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為皇

明璜飛出北荒, 只用了不到一天的功夫。

他起初還覺得奇怪,待他越過弱水天河, 天劫降下, 他不奇怪了:北荒地域法則混亂, 完全不能用常理來解釋。

所以當他回到國都,聽心腹說自己只是離開了五天, 也就不覺得有多意外了。

那名心腹笑道:“殿下搞這麽鄭重,我們還以為您會出去個一兩年才會回來呢。”

明璜默然無語。

片刻,他開口道:“國都內可有異動?”

心腹道:“一切正常。就是邊陲地區有士兵嘩變, 不過兵部的人已經鎮壓下去了。”

“嘩變士兵如何處置的?”

“領頭軍官斬首示衆, 嘩變士兵杖責之後, 解除兵籍,發放路費準其回鄉。”心腹觑着明璜的臉色,“殿下以為這處置如何?”

“可以。”明璜點頭,“叫當地衙門多注意些,別讓他們亂跑。”

心腹一稽首:“那殿下打算何日榮登大寶?

明璜眉頭皺了皺,站起來:“先去看看父皇。”

今天是臘月二十九。

是普天同慶的臘八節, 是明璜母妃冊封皇後的大喜日子, 也是雙羅廢後在懿坤宮自裁的日子。

自從明璜年歲漸長, 皇帝愈加思念雙羅廢後,甚至懿坤宮便成了皇帝祭祀懷念之地, 不準任何人出入,裏面的布置也與雙羅廢後生前一模一樣,時常有宮人打掃, 院中牡丹常開。

明璜走進懿坤宮,守門的侍衛想攔住他,他眼風一掃,侍衛讪讪地住了手,跪下道:“還請殿下不要為難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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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難什麽呢?你們盡忠職守,合該獎賞。”明璜偏頭喚:“鐘雲,賞銀三百兩。”他跨過門檻,進入懿坤宮,鐘雲尖細的嗓音漸行漸遠:“你們還跪着做什麽呢,殿下是誠心要賞你們,又不是賜毒酒,還不快起來?”

懿坤宮布置華麗,珍寶無數,可比母妃用的要強多了。

他冷眼瞧着,看到皇帝跪坐在蒲團上,對着一張紫檀攢海棠花圍拔步床燒紙元寶。

雙羅廢後就在這張華麗至極的大床上把一根金簪捅穿了自己的喉嚨,血把被褥都染透,滲進木頭肌理,直到現在仿佛還能嗅出血腥氣。

“父皇。”

皇帝扭頭,驚怒扭曲了他的五官:“你進來做什麽?滾出去!”

“我來通知您。”明璜展開聖旨,把寫字的一面朝給他看:“正月十五,吉時吉刻,就是兒臣的登基大典,屆時您将被封為太上皇,您最好在壽慈宮住着,如果您非要在行宮住着,兒臣也不反對。”

皇帝整個人都哆嗦起來,往後退了幾步,咣當絆翻了還在燃燒元寶的銅盆,紙灰飛灑,明璜凝視着火焰,輕輕道:“這香,還真是讨厭。”

他環視周圍:“這宮殿,也讨厭。”

雙羅廢後是皇帝心中的一根刺,又何嘗不是他的忌諱。

一個男人為了虛無的祥瑞,強行樹一個太子,間接逼死了自己的愛人。倒頭來卻什麽都沒得到,還連累了明璜的母妃。

呵!

“孽子,畜生!”皇帝粗重地喘着氣,眼珠暴突,臉色如同秋熟的茄子,慢慢紫脹了起來,口沫一泡泡地從嘴角咕出來,像尾瀕死的魚在陸地上掙紮。

“來人……來人……”皇帝竭力喘着氣,胸口劇烈地一起一伏,趴在地上用力而徒勞地抓着,懿坤宮地面鋪的金磚都雕刻了細密的“萬壽如意”紋樣,很快染上了斑駁的血跡。

明璜木然地看着他掙紮,掙紮的幅度慢慢小了下去,直至停止。

他還活着,只是與死了沒什麽分別。

如此最好。

登基大典定于辰時中刻,明璜寅時起來,沐浴焚香,一件件依次穿上素紗中單,黃蔽膝,束好白羅大帶,套上玄衣纁裳,佩戴玉鈎、玉佩、玉環、金鈎,還有六色大绶小绶,零零碎碎的一些東西上身,明璜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最後是冕,十二琉五色玉珠垂下,他微擡下巴,由女官系上朱纓,十二琉輕輕搖晃,他有些怔忪。

終于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天剛蒙蒙亮,三交六椀菱花窗把輕薄的日光切得支離破碎,這一天過去,他再也無法随心所欲地出入皇宮了。

