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回家
明璜冷着臉前往皇帝所在墜煙園, 明明是嚴寒臘月的時節,墜煙園暖洋洋得如同三月暖春, 不知燒了多少木炭, 暖烘烘的熱氣蒸得香風愈發馥郁, 遠遠傳來女子嬌嬈的嬉笑聲,清歌曼舞, 好不快活。
擡眼望去,湖面上九曲石橋,舞女穿着單薄的舞衣, 如同三月春柳, 依依招搖, 樂人們坐在凍嚴實了的湖面上,吹彈拉唱。湖面無荷,便用紙紮了逼真的荷花荷葉插在冰上,以法術吹來雲霧,沉在樂人身下,如此一來, 墜煙園不負墜煙之名, 雲氣渺渺, 恍若仙宮。皇帝則在湖心亭上,左擁右抱, 逍遙快活。
明璜踏上橋,舞女的碧紗長袖恰好拂過他臉頰,輕柔似風。他的臉一下子冷下來, 強橫的氣息爆發,飄搖的水袖被利風刮碎,雲煙湧動,舞女們驚呼一聲,亂了陣腳,樂人紛紛停下演奏,熱熱鬧鬧的墜煙園頓時靜得可怕。
皇帝醉醺醺的還沒清醒過來:“怎麽了?奏樂!都給朕奏樂!”
他身邊的幾位寵妃見勢不好,搖搖皇帝胳膊,輕聲道:“陛下,是太子來了。”
皇帝頭一歪,靠在寵妃半裸的酥胸上,呵呵笑着:“太子?沒有老子費勁巴拉的扶持他,他算什麽?”
寵妃嬌美的臉蛋霎時變得慘白:“陛下,您喝醉了!”她膽戰心驚地看向明璜,發現太子殿下的臉色平靜得可怕,魂靈幾乎都要出竅,皇帝猶在不依不饒的說:“上天誤我,仙人誤我!什麽狗屁仙人!晦氣!”
“可憐我的雙羅,風華正茂的好年紀,活生生被逼死了啊!”皇帝說到這,竟扔下酒杯掩面痛哭起來,叫寵妃左右為難。
明璜依然一臉平靜,內心毫無波瀾。
反正他現在可倚靠的人都死了,這些話都傳不出泠清宮。
皇帝捂面嚎哭了一陣子,漸漸止住了,好像醉意也随着眼淚一齊發洩出去了。
寵妃吓得臉色發青,再厚的脂粉也遮掩不住她的驚恐。
“說完了?”明璜聲音不高,足以令在場的人膽戰心寒,“都拖下去。”
號哭聲一齊爆發,無數黑甲士兵幽靈般突現,各自抓了一名舞女或是樂人往宮外拖,華麗錦帛碎成一條條,淩亂地鋪在地上,掀翻的樂器在地上翻滾,壓出玲玲的單調音響。前一刻宛若無憂仙宮,下一刻有如人間地獄。
皇帝暴怒地一腳踢翻了案幾,瓜果點心滾落一地:“孽子!我是你老子!”
明璜不緊不慢步上亭子:“我知道。”
Advertisement
“這些都是我最喜歡的樂班!最喜歡的舞女!你殺了她們,老子明天就下诏書,廢了你!”皇帝大力揮舞着雙臂,翻飛的大袖像拼力掙紮的脆弱蝴蝶。
“這一批人死了,自然會有更好的人頂上來。世界上沒有最好的,只有更好的,就如父皇您心心念念的廢後雙羅,她死了,也不耽誤您接二連三的納妃啊。”明璜漫不經心地踢開腳邊的芒果,忽然彎腰勾起寵妃的下巴,那是一張正直青春的嬌豔面孔,皮膚吹彈可破,他仔細端詳一陣,嘴角旋開一抹笑意:“天生的狐媚模樣,難怪受寵。”
寵妃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殿下謬贊。”
明璜撇下寵妃,語氣淡淡:“你也下去吧。”
寵妃的笑容頓時變成了絕望的驚恐。
“回宮去,聽不明白?”
短暫的不敢相信後,寵妃喜出望外,妩媚地欠身福了一福,抛下一個媚眼,施施然走了。皇帝氣得手腳亂顫:“孽子!畜生!”
明璜清掉滿地的雜物,坐下來:“父皇,我要走了。”
皇帝渾濁的眼睛盯着他,即便已經不複當年英勇,連年的病魔纏身和花天酒地又侵蝕了他根基,他仍努力榨出兇狠的眼神和氣勢出來。
“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遠游了,等我登基,就不能向現在一樣随心所欲,想到哪去就到哪去。”明璜笑了一下,“我真任性。”
皇帝啐了一口:“你休想!”
明璜寬容地道:“你是不是想着,等我遠游去了,馬上找個由頭廢了我的太子位,讓位于懷王。順便還要把陵寝裏我母妃的屍骨挖出來,扔到亂葬崗?”
皇帝沉重地喘着氣。
“父皇,您真的老了。”明璜以憐憫的口吻,慢慢說出對一個老父親而言最殘酷的事實,“懷王,霖王已死。”
六個字就足夠了。皇帝觸電似的抽搐了一下,滿面皺紋似乎變得更深更暗。
“您應該明白,沒有萬全的準備,我怎麽會放心在關鍵時刻離開國都去遠游?”明璜觀察着他的臉色,內心湧起奇異的快感,“您的兒女皇孫,還有兒媳婦們,我都讓他們去了更安全的地方。未悔峰峰主春觀瀾是雍州為數不多的化神大修,他們在那裏絕對安全,請您放心。”
“國事有六部內閣大臣處理,他們都是為國為民的肱骨之臣,暗中有玄衣使輔助,天下不會出什麽亂子。”
“諸郡的軍隊早已完成換防工作,從今往後,再不會有國家的軍隊變成将軍的軍隊的情況了。”
“至于您。”明璜微微前傾,“還請父皇注意身體,按時作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食色性也,還請父皇有所節制,不可濫為。要是您在兒臣遠游的時候歸天了,誰來主持喪禮呢?”
