身發抖的模樣,也知道這是受了極大的打擊。平時給別人醫治都是一套一套的,遇到主君的事就麻爪了,竟然連本職都忘了。當真是,情動而不自知。
承銘出了門去,二寶便趴在藏弓胸口哭起來。松鼠在旁邊看着,心裏難過。
雖說從來都不喜歡那火頭軍,但也知道火頭軍早在不知不覺中對二寶上了心,連自己的死活都顧不得了。
如今二寶哭成這樣,又能說沒對火頭軍上心麽?哎,哭吧,哭出來也好,憋着更傷身體。
松鼠摸了摸二寶的頭發,二寶才想起它也在屋裏,當即收了哭腔,說道:“灰老大,你回去睡覺吧,我在這兒守着将軍。”
松鼠想了想,決定給二寶留一點空間,便徑自出了門。剛走到門口卻又被一只大牛頭懾住,膽汁差點噴出來。
黃牛看看松鼠,又看看屋裏的二寶,再看看被二寶摟着不肯放手的火頭軍,最後看回松鼠,壓抑着一把老煙嗓,“咋啦?”
松鼠翻白眼,“竟然把您老人家給吵醒了?看來這動靜真是不小啊。”
黃牛:“還行,還行。所以咋啦?”
松鼠:“……”
就很不想說話。
二寶爬上了床。擱平時,這會兒他或許在撒癔症,然後被火頭軍撈來一起睡。現在他們也一起睡,但火頭軍已經不似從前了。
他知道的,火頭軍在意他,只是不明白那種在意是什麽樣的在意。他也知道自己在意火頭軍,卻更不明白自己的在意是什麽樣的在意,也從沒想過會有這麽在意。
之前火頭軍說要離開這裏,他心裏難受了一陣子,但想想也能釋然。因為火頭軍和這世界的聯系比他多得多,除了隊伍,還有家人,可能還有心上人。他不該霸占着人家。
然而火頭軍留下來了,他就在心中竊喜,覺得也許火頭軍更看重自己,看重到可以放棄其他全部牽絆的程度。
現在火頭軍生死一線,他不知怎的又後悔了。早知道就該讓火頭軍走,去到任何地方都行,總能避免今夜的一切吧,總能在天涯海角好好活着吧。
要是時間能倒流多好,二寶悔恨地想。
拉開藏弓的手臂,二寶像火頭軍強迫他時那樣,縮成一小團,縮在火頭軍的懷裏。
但這具本該火熱的身體,此時卻是涼涼的,叫人無法想象明日太陽升起來時,若這身體還不肯回暖該怎麽辦。
二寶為他蓋上了毯子,餘光瞥見從自己領口掉了一樣東西出來,撿起一看,竟是一枚蝴蝶圈發結。
發絲一半是烏黑的,一半微微泛着棕,一半剛硬,有細微的棱角,一半圓潤,柔軟而沒筋骨。
兩相交織,纏綿悱恻。
眼淚又掉下來,他把發圈擱在藏弓的胸口,笑着說:“是你幹的麽?好幼稚,能代表什麽意思呢?”
但你要早點醒來,我等你解釋。
下弦月隐沒,突如其來的一場暴雨洗滌了昆侖山。茶馬谷底的血跡被沖刷幹淨,那些屍體也被承銘派去的後援軍收拾了,但這場戰争到底是贏了還是敗了,實在一言難盡。
枝葉生長,小草冒芽,能帶來災難的東西也能帶來希望。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抱着二寶的那具身體溫熱了。
承銘進屋的時候正看見他家主君睜着眼睛,手掌輕拍着睡夢中的小老板的後背,平靜而安逸。
承銘的眼眶熱了,想給主君跪下,卻被一個動作阻止。他明白了,主君不想吵醒小老板,心裏便也一熱,悶頭鑽進廚房熬粥去。
粥點擺上桌的時候,二寶醒了,鼻子動了動,咕哝一句:“好香啊。”
“餓了?”