他必須走到這一步,從小到大,所有人都在說,他是要做皇帝的,上天注定。

他展開雙手,讓女官牽好奇長無比的天河帶,一直垂到膝下,撫平吉服褶皺,投在地上的日光随着時間推移越發明亮。

殿下到陛下,千歲到萬歲。階下三下鳴鞭,百官三跪九叩,奏丹陛大樂,奉冊寶,詣太廟,禱告天地。

正月十五,弘運皇帝禪位于太子,奉為太上皇,移居壽慈宮。新皇即位,改年號為“德昭”,大赦天下。

數日後,太上皇駕崩,舉國服喪,天子痛哭不已,休朝三日。

再數日,一個五大三粗的村姑憑借一張平安牌入宮,得天子召見,疑似故交。

再一晃數年,那個五大三粗的村姑綿綿成了皇宮裏地位最高的女官,皮膚養白了,也變胖了許多,不變的是風風火火的性格。明璜處理國事更加熟撚老辣,處理起來越發輕松。

一天的奏折批完,該辦的事都吩咐去辦了,就差不多到了“日講”的時候,一般由首輔來講,例行的賜坐上茶後,首輔講些經義禮常,偶爾也會說說前幾日批下的事辦得如何了,日日如此。

今天有些不同。

楊首輔沒談國家大事,單刀直入地說:“陛下,六宮空虛,非社稷之福,百官憂心,還請陛下早開選秀,充實後宮。”

明璜猝不及防,被他說愣了,半晌悶悶地笑了一下:“不幹。”

楊首輔毫不氣餒,耐心勸說:“陛下既已稱帝,此生飛升無望,還不如在紅塵快活一場。江山美人,本是帝王之樂,何必要清苦一人呢?”

明璜擲杯大笑:“楊知白,你說這話,好像個青樓老鸨!”

這話換作其他官員,早勃然變色,說一句“士可殺不可辱”拂袖而去了,而楊知白不同,他跟随明璜多年,玩笑話聽得多了,毫不在意:“陛下有所不知,已經有好幾個世家大族派了人在微臣面前啰裏啰嗦,勸微臣為國家社稷着想,還送錢送寶,把他家小女兒畫像攤給微臣看,懇求微臣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微臣實在是煩不過,否則怎會說起這件事煩擾陛下。再者,陛下六宮空虛,實在不成個樣子,還望陛下三思。”

明璜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他們也會求你?哈哈哈哈!”

楊知白是明璜得力助手之一,做事一向漂亮,三王遺留的親眷都是他負責處理的。明璜稱帝後好處自然少不了他的,一路破格高升引來不少紅眼謾罵,一路升一路罵,上跳下竄的言官發現不僅沒把他罵倒,反而越罵越升,直至首輔,于是楊知白喜得綽號“楊彈彈”,又謂之“羊皮球”,越拍越高之意也,深受百官暗地裏的痛恨。

最讨厭楊知白的大族居然會派人上門讨好他,真是滑之天下大稽!

明璜笑夠了,看到楊知白神情沉肅,眉頭緊鎖,道:“楊愛卿以為朕該如何?”

“陛下心裏有人,何不去找他?”

明璜聲音酸澀:“愛卿吶,此事哪有你想象的那麽容易。”

楊知白眉眼耷拉下來:“是微臣多嘴,不過朝中大員逼得緊,您總這樣推诿拖延,不是好辦法。微臣建議,先按着他們的意思辦一場選秀就是,選出的秀女通通充作宮女,又沒誰規定選秀一定要封幾個美人才人出來。”

明璜輕笑:“世家大族的嬌生慣養的貴女,你讓她們去做宮女……”

楊知白面無表情:“進了宮就是奴才,幹什麽還不是陛下您說了算?雷霆雨露,皆為君恩。”

“首輔之言,甚合朕心。”

明璜突然下旨選秀,世家大族等候許久,乍然聽聞,喜出望外,争相派出族女參與選秀,有甚者一口氣派出了近百名。一時間,皇宮熱鬧無比,各色燕瘦環肥,千嬌百媚的美人兒入宮參與選秀,有細心人發現皇帝并未派相工和中大夫入民間采選秀女,雖有疑問,也是不了了之。

選秀折騰了數月有餘,最後三百餘名美女脫穎而出,淡妝素裳,齊齊列于丹墀下,盼着能見到皇帝。

然而她們是注定要失望了,來的是綿綿,她記住明璜的吩咐,裝模作樣看了一圈。秀女們個個細膩嬌美,袅娜勝花,怎會禁得住宮裏的粗活重活?綿綿于心不忍之下随便指了幾個定為美人或是才人,匆匆離開。

她開始還擔心明璜會為她的自作主張生氣,沒想到他哈哈一笑,誇獎她做得對。

“要是全充作宮女,那些老頭子們還不得找朕拼命。”

笑得無限悲涼。

一年又一年。

冬去春來,花開花落。相思不掃,久積彌厚。

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等到,起初他還經常往窗外望望:北荒空間法則是亂的,時間法則更是亂的,或許,他下一刻就回來了呢?

後來,後來,他就不起這個念頭了。

等就等吧。

他處理政事,輕徭薄賦減刑,寬獄,赈濟孤寡,打擊豪強,掃除朝政積弊,萬人稱頌盛世明主,換來的不過是他淡淡一抹笑。

日複一日。

無人可訴,無人能聽。

壓抑久了,是會發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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