皇帝手腳顫得愈發厲害了。
明璜起身向皇帝拜了一拜:“天色已晚,父皇好好休息。”他轉身道:“趙碩!”
趙碩上前:“奴才在。”
“扶陛下休息。”明璜拂袖而去。
他在國都裏逗留了五日,才啓程前往北荒郡。
張青陽自然比他先到,拐道去了劉家宅,驚愕地看到了綿綿。
綿綿變化極大,臉圓圓胖胖的,身子也圓圓胖胖的,天生一副笑臉,幹活很麻利。初見時,張青陽根本沒認出她來,還是她看了他半天,哈哈笑起來:“青陽哥哥,你臉一點沒變!”
十幾年莫名其妙消失的時光,在她嘴裏輕描淡寫的一筆帶過:“被土匪擄走了,我僥幸逃了出去,在外流浪了好長時間,好不容易攢了回家的銀子,大前年回家的。”說話還帶一點點北荒地方的口音,對父母的死也看得很開,“命該如此,不怪老天。”
她笑嘻嘻的:“你還欠我好多糖葫蘆。那時候我在街上流浪,可想吃糖葫蘆了,老盯着天上看,就盼着你出現帶我去吃糖葫蘆。”
張青陽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從古镯裏拿出了一把銀子出來,懇切地說:“是我沒有沒有照顧好你。”
綿綿不客氣地拿了往懷裏揣,樂哈哈地:“沒大事兒,都過去了。你等着,我去街上買只雞來,哎哎忘了,你還能吃葷腥嗎?”
張青陽颔首:“無妨,你想買就買。”
綿綿當晚做了燒雞,張青陽只象征性地吃了兩筷,便放下不動了。一桌琳琅滿目的菜肴,多半進了綿綿的肚裏。
她麻利地洗刷了碗筷,打聲招呼便睡了。張青陽在院子裏打坐,仰望天星。忽覺得這院子裏影影綽綽的好像還存着幾分劉倉大和劉李氏的影子。劉倉大閑來無事就做做木工活,滿院子木刨花的香氣,劉李氏喜歡金銀首飾,有煙瘾,最愛搓麻将,他原以為自己忘記了,回到起點,他又悉數想了起來,而且記憶如此鮮活。
綿綿也不是那個柔柔弱弱,細聲細氣的小姑娘了,嗓門粗大,力氣不遜于男人,做事風風火火幹幹脆脆,從頭到尾一村姑了。
在七峰待久了,好像什麽都是不變的,過了千百年都不會變,放在塵世間,竟變得如此之快。
他猛地一陣瑟縮,旋即感知到明璜來了。
他還輕輕敲了門。
張青陽打開木門,明璜一身勁裝,披着黑色大氅,沖着他笑:“走吧。”
張青陽跨過門檻,正欲返身關上門,忽然想起就這麽一聲不響地走了,不留個信兒,讓她無故擔心怎麽辦。明璜一眼看透他的心思,笑道:“你直接喊出來就是了,她醒着呢。”
綿綿在外歷經滄桑,外面一有什麽風吹草動就會爬起來看看再睡,何況明璜的敲門聲。
她醒了,趴在窗臺上瞅着。
張青陽道:“我要回去看看,可能要在哪裏很久,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綿綿道:“你一回來了就要走,太不地道。”
張青陽現在窮得只剩下銀子和靈石,轉動古镯就要拿銀子出來,被明璜按住了,還被鄙夷了一句:“真俗氣!”轉頭言笑晏晏地說:“綿綿姑娘,我在門檻石上放了一件信物,你拿着信物去北荒郡府,想做什麽差事都成,吃口皇糧,保你一生無憂。”
綿綿沒吭聲。
明璜把信物插門檻縫上,拍拍手拉着張青陽走了。
“你放了什麽?”
明璜道:“一塊沉香木平安牌,早些年慶生父皇賜的。皇宮之物,郡府的大官兒一眼看得出。”
張青陽覺得這樣不大妥當:“陛下給你的?怎麽能随便插門檻上?”
明璜毫不在意:“他賜我的東西多了去了,不差這一個。”
張青陽閉上了嘴。
還趴在窗臺上的綿綿溜下床,趿拉着鞋子走到門前推了推門,門被卡住了,她搬來梯子翻過牆,借着月光抽出插在縫上的平安牌。平安牌死沉死沉的,正面雕刻稻穗和一對鹌鹑,反面雕柿子如意,怪好看的。
綿綿愛不釋手地撫摸着精致的浮凸花紋,曉得能把這樣的寶貝視若糞土的人身份肯定不一般,還是男人的聲音。哎呀呀,怎麽小時候沒看出來,青陽哥哥真是厲害死了!
她想起明璜的許諾,不自禁地握緊了平安牌:皇糧,要去吃皇糧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七十六章是結局章,所以我把它鎖了,來自一個存稿箱操作失誤的作者的強顏歡笑。
這本十五號完結,十六號填新文。
晉江吞我作話!我現在才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