鼻尖被輕輕捏了一下,二寶倏地睜開眼,看見躺在自己身邊的人在說話。
他的火頭軍醒了,意氣風發,精神飽滿,雖然臉色還有點青,但看起來已無大礙了。
二寶哇地嚎了起來。
“怎麽又哭了?不哭不哭,沒事了……”藏弓急忙把人抱住,靠在床頭耐心地哄着。
這傻兔子,眼皮還是紅腫的,看是昨夜沒少掉眼淚。想來心頭一窒,頗有種掉入泥淖拔身不得,又想就此沉淪的酸澀甜蜜之感。
“那個……小老板,要不要先吃飯?”承銘杵在門口,進也不是,出也不是。
二寶猛地回頭,難為情地嗯聲,“吃飯吧,都餓了。”
失掉的元氣還沒恢複,二寶看起來比藏弓還要虛一些,腳步也輕飄飄的。
藏弓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确定已經沒有毒素了才擡手替二寶擦眼淚,二寶主動把臉送過去,如此乖巧倒叫他哭笑不得,又捏了一下鼻尖,才摟着人坐到桌邊。
“昨夜你吐血吐得厲害,我以為你再也醒不過來了,我……”剛說這麽一句,二寶的眼淚又開始不争氣。
“我死了,你難過。”沒良心的人竟然這樣回答。
“當然了,我又不是鐵石心腸。”二寶不懂他話裏深意,只覺得眼神炙熱,不敢回望,便轉移話題道,“你這次是和誰打架去了,怎麽那麽嚴重?哦,是九宮孔雀王,昨夜灰老大說過。你也是命大,虧得承銘大哥把你送回來,不然你就死在外頭了。”
藏弓說:“那還得謝謝他?”
承銘垂着頭,“不敢,不敢。”
二寶:“有什麽不敢的,承銘大哥,就是多虧了你。”
藏弓:“承銘喊我去打的。”
二寶:“??!!”
承銘:“……”
二寶才知道這事的主謀居然是承銘,當面也不好說什麽,憋半晌委婉地來了一句:“以後可不能這樣了,我家火頭軍身子骨弱,你別老喊他幹這種事好不好?”
承銘:“……”
好,好,再也不敢了。
“那你們是二打一麽?”二寶又問。
“嗯,不過也沒欺負他。”藏弓答道。
“那對方怎麽樣了?”
“我也不知道。”
說到此處,外面有人喊二寶出去,二寶答應一聲便擱下了筷子,叫藏弓和承銘先吃。
承銘趁機跪在了藏弓面前,躬身拜伏道:“主君,屬下罪該萬死,請主君責罰!”
藏弓也不叫他起來,只盯着外面,施施然問道:“何罪之有?”
承銘說:“一不該阻攔主君殺孔雀王,二不該拖主君後腿害主君受傷,三不該割小老板手腕,四不該贻誤主君向小老板告白的最佳時機。”
藏弓冷笑,“告白?你倒是很會偷梁換柱。”
承銘抿了抿唇,膽戰心驚地擡頭瞄了一眼,“不是告白麽,屬下心想那個時候告白,小老板一定會答應的,主君必定也懂這點。但屬下又覺得那樣多少有點趁人之危,所以鬥膽阻止了主君。”
一腳飛來,承銘被踹翻在地。他趕緊爬起來跪好,揉揉膝蓋,“屬下錯了,這回真知錯了。”
藏弓:“重說。”
承銘:“是。第四是不該阻攔主君向小老板說明真相,那時候雖然性命攸關,但小老板有權選擇救或不救自己憎恨的人,隐瞞他,就等于剝奪了他的權利。”
藏弓眼神晦暗下來,“知悔麽?”
承銘遲疑一瞬,忽又拜伏下去,聲音微顫,“屬下不悔。別說只是隐瞞,那時候就是要屬下的命也行,只要能救活主君。”
肺腑之言,無法苛責。藏弓心裏有數,便道:“起來吧。”
“是,”承銘像個沒事人似地坐回桌邊,說道,“主君,還有一件事……不太妙。”
藏弓:“直說。”
承銘:“孔雀王不見了。屬下當時吩咐了搜查他的屍體,但根本沒人看見有屍體落到崖底,到處找過也都沒找見,所以屬下以為,他恐怕還活着。”
見主君蹙眉,承銘又道:“他已經知道了主君的身份,要是活着逃回百肢王那裏可怎麽辦?”
此時外面的二寶扭頭回來看了一眼,藏弓沖他笑得燦爛,待他轉回去繼續和人說話時又沉了臉,末了輕嘆一聲,說道:“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來找二寶的人是前日帶孩子來看腳脖子的婦人,她兒子昨夜又皮了,把另一只腳脖子也崴了。
她實在心疼,便想去鋪子裏買“能量彈”,誰知鋪子裏只有一個夥計在,“能量彈”又賣完了,便一路詢問找到二寶家裏來了。
二寶問她怎麽回事,她說她家住在茶馬谷不遠處的山坡上,孩子夜裏起來撒尿,聽到了打群架的動靜。
天太黑,谷底的狀況沒看出個所以然來,但對面絕壁頂上對戰的兩個倒是看了個大概。
後來其中一個被打下山谷,孩子受了驚吓,自己倒退時崴了。
“打下山谷?那不得摔死了?”二寶朝屋裏看的那麽一眼,便是這個意思。
如此說來,打架的便是自家火頭軍,火頭軍沒摔下山谷,摔下去的必然是對方,那就是打死了。
婦人卻說:“怕是沒死。娃娃說的應該是真的,那人是個武林高手。娃娃在對面看見那人墜到一半時朝絕壁上蹬了一腳,然後特別神奇地飛走了。”
“飛走了?”
“對,”婦人把手裏的一根五彩翎羽拿給二寶看,“娃娃這麽說,我一開始肯定是不信的,然後他就要證明,把我拉到了茶馬谷底。那裏亂七八糟的,全是被刀劍割下來的樹葉,還有沒沖幹淨的血跡。我撿到了這根羽毛,娃說這就是那個摔下絕壁的人身上長的,白天見過一次,臉上也有兩道這種顏色的羽毛,但沒這麽長。”
二寶想起來了,婦人的兒子白天過來時就說了,山腰上碰到了幾個扮相怪異的人,其中一個手是黑的,眼睛是綠的。手是黑的,可能是毒素,那打傷自家火頭軍的就是他,九宮孔雀王。
這時又有兩人經過,一見婦人拿的翎羽就來了興致,好奇地湊過來瞧。婦人把她兒子說的那些說給兩人聽,二寶本想阻攔的,架不住鄉野人民的八卦精神無可阻擋,也只好跟在旁邊聽,以防她說出什麽不得了的話來。
婦人一說完,其中一個漢子就接了翎羽,說道:“你們有沒有聽說過江湖上的一個人物?號稱‘九宮孔雀王’,據說他是六翼族和百肢族的混血,身上的羽毛原本是正常的黑灰白三色,練了邪功之後就變成了五彩色。”
另一人哈哈大笑,“怎麽可能,九宮孔雀王早就宣布退隐了,怎麽可能來咱這兒打架。而且唯一能和他對戰的禦衡子已經死了,除非禦衡子活過來,否則沒人能拔下他的羽毛。”
“啧,這不一定啊,禦衡子還有徒弟呢。欸欸,你們知道禦衡子的徒弟是誰麽?就是中央第五軍的主帥,人家那麽忙,會沒事跑出來打野?”
“不一定啊,說不定是給他師父報仇呢。而且禦衡子不止一個徒弟,也未必就是第五軍主帥。”
“瞎扯什麽呀,一共就倆徒弟,另一個是……噓,是已經死掉的暴君淵武帝。他的功力肯定比第五軍主帥要強很多,他要複活的話的确能夠一戰。”
二寶忍着饑餓聽着,好幾次都忍不住點頭說是啊是啊,的确就是孔雀王,但不是第五軍主帥跟他打,而是我家火頭軍。
禦衡子也不止兩個徒弟,除了官大的那兩個,還有一個是我家火頭軍,火頭軍比他們厲害,能把孔雀王打下山谷。哈哈哈哈。
二寶家裏也沒有“能量彈”,便答應婦人下午去店裏,到時候會新制一些,再叫東哥兒給她送上門去。婦人感激,就把翎羽從漢子手裏奪回來,送給二寶了。
二寶拿着翎羽回屋,卻不知火頭軍已然把他們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還笑呵呵地把翎羽塞給了火頭軍,說道:“将軍,我才知道你師父就是禦衡子,那淵武帝就是你師弟咯?難怪你平時總要替他說話。不得了,他要是複活了,我怕是不能給你面子,得第一個替天行道。哈哈哈哈!欸,四眼兒,別攆雞!”
二寶看見四眼兒脫了脖套,正在院子裏攆雞,凳子還沒坐熱便又沖了出去,把四眼兒的繩套拴好。
“不愧是狗,就會薅雞毛!”二寶這般罵罵咧咧。
松鼠見火頭軍從屋裏出來了,拼命朝二寶擠眉弄眼:別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